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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施永青:香港房屋问题,主要责任不在开发商

赵灵敏 世界灵敏度 2019-11-17

把矛头指向开发商并不公道

 
赵灵敏:香港的反修例风波已经持续了4个多月,很多人认为过高的房价是导致此次社会动乱的深层次矛盾,而开发商的囤积居奇和唯利是图是罪魁祸首,您怎么看?

施永青:我觉得这种说法并不公道。

香港在二战结束后人口急剧膨胀,能在废墟上迅速重建,靠的主要是地产商,如果要等政府出手去解决问题,一定会慢很多差很多。现时香港人居住的房屋大部分都是私人发展商提供的。

如果香港以后真的走处处排斥商人参与的路线,香港的住屋问题只会更难解决,原因是根本没有对症下药。

香港楼价偏高的主要原因是土地供应不足。如果土地供应多的话,地产商就会争建屋的速度与产品的性价比,届时香港人就不用担心没有平楼供应。

有人批评地产商囤积土地,完全是不了解香港的实况。香港可供发展的土地,基本上都有完成发展的时限,囤地是可以被政府没收的。

现时发展商手上的土地之所以有这么多未发展,是因为这些土地大部分被规划作耕种用途,发展商想拿来建屋也不可以。因此,发展商囤地的现象是政府规划不当造成的,不应单把责任推给发展商。

香港自1970年代开始,农业已日渐式微,但政府却宁愿让大量农地荒废,也不主动把这些土地重新规划,以配合人口增长与经济发展的需要。

政府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做呢?有人怀疑,这会一下子令可供建设的土地供应过多,会对楼价造成严重的冲击(农地的总量大过住宅地的总量),这除了会对库房的收入造成负面影响外,还会影响金融系统,导致通缩,害苦全体港人。

其实,只要规划署肯把部分新界发展用地拨作市区发展用地,已可大大提高土地的容积率,不用填海,也可以大幅增加可建筑的面积,令房屋供应迅速增加。

赵灵敏:有团体建议政府可以引用《收回土地条例》,从开发商手中强行收地建房子。

施永青:我亦不认同政府随便引用《收回土地条例》去侵犯地产商的私有产权。

在资本主义社会,政府的首要任务是保护私有财产,而非方便政府行政。《收回土地条例》只能应用于个别特殊的非收不可的土地需要上,而不是用来解决一般性的土地需要问题。

政府要成功引用《收回土地条例》收地,必须符合两项基本条件:


(1) 证明已没有其它代替方案,故不得不收回这块土地作公共用途不可;

(2) 予土地原先拥有者公平合理的赔偿,而且赔多少不是政府单方面说了算,地产商也可以有自己的陈情与申诉,再由法庭做出仲裁。

政治问题需要政治解决
 
赵灵敏:此次事情闹得这么大,出乎意料,相当多人把原因归咎于住房等相关民生经济问题,但也有人指出,示威的人并没有提出经济方面的诉求,恒隆集团的陈启宗先生则认为是政治问题,您是怎么看的?    

施永青:当然是政治问题。

这得从回归前说起:

1997年香港回归,从内地同胞角度看是理所当然,但香港实行资本主义制度,大部分香港人的文化意识和政治意识都是西方化的,抗拒内地对香港主权的回收,如果没有这种严重的抗拒,邓小平就不会搞“一国两制”。

为了回归顺利,不至于太多人移民,造成资本和人才流失,内地当时给香港人做了一些英国人都没做的承诺,例如“双普选”;还有就是传媒、教育制度、法庭和公务员系统,都沿用了过去西方的体制。

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大家都留下来,香港的特殊功能可以继续得以发挥。

从国家治理上看,肯定是“一国一制”比较简单,“一国两制”是把一些尚未能解决的矛盾暂时按下不提,容许你维持原有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这些让步是当时的形势使然,但也掩盖了一些矛盾,积累了一些矛盾,一有风吹草动,就很容易被人借题发挥。

在政权移交的过程中,西方是处于被动的一方。本来英国提出“主权回归,治权保留”的方案,客观地讲,港英时期处理一些事情确实顾及了内地的感受和利益,比如国民党特务有过份的地方,港英会给予警告和抑制。

因此在英国人看来,这个方案对大家都好,但邓小平拒绝了,坚持主权问题是不能谈判的。当时已经有一个说法,就是如果把治权交给中国内地,是没有能力治理好香港的,“一国两制”肯定会失败。

再从具体利益看,回归后中资大举进驻香港,不单只是开一个窗口公司,或做转口贸易,也抢占香港本土市场,抢占美国英国等国家的客源,让它们失去了很多生意。这些都让西方感觉自己的经济利益受到了损失。

因此,“一国两制”不成功是英国美国希望看到的情况,以证明香港离开它们的治理不但追不上以前,还要比以前差。

回归时做出的种种让步,使得他们原先培养的代理人也顺利过渡了,影响力得以延续下来,可以随时搞事情。

赵灵敏:如果确实是政治问题作祟的话,您对问题的解决有什么建议?

