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尸案与香蕉皮
作者：冯超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壹
2016年春节前夕，陈满手捧着鲜花，身披红绸，跨过火盆，踏进了四川绵竹的老家，与老母亲拥抱，痛哭。①
因为一起杀人焚尸案，陈满被判处死刑。陈满以及父母不服，坚持上诉，终于被判无罪。
那年1月，东北人刘忠林刑满释放。狱友曾经祝贺他出狱，他不高兴，说他自己没罪。因为村里的庄稼地里挖出一具女尸，他成为“杀人犯”。
出狱后找工作，因为“案底”，备受歧视，从未抬起过头。他走路不敢走直道，往草丛里钻，医生说他是重度抑郁。②两年后的2018年，经过审判，刘忠林被判无罪，听到结果时，他眼泪掉了下来。
陈满，被关了23年，被判无罪时，53岁。刘忠林，被关了25年，被判无罪时，50岁。
二人试图重启人生时，都拿到了一笔国家赔偿金。陈满获赔275万元。刘忠林获赔460万元，（是迄今媒体报道中最高额的赔偿额）。
对于这笔钱，两人都小心翼翼。朋友劝陈满，小心钱被骗，陈满说：
“我知道，我不会成为赵作海。”③
赵作海的经历跟二人类似，也是点滴记录中国法治进程的悲剧性角色。他因命案被判刑，后来被判无罪，拿了一笔数字可观的赔偿金。但是，他的赔偿金因为传销、投资理财被骗光，生活陷入困顿。
刘忠林对赵作海早有耳闻，对于这400多万的赔偿金，他计划好了：一半用来安顿生活，做些小买卖；一半就用来存银行，定存。
“这笔钱是我拿青春换来的，不能让人轻易给骗走了！”④
贰
赵作海有两个。
一个是相仿者，有媒体称为 “海南赵作海”；一个是本人。
“海南赵作海”真名叫黄家光，海南的一个农民。24岁时，因为一起命案进了监狱，他用了17年的时间伸冤，2015年无罪释放时，人已经42岁。
拿到160万元的国家赔偿后，他找人打了两件重达70克重的金饰，大金链子、大金戒子戴着，经常抽中华、芙蓉王，成了村里的土豪。媒婆给他介绍了20多个对象，最终他和一个小他15岁的女人在2016年结了婚。
但是到了2018年12月，黄家光因为偷村里的牛，而被抓了。作案的原因是，不到三年时间，160万元的赔偿金花完了。
媒体列出了他的支出和作为。⑤
盖房子，五十万元，房子是村里最风光的三层小楼；结婚彩礼，二十万元左右，但是结婚没多久，因为谈起财产公证问题，引发矛盾和争吵，还动手打了妻子，后来妻子回了娘家，两人断了联系；
投资柠檬种植，十几万元，但是工作之余总喜欢打麻将；农庄入股，十几万元，占股5%，工作不认真，经常溜出去打麻将，还偷窃农庄的财务；⑥
朋友借钱，十几万元；其余几十万，黄家光也不知花到哪里了。（很可能，赌博输完了）
一位熟悉他的人对他的评价是：
“好吃懒做”，“像他这样的，就算是一座金山也迟早会败光”。⑦
而真正的赵作海，比起海南赵作海的情况，则要好不少。但整体生活质量还是很差。
1999年5月，河南商丘赵楼村的井里出现一具高度腐烂的无头、膝关节以下缺失的无名尸体。
这具尸体被认为是失踪的村民赵振晌，而村民赵作海作为碎尸案重大嫌疑人被刑拘。赵作海被判死刑，缓期执行，在监狱里获得减刑。2010年，“被杀者”赵振晌突然回村。凶手”赵作海，被冤枉，坐了11年牢，最后无罪获释，获得65万元的国家赔偿。
用了5年的时间，赵作海花完了65万元。
以下是他这五年的支出表。
他给大儿子办婚礼，亲戚借钱，花了10万出头。
大儿子趁他不在家，从他的存折中取走了14万元。赵作海气病在床，跟大儿子闹翻，他又担心报警后，对儿子不利，又选择忍气吞声。
投资名为“西部大开发扶贫工程”的传销项目和“蚁力神”，被骗17.5万。
开小旅馆，但经营不善，赔了4万元。
赔偿款最后剩下的约20万元，他全部投入到商丘的一家投资公司，连同打工挣的钱也都投进去了，但是投资公司跑路，钱打水漂了。
赔偿款消耗完之后，河南省高院的领导来看望他，他说：
自己无法生存，要去要饭。
商丘市中院给他安排了抄水表的工作，工资1800元，还帮他们租了房子。2017年，他和出狱后结婚的妻子一起找到省高院的领导，说：
生活捉襟见肘，还是要去讨饭。
然后，商丘的一个法院，给他的老婆安排了整理会议室的活儿，每月也是1800元。
拮据的原因除了日常开销，便是吃药、养生。
赵作海最近出现在媒体上，是因为张玉环案。因为背负故意杀人罪27年的张玉环在这个月初等来了无罪判决。舆论讨论着他们，期待着司法领域的改变、冤案真凶、对冤案制造者的惩罚。
