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机 | 商业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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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迟宇宙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沈鹏安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天花板有些泛黄，潮湿带来了发霉的味道。他喜欢或者说习惯了这种味道。他甚至喜欢上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起床、早餐、散步、读书、劳作、午休、冥想。
作为中国最知名的创业企业家之一，多年来他一直梦寐这样的生活，像是梭罗《瓦尔登湖》中描述的那样，却始终而不得。他孜孜以求，却不成想在偶然之间获得了。
监狱的生活对于他人而言是一种桎梏，对于沈鹏却是一种享受。他彻底摆脱了烦恼与责任，摆脱了羞赧与耻辱。他告别了他不得不进行的生活，开始与内心的细节纠缠在一起，又倏忽分开。若即若离，不即不离。他喜欢这样的状态。
独立、封闭的牢房，没有阳光。跟好莱坞大片中的那种铁栅栏式的牢房截然不同。透过窗户的罅隙，沈鹏有时候会听到管教的呐喊，也会偶尔听到哼唱。他已经习惯了“报告政府”，也学会了逆来顺受。
他有时候会想起点滴往事，却无法找到原因。
百科词条中的“沈鹏”简洁明了：“沈鹏，著名企业家、投资家，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毕业，曾在多家知名跨国公司工作。2001年回国创建黑木投资基金并担任首个投资项目“猫三狗四网”董事长，十三个月即赴纳斯达克上市，缔造了一个互联网奇迹。他曾多次被《商业周刊》、《福布斯》和《财富》评选为商业新星、最佳创业投资人、年度人物等。2014年春天，因为杀妻案，被判无期徒刑。”
我辗转获得了采访沈鹏的机会，为此我动用了很多关系，跟很多平素鄙夷的人觥筹交错、称兄道弟、曲意逢迎。
我并不惋惜自己为此付出的代价，因为采访沈鹏、黄光裕、郑俊怀这样的狱中大佬的机会，并非随时可得。
他们已经失去了改变日常事物的能力，但他们能改变我的生活，使我在这个没落的行当中异军突起。
采访那天，狱警先是带我参观了整座监狱，这使我能够近距离地体验沈鹏的生活。通过窥测，我看到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企业家，也不再是那个惹是生非的投资人。
他失去了与整个世界为敌的能力。他只顾眼前的一切。眼前他盯着天花板发呆，等待“政府”安排给他的任务，接受一位记者的访问。
我是一个记者，确切地说，我是一位特稿记者，用文学的方式，讲述真实发生的故事。在这个行当中，我也算小有名气，有人恭维说我善于抓住人性的光芒，用文字直指人的内心隐秘。
他们并不知道，我一切的技巧都来自编剧的体验。
有段时间我兼职编剧。我们进行封闭讨论的时候，每当我提出一个想法，影视公司的项目负责人就会不停地问：“动机？动机呢？”项目推进得非常缓慢，他们后来的问话就变成了：“动机？他妈的动机在哪儿？”最后，他们终止了项目，只留下了一句话：“他妈的！”
我忘记了编剧的细节，也忘记了曾经疯狂阅读的罗伯特·麦基的《故事》。我只记住了“动机”。“动机”是一个人行为变化的原始驱动力。无论写任何人物，我都先琢磨“他妈的动机”。
对于沈鹏杀妻的事实，北京市二中院的判决书已经描述地非常清晰，但我想找到他的真正动机。
一个男人、一个商业明星、一个拥有灿烂未来的投资家，在什么力量的驱动下，才会将自己的妻子从大露台上推下去，百米高空，自由落体？
判决书的说法是：“经审理查明：被告人沈鹏与被害人秦冰冰是夫妻关系。被害人生前以夫妻感情破裂为由，多次向被告人提出离婚和分割财产要求，已经聘请律师计划向法院提起诉讼，并申请冻结沈鹏担任法人的猫三狗四网和黑木基金公司所有银行账户，资金只进不出。沈鹏认为被害人秦冰冰的做法，直接导致其名誉、商誉受损。2014年1月21日中午，两人在家中露台发生争执，继而发生扭打。被告人沈鹏将被害人从露台推下，直接导致被害人坠楼死亡。