施永青:如果国家要做的强力一点,就是放弃香港的特殊地位,好像印度宣布克什米尔不再自治一样,中国也可以宣布“一国两制”不搞了。否则,就必须把教育、传媒、法庭等方面的控制权拿回来,慢慢地把局面扭转。

不过,已经掌权的势力不会甘心退出,会不断搞事,让你不得安宁,因此恐怕需要在政治上做出一定让步作为交换。

赵灵敏:香港社会贫富差距大,年轻人买不起房,看不到上升的希望,无论怎么看都是大问题,在这方面,您有什么建议?

施永青:年轻人埋怨香港楼价与他们的购买力脱节,其实这是大都会常见的现象,非香港独有。伦敦的楼价就早已给阿拉伯王子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富人,推高至伦敦人买不起的水平。

香港只要一天仍保得国际大都会的地位,就没法避免会吸引非本地的资金来投资,导致楼价与本地用家的购买力脱节。除非我们退步到一个地方级的三线城市,否则我们的楼价都不容易下降到一般人可以负担得起的水平。

要解决香港人的住屋问题,必须有向本地需要倾斜的政策。    

政府所需要做的,是发展一个专为首置人士而设的独立市场,并每年为这个市场提供足够的土地。只要政府规定,这个市场上的单位只能卖给首次置业者自住(二手转售亦一样受限制),那这个市场的楼价就会受制于首置人士的购买力,不受投资因素扭曲。

不过建屋需时,最快都三至五年,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止暴制乱,还得用别的方法。


民意会逆转,事情会平息
 
赵灵敏:这场运动自六月大规模爆发以来,社会的正常秩序已被打乱,黑衣人到处打砸抢烧,这其中有不少年轻人,他们受过高等教育,平时处事不会蛮不讲理,为何一穿上黑衣变身成了不一样的人?

施永青:年轻人既不了解民主自由这些概念的源起,亦不了解这些概念在当今世界的落实情况,很容易凭一时的感情冲动,被鼓动起来干出既伤害自己又伤害社会的事情。

很多时,他们名义上是在捍卫这些信念,却在行动的时候,完全违背了自己最想维护的基本信念与原则。

当他们自以为已得到大多数人支持的时候,就以为自己有权去压制少数人的不同意见,他们很容易认为只要目标崇高,那就采用什么手段都是合理的。他们会不顾其它人是否愿意,也逼别人与他们一起去“揽炒(玉石俱焚)”。谁要是与这类行为“割席”,他们就把做这样选择的人置于民主自由的对立面。

我真担心,凭着现时年轻人对人权、自由与民主的肤浅认识,他们掌权后,行的也只会是一种“民主暴政”。

赵灵敏:很多香港人虽然不认同黑衣人的行为,但又认为他们是被逼的,情有可原。

施永青:香港是全球行普通法行得最有效的地方之一,有独立的司法制度,市民对政府的施政有不认同的地方,可用公帑进行司法复核,世上没有哪几个城市,平均每年司法复核的次数会多过香港。

香港连续多年被评为全球最自由的城市。现实是香港虽然有种种问题,但根本未到非革命不可的程度。

很多香港年轻人对贫富差距扩大非常不满,又向往美式生活,去游行时也要高举美国国旗,说明他们根本不了解美国的本质:

美国才是资本主义制度的最大得益者,它为这套制度订定了一整套游戏规则与价值理念,并且在全球驻军,以便必要时出动武力去维护这套制度,其目的就是要令自己可以比别人富裕,所以美国根本不想看到贫富悬殊在世上消失。

香港的年轻人,不了解美国英国内地,亦对自己的真正处境不甚了了。靠这样的人之一时勇武,只会为香港带来灾难。

有人说,不能单怪反对派,只要政府肯让步,五大诉求都一概答应,事件或许可以早日结束。但亦有人质疑,一旦政府向暴力施压让步,以后势难有效管治香港,因为反对派一有些什么不满意,肯定又会故技重施,香港将永无宁日。

赵灵敏:这场运动到现在看不到停止的迹象,您认为未来会如何发展?
    
施永青:商界普遍觉得,反对派对经济不甚了了,而且普遍仇商,若让这帮人来主导香港的发展,香港经济一定走下坡。所以,商界大都不想看到反对派可以在这场运动中得逞。

我认为世间的事情总有正道与非正道之分,任由事情偏离正轨,只会导致愈来愈多人不想再与之为伍。

一项错误的主张并不会因为一度有多数人支持就变成正确。我们除了可以用自己一贯信仰的价值观对这种主张进行对错上的判断外,还可以从这种主张可能带来的后果的好坏来做判断:

香港市民虽然有些对黑衣人持同情态度,但社会上一定是支持“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的人多。这并非是因为这种主张政治正确,而是因为只有在和理非的环境下,一般人才能免于恐惧地过生活。

因此,即使年轻人沉迷在他们的虚拟世界中没法觉醒,其他人还是会用理性做出自己的选择。

所以,我认为民意是会逆转的,冲突是会平息的。

有人分析,政府现在的策略是想透过时间让市民看到,反对派的行动只会有破坏性而没有建设性。随着愈来愈多市民受到“揽炒”负面影响的伤害,反对派的支持者会愈来愈少。

加上每一次暴力行动,都会有一批勇武分子被捕,勇武者的实力一定会愈来愈被削弱,所以假以时日,暴乱就会日渐平息。这样费时长一些,但总好过贪一时之快,却引来很多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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