而赵作海上一次出现在媒体上，是在2019年的冬天。
那时候，权健的领导因为涉嫌组织传销罪而早已被逮捕了，而赵作海夫妻还在吃着权健的产品。而赵作海曾经穿着1068元的保健鞋，喝着1400元一盒的权健降血压产品，睡着一万块的权健床垫。⑧
这两个赵作海，都因命案而被冤枉，在监狱里与世隔绝多年，落下身心的疾病。
当他们拿着用命换来的数目可观的赔偿金准备重新生活时，那样子又像几岁的孩子捧着一堆钞票，跑在满是香蕉皮的大街上，踩上香蕉皮，摔一跤，钱掉下一摞，又踩上一个香蕉皮，又摔一跤，钱又掉一摞。
那些香蕉皮，有些是骗子们故意扔的，有些是只要自己小点心，就能躲过的。
一个成年人成为孩子，是悲剧。
就像赵作海总结的：
“没文化，缺少知识，人家要骗你很容易。蹲监狱，和社会脱节了十来年，你看不到社会的发展，跟不上形势，就得吃亏。”⑨
叁
即便刘忠林、陈满知道赵作海的教训，但他们也会碰壁、被骗。
被判无罪近一年半后，刘忠林已经花掉了不少钱。
他的姐夫为他伸冤多年奔走，他口头说给姐夫5万元。但姐夫觉得钱太少，两人起了争执。姐夫后来拿着票据开始明算账，总共花了59万元，他给了姐夫60万元。⑩
2019年，他跟小他23岁的女朋友，在相识几个月后就结婚了。但没多久，两人又闹到法庭，准备离婚。
以下两段是他的描述——
结婚前，买了辆28万的红色奔驰车，登记在女方名下；买了套45万的房子时，本来他要拿出身份证，但是被女方拦下，最终，房子登记在女方名下；备孕半年，没有动静；而女方还背着他，用他的卡给别人转钱；女方跟他结婚前，有过一段婚姻，还有个儿子，女方要求他转账15万元，当做孩子抚养费。
婚后，他们加盟了一个烤肉拌饭连锁店，但妻子工作不认真，还三天两头要钱。餐馆生意不好，又关闭了。
因为一件琐事争吵后，闹了离婚。房子、车子，他都向法院申请财产保全，以防被转移财产。
女方短信他：放心吧，你的车你的房没想要，钱花不了一辈子，重要的是日子过得舒心。
他对记者说：
“女人，猜不透。”⑪
他拿到离婚判决书的那天，是在2019年的双十一。保住了钱，失去了婚姻。
而被判无罪的陈满，曾几次参加高考未被录取，但在80年代成为干部。92年成立装修公司，事业刚起步时，便因为一起命案，被冤枉坐牢多年。当他2016年出狱后，他的很多同学都已经功成名就。
他买来刘强东、王健林、马云的图书，阅读、记录，期望复出。他参加了总裁培训班，喜欢谈论投资、创业，互联网+。
拿到275万国家赔偿半年多时间后，陈满将百万元投资到一个名叫维卡币的项目，这个项目号称投资100万，一年后能拿到900万的回报。
实际上，在他投资之前，维卡币已经多次被媒体曝光出各种问题。当律师告诉他，维卡币是骗局，并将网络上的维卡币涉嫌诈骗的新闻告诉他，让他赶紧把钱取出来时，陈满说：
“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陈满说。他认为，别人不懂，而他是少数人。⑫
陈满的百万投资款有没有收回？媒体并无报道。
维卡币最新的官方消息还停留在2018年，当时维卡币传销组织98人被公诉，涉案金额150亿元。
肆
2020年8月4日，江西高院再审张玉环故意杀人案，法院认定，被羁押26年的张玉环无罪。
张玉环正在寻求国家赔偿，有律师称，他可申请约458万的赔偿金。
张玉环会拿到这笔用命、青春、家庭、健康换来的赔偿。而他如何花掉这笔钱，将决定着他未来的生活质量。
与时代脱节的人，渴望抓住这个时代。在时代里生活的人，也是如此。
传销、权健、维卡币、不仅骗了这些蒙冤入狱者，还骗了其他人。
韭菜说：
一祝冤案越来越少；二祝自己越来越聪明，三祝天下没有镰刀！
注释：
①③《人物丨陈满这一年：渴望成功，却身陷维卡币》，新京报。
②《蒙冤者刘忠林离婚争到房车:460万国赔款谁也不能拿》，界面。
④《刘忠林再上法庭：青春换来的钱不能轻易被骗走了》，中国青年报。
⑤⑦《黄家光de迷与失》，海南特区报。
⑥《黄家光洗冤后的四年：160万赔偿金耗尽，依然是迷惘》，澎湃
⑧《冤假错案当事人赵作海：65万元国家赔偿被骗光》，澎湃
⑨《赵作海：社会太复杂 开店、进传销、投资被骗 65万赔偿款没了》，成都商报
⑩⑪《清白者刘忠林的新生活》，新京报。
⑫《陈满这一年：迷恋“互联网+”创业》，澎湃。
*题图购买于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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