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风云:昂山素季的真实故事
国家起源于一群金黄色的猛兽。——尼采
1922年,19岁的英国青年乔治·奥威尔来到缅甸,成为一名殖民地警察。
作为殖民地的“阿sir”,奥威尔的日常工作,就是维持秩序,他欺凌过当地老农,用木棍打过仆役,这些在当时激发他肾上腺素的行为,日后成为他噩梦般的回忆,折磨着他的良心。
在缅甸的日子,奥威尔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当地民众对殖民者的痛恨。
有一次,奥威尔跟当地人踢球,打友谊赛,被对方一个球员,以粗暴的方式撂倒,裁判却把头扭向别处,假装没看见。观众却兴奋异常,八方点赞,大声叫好。
不只是像奥威尔这样的警察,所有外来殖民者,在当时的缅甸,都能感受到类似的恨意。如果一个欧洲女人独自去集市,她的裙子上就会被偷偷吐口水。小镇上数以千计的缅甸和尚,都是一流的段子手,他们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站在街角,编一些讥讽戏弄殖民者的段子。
在缅甸当警察的日子,让奥威尔近距离目睹了英国殖民者的罪恶勾当,也亲身感受到缅甸人对殖民者的痛恨。
这让奥威尔差点人格分裂,他后来回忆,当时内心中有两个自我。一个自我,觉得英国在缅甸的统治,是骑在当地人头上施虐的暴政,作为殖民体制的一环,他感到无比羞愧;另一个自我,则幻想着用刺刀扎进一个缅甸和尚的肚子,那将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
在那个时代的英属殖民地,像奥威尔这样“人格分裂”的英国青年,还有很多,归根结底,源自当时在英国乃至整个欧洲风行一时的种族主义思潮。
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人以促进人类进步为由,为殖民侵略做辩护,教科书一再告诉孩子,英国的干预,是为了反对压迫,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1883年,英国一本小学课本如是说,印度阿瓦德王国的国王昏庸无道,英国不得不把它收归己有。
意思就是,好无奈啊,为了人类的解放和进步,又要占领一个殖民地,获得我并不想要的巨额利润。
帝国主义教育,是从娃娃抓起的,那时英国的中小学校,每年都有“帝国日”,童子军等组织纷纷出现,目的是培养去殖民地从军的一代新人。
在这些英国教科书里,对东方文明不屑一顾,称其除了具有观赏价值外,别无他用。更可怕的是,教科书不再说在上帝眼里各民族一律平等,而是强调不同民族之间的差异,以及被统治民族的种族劣等性。
1895年,殖民地大臣约瑟夫·张伯伦宣称,盎格鲁萨克逊民族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统治民族,这个民族自豪、坚韧、自信、果决,任何时候都不会因环境或变化而退化,必将成为未来世界的主宰力量。
现在看来,这种基于血统,把不同民族分成三六九等的理念,是非常扯淡的。但在当时却大行其道,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它披上了“科学”的外衣。
19世纪后半期,人类学家斯宾塞率先提出“物竞天择”的说法,后来这个说法,在达尔文那里形成了严酷的竞争法则,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达尔文进化论。
达尔文的生物进化理论,很快传到社会学领域,成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简称“社达”。它认为,优胜劣汰的现象,也存在于人类社会,唯有强者才能生存,弱者只能遭受灭亡的命运。
有了理论加持,英国人更加自我感觉良好,心安理得,笃信自己是“高等民族”,统御“低等民族”是天经地义的事。
当时有本畅销书,流行英伦三岛,名字叫《宇宙之谜》。在这本书里,作者把人类社会划分为10个民族,加上分支,一共32个民族,其中盎格鲁萨克逊是佼佼者,其他等而次之,亚洲诸民族排在非常靠后的位置,垫底的非洲人更是被当作类人猿一般的存在。
被这种思想洗脑的英国青年,来到海外殖民地,自然眼高于顶,不可一世,肆意妄为,把当地人民视作野蛮未开化的存在,甚至是注定被“高级文明”碾过的蝼蚁。
如威尔·杜兰特所说,时间认可了一切,甚至劣迹昭彰的赃物,在强盗子孙手里一变而为神圣与正当的财产。
仇恨和抗争的种子,由此埋下。
1824年3月5日,英国向缅甸宣战
奥威尔在缅甸当了5年“阿sir”,回到英国,成为职业作家,发表文章《一个国家如何被剥削:大英帝国在缅甸》,并根据自己在缅甸的生活经历,写成小说《缅甸岁月》。
他这样写道:
我这个白种人,手里握着步枪,站在一群手无寸铁的缅甸人面前,似乎是舞台的主角,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滑稽的傀儡。我意识到,当一个白人变成暴虐的统治者时,他也摧毁了自己的自由。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空虚感——英国在东方的统治全是一场空。
1939年9月1日,希特勒闪电袭击波兰,英法被迫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
缅甸各阶层的爱国者,趁英国焦头烂额之际,谋求独立自主,组成统一战线,即缅甸自由同盟。这个组织的头目,就是昂山将军,当时的他,年仅24岁。
昂山将军
这个皮肤黝黑、棱角分明的年轻人,每天都在琢磨一件事:如何把英国人赶出缅甸?
