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促重启之日，9个电影人的自白
作者：刘倩、任尚坤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7月20日零点整，唐笑发了一条朋友圈：“复工了。摆摊生涯结束了。”
这个时间她刚刚收摊回家，开着老公的小破车，拉着满满一车电影衍生品，一边吐槽着“真不如我的奔驰好开”一边别别扭扭地开回家，看一眼熟睡的儿子，然后一头扎进库房点货。
唐笑总是自嘲，作为影投人比惨她从不输阵，“活得下去谁还摆地摊啊？”
7月16日中午，电影局发布《电影院恢复开放的通知》，全国影院可从7月20日开始，有序恢复营业。178天，跨越了冬、春、夏三季，错过了春节档、五一档和暑假档，停摆的影院终于可以陆续重启。
图源：视觉中国
某影院宣发何荣听到消息后超级兴奋，“群里闹翻了，像过年一样”，他接受“商业人物”采访时声音中都透着雀跃。成都和平电影院的经理柏翮则冷静得多，“周四中午下发的通知，留给我们准备的时间实际只有一个半工作日，我没抱太大希望，该干嘛干嘛”。
17日下午5点20分，柏翮挂出了电影票预售信息，20分钟后，售出了全国影院复映后的第一张票——成都和平电影院20日19点场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没多久，当日165张票全部售罄。
“观众等的时间太长了，我们等的时间也太长了”，柏翮直到这时才感到兴奋，“证明观众没有抛弃我们”。
复工难在哪儿？
一半是热闹的餐饮区，一半是漆黑的电影院，孙可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差。作为放映员，他需要每周去检测放映设备，站在影厅后面的窗口向下看去，空无一人，只有机器的声音和身前的光束，孙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孤独。
他的同事走了大半，剩余的10人将在开业后担负起消杀、保洁、测温、售票、检票、放映、巡厅、宣传等全部工作，孙可被安排先去夜市摆摊卖爆米花，“卖了几十块钱，主要是为了预热”。
何荣所在的影院因为地处南方，座椅、地毯在连绵大雨中发了霉，屋顶也发现了漏雨点，店长安诺带着员工“上房揭瓦”，“不管20号可不可以复工，都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打扫保洁、检修设备、消防演练、储备防疫物资、培训员工、市场推广、追踪密钥、等待批文都需要时间，安诺预测能在20号开门的影城不会太多。
“7月20号只是一个复工的起点，代表着主管部门层面的许可，但并不意味着所有影院都能在这天复工。”卓然是山东一家大型影院的总经理，据她统计，她所在地67家影院中只开了19家，占比28%。
有媒体刊文称，多家影院决定7月20日暂不复工，其中有条原因是“观望”。该篇文章在社交媒体引发争议，一度成为微博热点话题。卓然对此有些气愤，“很多事情有现实的困难，不是不愿，是不能。”
一位深圳私人影院经理告诉“商业人物”，复工消息一出，影院就收到了院线通告，必须先缴纳1月份片款，否则无法保证后续密钥下发。院线规定了两种交付片款的方式，一是将影院的第三方渠道(猫眼、淘票票)接入院线收款渠道，扣除所欠片款后，再接回影城；二是影院股东或法人以房屋、汽车等固定资产申请抵押担保。除此之外，房租和员工都是他们的棘手难题，直到现在，员工也只召回了七八人。
“该干嘛干嘛”的柏翮无意中打响了复工第一枪，他说这只是“正常的经营行为”。作为国企，人员稳定，和平影院的员工每天都正常上下班，正常做保洁消杀，“我们没有为这次复工做特别的准备，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们每天都在做准备”。
睁眼就是钱
何荣过年没有回老家，他看过贺岁档影片后“觉得比去年好”，提前一两个月就开始组织线下活动预热，安诺囤了50万元以上的货品，比去年增加了30%-50%，还招了20人做兼职，全体员工提前倒休。
一切在1月24日戛然而止。那一天，全国新冠肺炎累计确诊病例1287例，《唐人街探案3》、《姜子牙》、《囧妈》等7部贺岁档影片已于前一天宣布撤档，2020年票房数据定格在22.46亿元，唐笑受委托托管经营的影院与她单方面解约。
唐笑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懵了，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书面通知，一条信息就打发了她，之前谈好的基础服务费和票房分账也再无下文，“也就是说，我白白替他干了大半年”。同样作为影院投资人和电影票务公司的老板，唐笑也表示理解，“影投人最惨了，还要负担房租、水电、人工成本，每天一睁眼就是钱”。
她公司的所有业务都与电影有关，损失上百万，手下的11名员工全走了，“我现在是光杆司令，感谢他们主动离职，不然我连赔偿的钱都拿不出来”。
卓然和42名员工撑到了4月份，后来总公司要求裁员减薪，留下的大部分人每月仅拿着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的1910元。这是卓然从业15年中最焦虑和难过的一段日子，“以前还从没因为经营压力裁过人”。
今年4月，卓然在近6000平米的影院里一个人做一季报，营收比去年少了九成，看着惨淡的数字她有点落寞，疫情之前，影院单天票房20万，月均可以达到300万左右。
