爱是散文,如廖伟棠的诗
《半夜待雪喊我》是香港诗人廖伟棠近二十五年优秀诗作的精选集,雪与呼喊声,都属于诗里的远方。诗人通过写诗来试炼灵魂,看它能够变化成何样?通向哪里?而诗中深藏的爱,一如廖伟棠诗之特色,杜鹏说:谈论廖伟棠诗歌里的“爱”,是因为从每一首他的诗里,我们或多或少都能找到“爱”的火花。
《半夜待雪喊我:廖伟棠二十五年诗选》
廖伟棠 著
雅众文化·上海三联书店
2022年5月
散文,考验着诗人“爱”的能力
我对廖伟棠的阅读是从他的散文开始的。或许是他的散文对我触动太大,导致每当我读他的诗的时候,那个散文家的形象依然总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平心而论,对我这样一个从小生长在北方的人来讲,阅读长江以南的作者作品,多少总会有些“隔”,读廖伟棠的诗,也是如此。在此,我认同诗人程一身所言:“这是一种不同于内地诗歌的汉语诗歌。这种不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香港语言与内地语言的不同,或者说是建立在香港语言与内地语言差异基础上的不同。”
当然,这种来自诗歌的“隔”虽然为我对廖伟棠的阅读提供了难度,但是同时也为我指向了理解作者的另一条通道,那就是“散文”。和廖伟棠的诗相比,他的散文对我这个北方人来讲,就显得没有那么的“隔”。我不知诗人是如何处理好这两套汉语系统之间的相互关系的,但是我姑且先这样认为,散文或许是廖伟棠诗歌在另一种汉语里的“译文”。
作为一名读者,我其实是很警惕那些只会写诗和评论文章,而不会写散文的诗人。因为只有散文,更考验一个诗人“爱”的能力。或者说,爱本身就是一篇散文。我们受过一些学术训练的读者或许都深有体会,在学术活动中,考据、判断和阐释这三点对于一个评论家来讲至关重要。一名职业批评家可以完全不喜欢自己所评论的作品,却完全有能力写出一篇颇为有说服力的论文。而“爱”本身却是拒绝分析的,我们能够去分析的,往往只是“爱的表象”而已。和写评论所不同的是,写散文必须要有“爱”,因为“爱”容不得半点“考据”和“判断”。“爱”是无可救药的,也是不容选择和被选择的。而这种无可救药的“爱”,只有散文才能表达。
《我偏爱读诗的荒谬:现代诗的三十堂课》
一頁folio·北京燕山出版社
2022年2月
诗里有“爱的态度”
从精神底色上来看,廖伟棠有相当一部分诗歌,是可以归类在“见证文学”这样一个大传统下面。对于廖伟棠这部分的作品,已经有不少评论家谈论过了,在这篇小文章里,我就不多谈了。而我想谈论的是,廖伟棠在这本诗集里,最能打动我的,是那些关于爱的诗。
平心而论,谈论廖伟棠诗歌里的“爱”,这个题目可能会有点太宽泛了些,因为从每一首廖伟棠的诗里,我们或多或少都能找到“爱”的火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说廖伟棠写的每一首诗都是情诗,应该是不为过的。尽管如此,在这篇文章里,我想把廖伟棠诗里的“爱”的范围进一步缩小,谈谈他的那些相对“狭隘”的爱,那些对他亲人的爱。
《影的告白:廖伟棠电影随笔集》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8年3月
记得诗人雷平阳有句名诗“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我想这句诗来形容廖伟棠写亲人的作品也毫不为过。作为一名受“见证文学”影响的诗人,廖伟棠的相当一部分诗歌是带有很强的“态度”的,而这种“态度”显然又是“锋利”的,就像是针尖一样。可唯独他写亲人的诗歌,却像是“蜂蜜”,几乎毫无“锋利”可言,却有着蜂蜜一样的“甜”。毕竟“甜”本身就和“态度”无关。“甜”是愉悦,是幸福。
故此,我想重谈一下这首《父亲节写给小儿女的诗》,这也是我最喜欢这本诗集里的一首诗:
父亲节写给小儿女的诗