“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认为，被告人沈鹏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人死亡，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被告人犯罪手段残忍，犯罪情节恶劣，犯罪后果严重，社会影响恶劣，其所犯罪行极其严重，鉴于其主观恶性不深，……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沈鹏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我不相信判决书的描述。确切地说，我是不相信沈鹏会因为财富的原因杀死自己的妻子。
我们都认识沈鹏的妻子，一个漂亮的主妇，偶尔扮演丈夫事业伙伴的角色，成为他饮宴的配衬。他们恩爱如蜜，相得益彰，各自将角色演到了极致。要说他们同床异梦，我是相信的，因为世上本无完美的夫妻，一切极致的背后都是虚伪。
我相信沈鹏杀妻案另有动机。这是一个完整的电影故事，我必须重新审视故事构想、理顺故事脉络，实现叙事上的合理与完整，保证原始驱动力的合理、周详和独特。
在我向我们杂志主编提出采访构想的时候，他轻蔑地问我：“一个已经结束的案件，铺天盖地的报道过后，你还能挖出什么来？”
“我冒昧地说，如果他不是为了财富，而是因为发现了妻子的奸情而杀死她，读者是否会更感兴趣？”
我们那位被很多人私下称为“小死黑胖子”的主编一下子打消了傲气，肃然起敬地看着我：“互联网时代，人们就喜欢看奸情！”
“我并不确定有奸情，但我了解甘露园，那儿遍地奸情。”
“好吧，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整个故事合理运转起来。”
沈鹏杀妻案曾轰动一时，然而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已经从人们的茶余饭后消失了。如果我能够为这个故事重新找到“他妈的动机”，这个故事就能够潜藏巨大的能量，成为新的话题。
实话实说，我并不关心“事件如何发生”。我关心的是“事件为何发生”。当我找到“他妈的动机”时，曾经消失的一切，索然无味的细节、冗长沉闷的判词，我都可以通过闪回，变成全新的素材。
此时此刻，沈鹏坐在我对面。一位狱警站在门边，警惕地盯着沈鹏的双手，仿似担心他随时会用他杀死妻子的双手扼住我的咽喉，或是挥拳砸向他的脑门。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戏剧化的冲突一旦出现，即使仅止为巧合，都可以成为创造奇迹的情节。
“听说你最近在看书？什么书？”我小心翼翼地开始了谈话。
“在这儿没什么事，我就翻翻克里希那穆提的书。我想重新认识我自己，找到我一生中最想做的那件事。”
“即使找到了，你还能实现它吗？”
“未实现的梦想才是有价值的，一旦实现了，它就变成了过往。”
“这倒是。你知道猫三狗四网现在的情况吗？”
自从沈鹏被判刑之后，猫三狗四网迎接来了一波疯狂的行情，股价在半年之内已经翻番。没人知道它为何疯狂。甘露园已经算是个疯狂之地，但资本市场上的疯狂和诡谲，就连甘露园也自叹弗如。
“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我们直奔主题吧，”我有些不耐烦了，“我来找你就是为一个疑问寻求答案。”
“什么疑问？”他冷冷地看着我。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死秦冰冰？”
“判决书里不是已经说了吗？”
“我不相信判决书。对于你来说，这个动机不够强烈。”
“不够强烈？”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十亿美元的动机还不够强烈？”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十亿美元能够构成强烈的动机，对你则构不成。”
“那你觉得动机是什么？”
“奸情。你老婆跟人通奸，给你戴了绿帽子。”
“哦？”
他丝毫不感到意外，左手拇指在食指关节上使劲按了下去 ，关节“啪啪”响了两声；右手则作出一个“OK”状，在右膝关节外侧拍来拍去。
他的冷静使我坚定了判断。