安诺想着怎样尽量减少损失，她和员工每人领了销售任务，摆地摊、进社区、做直播，从春天卖到夏天，最好的时候一次能卖出几千元，“保本是不可能的，少亏一点是一点”。最难卖的是哈根达斯，正常售价三四十元一球的冰淇淋，只售9块9还要送货上门，距离近的员工跑着送，“比闪送还快”，距离远的就开车，为保证路上不融化，将车内温度打得很低，人在里面瑟瑟发抖，“那段时间很辛苦，大家都不计较个人得失”。
唐笑找到了新的赚钱方式——摆摊替影院清理库存。她一家家影院去谈，自己的奔驰卖了，就开着老公的普通车去，“从前虚荣，一定要开豪车，天天呼朋唤友，恨不得每周都去一趟香格里拉”，现在这种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日子她倒也坦然，“总会过去的，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一岁多的孩子还在吃奶，唐笑就带着他跑业务、摆地摊。
五点出摊，路上一小时，出摊一小时，她三点就要从家出发，十点收工，到家后还要点货盘库，忙到凌晨两三点。唐笑借了几十万拿货，还把家里的一间屋子腾出来做库房，丈夫不同意，但唐笑很坚持，“虽然一天晚上只卖一两千，一个月也能赚上万元，够还房贷了”。
坚持下来的都是真爱
停业期间，曾传出过几次复工消息。3月，四川、福建等地部分影院曾短暂复工，很快被国家电影局紧急叫停。27日，成都和平影院唯一营业的一天，卖出了7张票，两人到场观看，柏翮很兴奋，他终于不用通过摆地摊卖鸡蛋的方式“证明我们还坚强地活着”。
图源：成都和平电影院提供的复工现场照片
5月，相关部门下发了一份影院复工的指导意见，但后续没有正式通知，卓然说，“想用大哭一场”来形容当时的心情。6月又有消息称，10日可能复工，听了太多次“狼来了”消息的何荣越来越焦虑，只有在开会时可以稍减这种情绪，“互相加油打气，再等等吧”。
河南奥斯卡电影院线策划部经理王超介绍，稳定军心，是疫情期间的重要任务。通过组织业务培训，安排员工巡场、保养设备、彻底保洁，开展复工营销，“为的是让员工觉得有事可做，让观众保持对电影市场的关注”。
有事可做，至少意味着影院还活着。唐笑的影投人朋友车卖了，房子也卖了，员工遣散了，900万投资的影院，贱卖300万都没人接盘。做放映机回收生意的阿海前几天花四万多块钱收了一家倒闭影院的机器，影院老板心疼地跟他说，自己这套设备上百万买来的，使了还不到一年。
疫情加速了影院倒闭潮的到来，首当其冲的是小影院，行业面临重新洗牌。数据显示，2014-2018年间，超六成影院全年票房不足500万元，90%的影院无法盈利，2020年上半年，共关闭影院65家，是去年同期的两倍多。
同时带来的还有影院行业人才流失的问题。据中国电影家协会发布的《电影院生存状况调查报告》数据，全国12408家影院从业人员总数在30万人左右，在3月底，已经有20%的影院进行了裁员，因降薪等原因主动离开的则更多。
“能坚持下来的都是真爱”，孙可拿着每月1300元的生活费还在咬牙坚持，“我喜欢电影，不只把放映员当成一份工作”，在他看来，那束光照亮的是他的梦想，“不管结果如何，和电影行业共度最难熬的时光，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
何荣觉得行业洗牌未必不是件好事，至少精品放映的质量会提升。停业这半年，对他自己是一个锻炼，何荣学会了拍摄、剪辑、配音、做特效，也思考了更多电影运营的方式，未来他会将短视频运营作为常态，试着拍一些与电影相关的短剧。
唐笑在摆地摊中发现了商机，她想和版权商合作，代理电影衍生品的销售。对她来说，公司业务每扩大一块，抗风险能力就增加一分。
博弈
复工首日，全国近200家影院共排片6259场，总观影人次接近4万，票房突破100万。电影多为复映片，如《战狼2》、《捉妖记》、《哪吒之魔童降世》等。
中国电影家协会发布的《2019中国电影产业研究报告》显示，2019年总票房达609.76亿元。今年上半年票房数据比去年同期减少了290亿元，若想将全年票房损失维持在国家电影局预估的300亿元，下半年至少要与去年持平。
形势却不容乐观。按照规定，复工上座率不超过30%，排片量降至一半，单部片长不超过两小时。柏翮给“商业人物”算了一笔账，“如果影厅的排数是单数，一排的座位是单数，则可以把上座率做到接近30%，如果是双数，则最大只有25%，再加上排片量缩减一半，所能释放的座位总量只有正常时期的15%，若不进一步放宽上座率和排片量，按照去年同期300亿票房计算，今年下半年最大票房预估不超过50亿，因为座位数只提供了50亿空间”。
何时能解除上座率和排片量的限制，现在看来还是个未知数。
柏翮将复映电影的票价定在了每张一角钱，复工首日收入16.5元。在他看来，现阶段不是为了赚钱，而是要鼓励观众走进电影院，“观众表示了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才会有信心继续”。
从目前定档的新片来看，备受瞩目的《唐人街探案3》、《中国女排》等贺岁档影片，及《信条》、《花木兰》等好莱坞大片暂时未有动向。复工之初上映的多为中小成本电影，影片对观众的吸引力不够，反过来，票房数据不足以给大片信心，导致大片待价而沽，或将成为一个恶性循环。
河南奥斯卡电影院线策划部经理王超说，这就好比一场团队接力赛，“总要有人先踏出一步，不然大家就会一直在起跑线上，原地踏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唐笑、何荣、孙可、安诺、卓然、阿海为化名）
*题图购买于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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