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写作 | 对于真正的写作来说,耕耘和收获不在同一个季节
十多年前,一名刚从英文系毕业的迷茫青年,在洛阳老城的旧书摊上买了一本《卡夫卡小说精选集》,写作的冲动突然被激发。大约一年后,他在《文学与人生》杂志发表了短篇小说处女作《我想去趟布拉格》。今年,深圳出版社出版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书名便是《我想去趟布拉格》。几本小说书稿辗转多座城市,初次还是给了深圳。这本书是他写作生涯的一次小小的总结,也是一座城的成全。
二十四岁那年,他忽然感受到文学的召唤,独自躲进出租屋写起小说来,被某种非理性的冲动所驾驭。那一年,他写了《我想去趟布拉格》《新房客》《风中的芦苇》《马尾花的夜晚》《三好学生》《园子里的驯兽师》《女人肖像》等短篇小说,陆续发表在《西湖》《山花》《野草》《文学与人生》等期刊上。
他便是欧阳德彬。时隔多年,欧阳德彬依然会常常想起自己生平写下的第一篇小说《我想去趟布拉格》。
《我想去趟布拉格》
欧阳德彬 著
深圳出版社
2022年10月
在布拉格街道回忆深圳生活
短篇小说《我想去趟布拉格》的故事梗概是一名生活在北方小城的男青年,以在培训班辅导英语为业,生活困顿,郁郁不得志。一位宾馆女服务员前来学英语,目的是为了能和那名自称来自布拉格的“外国男友”交流。“外国男友”入住宾馆,引诱了她,其实根本没把她当回事,不久便回布拉格了。男青年听了她的讲述,心中五味杂陈。两人在交往中产生了某种想要靠近又无法靠近的复杂感情,布拉格成了他想去看看的地方。在小说中,布拉格对于一名生活于底层的小城青年来说,可谓一处永远无法抵达之地。
当时我根本无法想象,《我想去趟布拉格》发表后的第八年自己真的去了布拉格。根据行程安排,布拉格便是东欧文学之旅的第一站。我在师父南翔教授的资助和成全下,获得了前往布拉格旅行的宝贵机会,参观了卡夫卡写作《乡村医生》的蓝色小屋,欣赏了伏尔塔瓦河的天鹅,并在卡夫卡雕像前呆立良久。
我站在布拉格街头的一扇窄窗前,透过厚厚的石墙朝里张望,回忆着近十年的深圳生活,视线一片模糊。然后,我肆意想象着石墙深处的生活,一对男女在长条浴缸中沐浴,中间横着浴缸搭桌,桌上则是一瓶白葡萄酒、两盏高脚杯和一朵插在鹅颈瓶中的红玫瑰。我感觉自己也是某种缺乏安全感的奇特动物,需要躲进石墙之后悄悄生活,时时需要躲避各式各样的干扰和侵犯。
躲在学院的兜帽下写作
当年我感受到文学的召唤,其实也是南方的召唤,深圳的召唤,更是命运的召唤。
进入深圳的高校读书,是我2011年投奔深圳时能够想到的切入这座城市的最佳姿势。
但我并非考试体制所青睐的“小镇做题家”,而是更接近于徘徊科场的“范进”。考研三次,考博两次便是明证。熟读文学教材是众所周知的应试捷径,我偏要从啃读经典文学原著做起。啃读原著需要大量时间,并且很难直观显现在分数上。但是,这条最坎坷的“苦路”,也是最接近文学的路,正所谓“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这道通往文学世界的“窄门”,将短视者与急功近利者拒之门外。
有四五年的时间,我没有获得进入象牙塔的通行证,也没有正式工作,靠着《罗湖文艺》《南山文艺》《羊台山》等一些优秀的深圳内刊和一些文学期刊提供的稿费勉强生活。
统观自己在深圳写作的这十年,出作品的时间段便是在深圳大学人文学院读书的阶段。其他时间也有作品发表,不过是学院作品的余绪。学院是生活的避风港,除了提供学术训练,还给予经济保障。一位青春的知情者与信徒,躲在学院的兜帽下写作。
《城市边缘的漫步》
欧阳德彬 著
花城出版社
2015年9月
在作品中召唤内心深渊的图景
我梦想在这座城市拥有一座阁楼当作书房。阁楼有着中世纪哥特式城堡一样的塔尖。我攀缘舷梯上去,转身卸下梯子。这样就切断了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从而进入一个更加真实的美丽新世界。无论新世界是哈尔的移动城堡,还是爱丽丝的梦游仙境,抑或麦尔维尔的鲸鱼肚腹,都能提供更好的栖息地。
这些年,我在外部世界饱尝失败。躲进阁楼读书写作,为了更完美的失败。
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呢?
经历过考研考博的范进中举之喜,却对象牙塔的学术规则心怀忧惧。某种抽离了灵魂的学术话语,便是秘密兄弟会的暗号,学得不像,难以融入。学得太像,成了概念玩家,自然远离了文学。脱离文学原著的学术便是死亡。学术之树的枝头挂满了口号与标语,树干已经中空,只待轰然倒塌。矮人族带着对金子和名声的贪婪不断挖掘着树根。命运三女神不再汲取泉水勤加灌溉,众神之父奥丁化妆成流浪汉漂泊人间。
与其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不如追求更加完美的失败。
在我看来,小说家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巴尔扎克式的,这类作家需要不断地与社会打交道,或者专程去采风,熟练驾驭各种素材,试图描绘生活的全景。一类是卡夫卡式的,从外部世界抽离出来,转向神秘丰饶的内部世界,需要像甲虫或老鼠一样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过着隐居者的生活。后者如果写作,那也是为了更加完美的失败。
我多次想起卡夫卡对待发表与出版的奇怪态度。那位布拉格青年在给出版商沃尔夫的信中写道:“比起发表我的稿子,我将更感激您把它寄还给我。”这种奇怪的态度延续了一生,他的遗嘱要求挚友布罗德销毁自己的日记和部分文学作品。这表明卡夫卡绝非那种急功近利的写作者,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召唤内心深渊的图景,追求具有永恒价值的文学,成了博尔赫斯口中“我们这个灾难频仍的奇怪的世纪里伟大的经典作家”。于是,那种“持续的、深不见底的倾诉需求”只能诉诸幽暗而辽远的文字。毕竟,对于真正的写作来说,耕耘和收获不在同一个季节,甚至不在同一个时代。
欧阳德彬
深圳大学文学博士在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评论》《东吴学术》等发表学术论文数篇,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发表小说百万字。曾获中国高校文学比赛小说首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红棉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城市边缘的漫步》,小说集《我想去趟布拉格》。
编辑 | 伍岭 罗婉
作者 | 欧阳德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