“五号楼下超市的老板曾经告诉我，你老婆背着你跟传媒大学的一个学生偷情，甘露园很多人都知道这事。那小伙子每天早上都在路口的肯德基等你老婆电话，你一上班出门，他们就滚到了一起。有段时间，她和几个女人在超市门口谈论这事，说她想给那小伙子生个孩子，还得让你给他们把孩子养大。老牛，就是那个超市老板听不下去了，就说：你这样迟早被你老公发现，到时候你还有活路吗？你猜她说什么？”
“说什么？”
“切，他敢！不是我有没有活路，而是他有没有活路。我就让他给我把孩子养大，养大后再告诉他，孩子是我跟别人生的。”
沈鹏脸上突然闪过一线诡异笑容，瞬间又恢复平静。
“我猜测，你一定是发现了她的奸情，跟她争吵后，将她推下楼的。”
“你的推测是有道理的，”他说，“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他们之间有奸情。她也不回避这个话题。她说离婚后马上就带着从我这儿分走的钱跟那孩子一起过。我并不气恼。事实上，我接受了这个现实，并且安于现状。”
他冷静的叙述诡异又充满魔力，就像是甘露园对我的吸引一般。夕阳下面的甘露园时常显现出虚幻的景象，像是我前世所梦寐以求的住处。甘露园的淫邪属性，使这个小区有一种靠不住的承诺。我喜欢这种转瞬即逝的承诺，就像甲壳虫乐队唱的那种爱情，“有一种转瞬即逝的恶习”。
片刻的恍惚之后，我们又开始了谈话。
“我也是男人，我不相信你能接受被戴绿帽子的事实。”
“子非鱼。”他淡淡地说。
据超市的老牛描述，秦冰冰坠楼后不久，警察就赶到了现场。他们将沈鹏带回分局做笔录，迅疾将他锁定为犯罪嫌疑人。警方认定沈鹏涉嫌杀害秦冰冰的几个理由是：秦冰冰身体上有瘀痕，疑为生前与沈鹏缠斗所致；秦冰冰坠楼现场显示，她绝非自杀。
老牛的描述让我想起了《巴别塔之犬》中对于“坠楼”的描述：
“坠落的方式有两种，背后各有不同的含义。即使从七八层楼高的高处，若一个人是自己跳下，也有办法控制自己坠落的姿势。他往往会以脚先触地，双腿和脊椎可能会受重伤，但仍有存活的机会；假如他没活下来，那么由骨头折断的情况、由足踝和膝盖碎裂的方式，也可以让我们判断这一跳楼的行为是否是故意的。然而，若一个人从离地面约八米高的苹果树上不小心失足滑下，就很难控制坠落的姿势了。着地的部位也许是头，也许是肚子，或是背部，摔下后整个人外观似乎毫发未伤，但体内的骨头与器官却都已碎裂。这两者的差异，正是我们据以判断是否为意外的证据。”
我曾问过老牛，依他以往干刑警的经验，如何判断秦冰冰坠楼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杀？老牛摇了摇头说：“我无法判断，除非犯罪嫌疑人招供。”
老牛是个靠谱儿的前刑警，警方后来的确是依据沈鹏的口供结案。他们结案后，将沈鹏移交给检察院时，负责案件的一位老刑警还嘀咕说：“这孙子要翻供的话就麻烦了……”
沈鹏没有翻供，庭审的时候也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他较好的认罪态度挽救了他，最终法院以他主观恶性不深而判他无期徒刑。公诉方与沈鹏默契地接受了现实；而被害人秦冰冰是孤儿出身，也没有家属对判决结果表示不满。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认罪，警方就无法结案，法院就不能定你的罪。”
静默了片刻。沈鹏终于说：
“我杀了她。这是我应得的结局。”
“我理解你，也敬重你作为一个男人所进行的最终选择。可是，你依旧没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害她？”
他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而是迷离地看着远处。远处其实什么都没有，皎白的墙，无限地蔓延……浑噩的光线从窗户里射过来，那是三度折射的阳光，有一种比“二手货”还下贱的感觉。
“我们一直很恩爱，”他说，“多年来我们是所有人眼里的模范夫妻。我们从没有过度炫耀我们的恩爱，因为我们日常的生活正是如此。我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夫唱妇随。我们的家庭生活也是安详和睦，就连性生活也很和谐，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工作压力的加剧而降低频率和质量……”