爸爸要提前感谢你们
在日子来临的那一刻
调暗灯光,息我双眼
开窗把最后的呼气放走
把寒骨送进火焰片刻温暖
余烬装在沙漏里面
送给你们的妈妈
一切如我所愿
一切宁静如海洋
然后我去寻找我的父亲母亲
不管那海洋有多深、多么黑暗
我们将一再穿过彼此,像自由的粒子
我们将一再拥抱彼此,一再被爱困阻
被爱解剖
被爱缝合
笑一笑吧,英勇的小兄妹
假如你们看到云,学习它变幻而不消弭
《春盏》
新经典·琥珀·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6年6月
一种接近于散文的爱
这是一首诗人提前写下的“临终之诗”。这种诗写作起来难度极大,一生只能写一首,写一首就必须成一首,容不得半点闪失。这首诗虽然在题目上是献给“小儿女”的诗,但实际上也是诗人写给他所有亲人的诗。在这首诗里,诗人的身份是一名即将讲自己的“寒骨送进火焰”的“死者”。诗人将把自己的“余烬装在沙漏里面”这个任务交给自己的儿女之后,便去遨游了。这是诗人在此生最后的爱,也是诗人在来生最初的爱。
诗人写道,“我们将一再穿过彼此,像自由的粒子/我们将一再拥抱彼此,一再被爱困阻/被爱解剖/被爱缝合”,在这样的像云一样不断的分离而又重组的爱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一种“别样的爱”。在传统意义上,我们对爱的理解,很容易受困于像“父爱如山”这样的“现成语言”。这样的“现成语言”不仅僵化了我们的思维,更可怕的是,还僵化了我们的潜意识,僵化了我们“爱”的能力。这首诗则不然,它为我们展现了一种如云一般,“变幻而不消弭”的爱。这种爱甚至已经剥去了像“父爱”或“母爱”这样俗世里“血缘关系”的外衣,上升为一种“粒子”的爱。显然,这种“变幻而不消弭”的爱要比那些“如山”“似海”的爱更加体贴,更加自由,因为它意味着无处不在,就像是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
如果让我为这首诗里表现出来的爱赋予一种文体的话,我认为它更接近一种散文的爱,尽管是以诗的形式呈现出来。其原因在于,它几乎抛开了诗所特有的“晦涩”和“神秘”,将自己全交出来了。我们知道,诗人最爱犯的毛病之一,就是过于姿态化。显然,在这首诗里,诗人的姿态已经被完全燃尽了,只剩下爱了。而这种爱,人人可读,人人可懂,和散文一样。
廖伟棠
诗人、作家、摄影家。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及香港文学双年奖等,香港艺术发展奖2012年年度艺术家(文学)。曾出版诗集《八尺雪意》《野蛮夜歌》《春盏》《樱桃与金刚》《后觉书》十余种,散文集《衣锦夜行》《有情枝》,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评论集“异托邦指南”系列,摄影集《孤独的中国》《巴黎无题剧照》《寻找仓央嘉措》《微暗行星》等。
延伸阅读
廖伟棠诗选
“
长日将尽
风缓缓在高窗前
升涌的树冠暂息
女儿睡著了
像普天下的女儿
我的右肩留下她心形的汗渍
像普天下的父亲
我不会想像另一个世界末日
不管乱山已经渐生它们自己的秩序
在幽径、街道和高速公路之外
不管病毒早已排好嘉年华的队列
人类的手被轻轻从方向盘上拨开
即使他从未掌管
这高唱和撒那的灵风
在默念客西马尼园的一夜
苦苓林的一夜
溱与洧的一夜
伤膝溪的一夜
世贸犬牙与矛戈耸峙的一夜
我不会想像另一个黎明
只能静待火海滔滔如经卷
席卷键盘上的十指
祂将选择在哪一刻暮色四合
抚平原野与遗址间万兽的嚎叫
说吧,塞纳河
密拉波桥底下那一对恋人可见到
鱼龙寂寞
那投河的一双手
打开了荇藻间
夜之宝盒
逐片叶子,万、亿、兆片叶子
一一抹去这一刻
只留下女儿轻呼
吉他静音
云无颜
游魂们像吉普赛人在圣母院里生起篝火
2020.4.19.
