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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欢案”背后:高利贷飓风扫过的冠县

2017-07-23 郑嘉璐 一城千寻



山东冠县,一座位于冀鲁豫三省交界处的不起眼的小城,因为那宗命案,陷入了舆论的漩涡。在“刺死辱母案”改判二十天后,我只身来到了这座小城。

 

1

“三蹦子”


冠县县城面积极小,如果不赶时间,完全可以安步当车,抵达城内所有目的地。也因为这样,整个冠县只有一百二十辆出租车,冠县人日常的代步工具是“三蹦子”——一种能塞下两三个人的三轮车。


三蹦子以红色居多,上车之前讲好价钱——县城内不会超过五块钱——就可以弓身躲进狭小的车厢,透过车窗,一窥冠县的街景。“三蹦子”车速并不算快,只是因为路面实在凹凸不平,车身剧烈摇晃抖动,颇有一种风驰电掣之感。有时候经过大坑,司机来不及刹车,蜷缩在车厢里的我就会离开坐垫,让头顶和车顶“打个啵”。


最刺激的还是闯红灯。如果只有你一辆的话,那还得左右瞟一眼;妙的是三五辆三蹦子一起过路口,再有几辆电动车助阵,整个编队便可以浩浩荡荡、全速通过路口,视红灯于无物。


每到这时候,我可比司机紧张千倍,只得绷紧全身肌肉,牢牢抓住车内的铁栏杆,不停左顾右盼,生怕哪辆“闯绿灯”的车不自量力,要和这勇敢的“三蹦子”小分队掰一掰手腕。


到了目的地,惊魂未定地钻出车厢,毕恭毕敬地奉上车资,再用蹩脚的当地方言来一句“谢谢恁啊!”这趟短途旅行便告结束了。


冠县人日常的代步工具“三蹦子”


 

2

“高利贷”


可是谁能想到,就是出门做“三蹦子”的冠县、位于三省交界的冠县,却被一场民间借贷的飓风残忍扫过,留下一地狼藉,最终因“于欢案”而草草收尾。


在冠县停留的一周,我好奇地询问身边的每一个人:冠县到底发生了什么?慢慢的,这座城市过去五年里所经历的波折在我脑海中一点点还原……


五六年以前,因为冠县当地不少企业资金链断裂,需要大量的周转资金,民间高利贷市场被激活了。冠县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投资公司”,他们专门为中小企业提供高利贷,收取三分到一毛不等的月利息。


为了扩大资金规模,这些投资公司还以远高于银行的存款利息吸引社会闲散资金,再以更高的利率放贷给企业主,赚取差价。


一位姓郭的出租车司机对我说,这些投资公司的老板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正经工作,却有爱咋咋地的胆量和一夜暴富的愿望。由于高利贷来钱很快,他们的愿望轻而易举的实现了。


2012年前后,冠县的大街小巷常常见到奔驰、宝马、路虎等豪车。开着豪车的年轻人出手阔绰,常常随手扔出几千块钱吃吃喝喝;更是经常相约,离开偏远落后的小县城,到更现代、更精彩的济南、北京等地消遣享乐。


郭师傅告诉我,那时候连开出租车都沾光,这些一夜暴富的“小青年”打车从不还价,要多少给多少。


眼看着这帮胆大的年轻人放高利贷发家了,人们便都想从这个迅速致富的行业分一杯羹,哪怕沾一点光也好呢。于是,起初的向社会“征集”闲散资金变成了老百姓争相给投资公司送钱。


有的人把家里几年、十几年的积蓄从银行取出来,求着投资公司笑纳以赚取高额的利息回报;有的人假称需要用钱,向身边的亲戚、朋友低息借钱再高息借出去;有的人放弃拆迁安置房,要来补偿款拿去“投资高利贷”;更有甚者,向银行贷款再存到投资公司,赚取利息差。


所谓民间闲散资金再也不能闲散,它们携着原主人殷切的期望、激动的心绪,一笔又一笔地流入投资公司。


问及民间借贷的盛况,一位超市店主向我展示了一张投资公司的名片。在这张金光闪闪的名片上,除了“闲钱外放”,“投资理财”,“公务员担保”等主营业务介绍外,还用红色字体赫然写着这家公司的自我定位:


“投资运营的品牌旗舰,抵押贷款的服务航母。”


超市店主向我展示的一张投资公司的名片。


 

3

“飓风眼”


这艘航母还是沉了。


2013年前后,冠县中小企业大量停工破产。指望靠高利贷度过困境的企业此时已山穷水尽,别说偿还几十万、几百万的本金了,连每个月高额的利息也变成了一种重压。


从民间放贷者到投资公司都感觉到了,放出去的钱越来越难要。专门的讨债公司应运而生。


这些专业讨债者都是些什么人呢?他们的聊城老乡,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曾在《牛棚杂忆》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拿来描述讨债公司最是恰当:


“他们平常就是一些调皮捣蛋、耍奸卖滑、好吃懒做、无巧不沾的类似地痞流氓的人物。现在天赐良缘,得到了空前的千金难买的好机会,可以施展自己的本领了。”


他们的本领有很多,有的住到欠债人房子里,赖着不走;有的跑到欠债人家乡,散布谣言;有的把欠债人控制起来,钱不到手不放人。


不仅如此,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专业讨债最终演变成了暴力催债。泼油漆,语言侮辱,恐吓威胁,动手打人都成了他们的“常规手段”。极端恶劣的,便是被于欢刺死的吴学占。


总之,谁催债催的狠,谁的资金就流动的更快更好;谁胆小老实,谁借出去的钱就没个回来。


讨债公司逼的紧了,企业主又实在拿不出钱来,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从别处借高利贷先把眼前的还上,企业的债务雪球便越滚越大。


这时,有些债台高筑的企业老板开始跑路,过起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生活。更有甚者,跑路前先狠狠地借几笔高利贷,就当路上的盘缠和新生活的启动资金了。


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专业讨债最终演变成了暴力催债。


 

4

“后悔药”


欠了一屁股债的老板跑了,欠下的债可就没人还了。


高利贷资金链断裂,冠县人这才慌了手脚,他们争相找到投资公司,要求取回借款。


最早发觉风向不对的几个聪明人勉强自保,及时收手避免了损失。可是更多的人没有这份好运气,他们辛苦攒下的积蓄、从亲友处筹来的借款、从银行借来的贷款——那些寄托着他们美好愿景的钱——早已经随飓风蒸发,灰飞烟灭。


离开冠县的前一天晚上,我在一家冠县小吃店吃汆丸子时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恁那钱还没要回来?”


“要啥要,不要了。”


“不上法院打打官司?”


“×他娘!人都找不着了,打官司有啥用啊!”


“恁那年就别把钱给他。”


“用恁说!有后悔药吃啊?”


冠县人知道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这场足以载入冠县史册的高利贷飓风过去了。飓风过后,留下了破产倒闭的企业,欠下一屁股债务的企业家,跑路或背上官司的高利贷老板,以及存款一夜蒸发的普通家庭。


小城初夏的夜静谧而安详,下了一整天的雨在深夜终于停了,昏暗的马路上没有汽车驶过。雨后清爽的风扫过冠县的大街小巷,又从那并不浓密的枝叶间吹过,只留下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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