他的喃喃自语让我烦躁。我比他年轻十岁，已感岁月的残酷、身体的疲惫。结婚数年之后，我已深刻意识到，爱不仅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能力。我们越来越接近“爱无能”了。
“她是一个孤儿，她悲惨的童年令我爱怜。有时候我在想，我究竟是爱怜她多一些还是爱她多一些？然而我确定的是，她是深爱着我的。”
沈鹏的脸上冷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柔与怜悯。此刻的他不再像一个杀人凶手，而是像是一个完美的丈夫。
“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的爱对我是一种桎梏。她片刻都不能离开我。我可以实话告诉你，只要我走出家门，她就开始担心我去跟别的女人厮混。她怀疑我公司的每一个女员工都是我的情人。她怀疑我接触的每个女客户都跟我上过床。每天的回家后，她都会趁我洗澡时检查我的衣服。她还在我的手机上安装了监控软件，定位了我的位置，窃听我的通话记录。我知道一切，但我从来都佯装一无所知。她从来只有怀疑，却从不质问。我们就像是史密斯夫妇。”
“你无法忍受了，就杀了她？”
我急于找到答案。这样的猜测合情合理。
“这种猫鼠游戏已经形成了习惯。我们慢慢都离不开这种状态了。可是几个月前，她突然打破了这种状态。传媒大学那个孩子的出现，使她变得神经质。我们开始争吵，有时候也出现推搡。她对我说，要么我能够保证只爱她一个，要么就放她走。她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我知道她出现了抑郁症。我不能答应她离婚的请求，否则她将彻底崩溃。我只能陪她把游戏进行下去，让她获得充足的心理慰藉。”
我以最紧张的姿势保持倾听。
我知道，答案即将出现。
“可是她越来越神经质，开始威胁我要割腕、跳楼、开煤气。我知道这只是她用来寻求抚慰的方式。我温柔地恳请她不要走极端，然后残忍地拒绝她的离婚要求。那天中午，吃过了午饭，我们又开始了争吵的游戏。我拒绝她之后，我们推搡了起来。她开门走到露台，骑到栏杆上面。我恳求她赶紧下来。她恶狠狠地拒绝。一只鸽子飞了过来，从她眼前掠过，她跌了下去。”
甘露园里飞来飞去的，除了麻雀，还有鸽群。那些鸽子并不惧怕人类，有时候会在我们身边徜徉。
“既然是鸽子造成的意外，你为什么要认罪？”对他的解释，我并不感到满意。我甚至觉得这是他以谎言进行的无耻辩解。
“我们的生活状态就是这样，以爱的名义，相互绑架。我们都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如果她不在了，活着对我就毫无意义。”
“可是你并未被判死刑。”
“这是我最大的痛苦。当错过变成过错之后，活着就是一种罪过。”
“我能理解，”我说，“你的命运不允许你杀人，即使刀在手上，你连自己都无法杀死。可是，你他妈的让我怎么写这篇文章啊？”
沈鹏冷冷地看着我：“甘露园的秋天一到，白天就越来越短了。冬天到来的时候，甘露园将会被白雪埋葬。”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传媒大学那孩子只是我们游戏的道具，就像老牛告诉你的那些，也只是我们游戏的表象。他们从未发生什么。”他突然沮丧起来，“我想从未发生什么，可是一切都发生了……”
从监狱回到甘露园，我又走到五号楼超市门口。我找到超市老板老牛，告诉他我跟沈鹏的谈话内容。老牛沉默了半晌，数次嗫嚅，却始终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他走回超市，拿了一听青岛纯生，扯掉拉环，“噗”得一声泡沫冲击。他递给我，然后后退了几步。
“这不合乎逻辑，”他说，“一个人杀人不可能没有动机。人们也不可能毫无动机地去坐牢。”
我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番。这个可怜的前刑警正被“他妈的动机”折磨。我突然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一段话：
“说得更确切一些，他成了另一个人：他杀了一个人，世界上没有他容身之地。”
这就是“他妈的动机”。
一个深刻的、反结构的、漫画式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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