兼祭保罗策兰离世50周年
“
能拯救我的只有乱花与锈
能拯救我的只有乱花与锈
毁灭我的是月亮和透明的鸟
没有任何理由
我依然路过这些入梦的寺庙
拎回红白蓝的外带餐点:三五弹孔
隔夜勿舔,血已腐
能出卖我的只有摩托与露
收买我的却有狐狸和猫
你变化万千,价值零元
热爱不如幽媾
小苍兰,小苍兰
这位擦肩而过的天使
我知道你的口罩下面
藏著两朵瑟瑟的小苍兰
跟飞蚁一样:脱翼、蠕动、死亡吧
即使这样无意义的一生
你们还是比很多人类要好
2020.5.7.
“
当最近昙花纷纷在异乡的夜里开放
当最近昙花纷纷在异乡的夜里开放
我不忍问及她如何血肉分离。
她的香与伤诀别如何像子时从午夜分开
一刹那如纵猫,一刹那告别丈夫与儿女。
事实上那个不叫廖伟棠的人才更像我。
带著回邮信封离开天堂。
事实上人间的离别才刚刚开始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涉水进入桃花源的骨冢。
挽一匹马,一匹情人的马更接近香港的纵谷
牠的喘息更接近抽刃的花瓣。
光凌乱画一幅少年游。我们的清明上河图
我们的失笑好地狱。
2020.6.29.
“
立秋
有的人偷偷死过一次,又活第二次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他们一点也不慌张
这样的人你能咽下去吗?
他不会轻易竖起他的旧骨做成的长矛
你能咽下去的,是这大地上腐败的尘烟
列车再度启动时,你卷起你的蛇皮大衣
突然手忙脚乱,你发现蛇皮都变成了粉末
你是一条裸虫,透明近乎乌有
和你不同,我偷偷死过一次,又活第二次
在这个幽寂的世界我一点也不慌张
2020.8.10.
“
一张1987年的照片
父亲依旧缺席
不知道他是刚刚从香港回来
站在镜头外面,像照相师傅
检阅我们眼神的焦点;
还是又已经匆匆离开
站在这四人的命运外面,像气象员
注视天文,却不报告四周的阴晴和雨量。
母亲竭力坐得中正
恪守去世不到一年的外祖父的庭训
但解下了从七十年代就精系的头绳;
她不过三十六岁,和两个儿子一样属兔
她的余裕比积蓄还少
因此不能有扑朔的脚和迷离的眼
只能正面迎击想要吞噬这张照片的异乡。
至于我们仨兄妹,不注视时间另一头的我们
只思疑著照相馆布景之上的无数空间
我的柔弱也许是要准备猫身潜入众星;
妹妹的冷眼也不见得没有童年的护荫
甚至这个小婴儿,满不吝,成为纹章中的心盾
似乎他保证了某些光从出发
便持续照亮前程。
幕布上的长江大桥
意义和他们即将一再跨越的风景无异
绝不预言今天的病毒与洪水;
一滴火在黑白中间流淌,只属于我的珍藏
渐渐一切都是它的蚀痕——黄昏雨停
木头架地相机的冠布内
一个栩栩世界在月耀下感光、显影。
2020.8.22.
“
出死入生赋
——悼太鲁阁号车难受难者
他们不会在儿童节复活
他们不会在清明节复活
他们不会在复活节成为游魂或者顽童
他们只会在山海的缝隙错裂之处默默缝合
这同一日的意义飘渺的暗合
于是这些回不去家的人终于举手为簷
为生者遮挡雨水;这些
梦不见渡船的人终于接风为帆
裹起生者的咆哮;静
他们把近击打出远——一连串的扁石跳跃水面
东不可能是西,当他们向东,东就是东面野马扬鬃向西
死不可能是生,当他们入死,死就是生之奔命稍早抵垒
当哭声仍然在云间抛物线未落下。
诗不可能是摇篮曲
诗是摇篮,是松枝扫帚,是拒绝手指探寻的钉痕。
2021.4.4.
编辑 | 伍岭 罗婉
作者 | 杜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