在大学时,昂山接受过军事训练,深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他拉了一支队伍,却苦于没有装备,难以跟英国人PK。
为此,昂山四处求援,想要搞到枪,或者搞到钱。
1940年,昂山和他的同伴,乘坐海轮抵达中国厦门,想找中国共产党取取经,却找不到组织。原来,这时的共产党大部分军队,已经完成长征,到达了延安。
扑了个空的昂山,只好病急乱投医,改道去了日本东京。
日本人当时正在打着“进驻东南亚”的如意算盘,昂山的到来,正中他们下怀。于是,昂山与日本人达成协议,获得了武器。
1941年,昂山等30人按照协议,去泰国接受军事训练,被称作“三十勇士”。在争取国家独立的战斗中,这30人成为骨干力量,组建了缅甸独立军,亦成为日后缅甸军政府的滥觞。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英国遭到日军和缅甸军队的进攻,被迫撤离。而此时,日本人露出真面目,背信弃义,撕毁协议,想要取英国而代之。
备受屈辱的缅甸民众,在昂山将军的带领下,组成反日同盟,奋起反抗。
1945年5月1日,经过艰苦的战斗,昂山将军指挥军队,收复了首都仰光。
谁料,日本人被赶跑后,英国人又回来了,想要涛声依旧,继续日不落帝国回光返照般的统治。缅甸人当然不答应,纷纷上街,进行游行抗争,反英群众运动迅速席卷缅甸全境。
二战期间,英国许多城市,被纳粹炸成废墟,对于像缅甸这种鞭长莫及的海外殖民地,已然是hold不住了。
1947年1月,昂山将军率代表团,前往英国谈判,签订了《昂山-艾德礼》协定。根据协定,缅甸成立了以昂山为首的临时政府。
奇怪的是,时隔不久,英国当局在“临时政府成立一年后,缅甸将完全独立”这一条款上,采取了搪塞的态度。
看似胜利的局面,实则暗流涌动,隐藏着阴谋和危险。
昂山将军在伦敦
昂山将军抵达伦敦时,凛冬已至,正是最冷的时候,厚厚的积雪,堵住了他下榻的多切斯特旅馆。
战后的伦敦,每天都有数小时的停电,一位旅居伦敦的缅甸友人,被邀请到旅馆,与昂山将军见面。他们围坐在电热器前,聊起缅甸的现状,以及往日时光。
在闲谈中,昂山将军谈到了他的家庭,包括不满两岁的小女儿昂山素季。昂山托友人,帮女儿物色一个小玩意,作为女儿两周岁的生日礼物。
这位友人为昂山素季挑选的礼物,是一个洋娃娃。多年以后,友人见到长大后的昂山素季,吃惊地发现,她把这个洋娃娃保存得非常完好。
1947年,昂山将军一家合影,前排中为昂山素季
针对英国当局的暧昧态度,昂山将军于1947年7月中旬发表声明,除了完全独立,缅甸不同意任何东西。
几天后,昂山将军正和部长们开会,一群穿军装的人,突然冲进会议室,用冲锋枪扫射。昂山将军和其他五人,倒在血泊里,全部遇难。
奥威尔在《缅甸岁月》里写过一句话,整个七八月,雨几乎没有停过。
被缅甸人敬为国父的昂山将军,就这样死在连绵的雨季,死在缅甸宣布独立(1948)的前夜。
他的小女儿昂山素季,在两岁生日后,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父亲的礼物。
昂山将军死后,昂山素季作为国父之女,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童年时,昂山素季先后进入圣特伦特教会学校和卫理公会开办的学校学习。1960年,她的母亲被任命为驻印度大使,于是,昂山素季随母赴印,转入新德里的玛丽教会学校学习。
中学毕业后,学霸昂山素季进入英国牛津大学留学,主修哲学和政治经济学位。
在牛津的岁月,昂山素季以能言善辩出名,同被称为“铁蝴蝶”的原巴基斯坦总理贝·布托一样,是当时牛津有名的女性风云人物。
昂山素季的美貌和异国情调的着装,让她有了众多追求者,她最终选择了同为学者的英国人阿里斯。
1972年元旦,昂山素季与阿里斯登记结婚。虽然嫁了个英国人,但她始终没有放弃缅甸国籍。据说,在阿里斯求婚时,昂山素季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缅甸需要她,她就必须回去。
在结婚后的十几年,媒体喜欢把昂山素季描绘成贤妻良母。在后来被媒体公布的照片中,昂山素季与丈夫一起读书、野餐,同两个儿子玩耍,显得传统而柔弱。
昂山素季和她的丈夫、儿子
但这并不是全部真相,事实上,昂山素季从未把自己的角色,只定位成家庭主妇,也从未停止过自我提升。
1968年,昂山素季在伦敦大学东方与非洲研究所担任助理研究员。1969年—1971年,她在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秘书长办公厅担任副秘书。1972年—1974年,担任不丹王国外交部研究院。
1975年开始,昂山素季在牛津大学任职,曾为该大学下属奥力扬图书馆管理员,负责整理该馆馆藏缅甸贝叶经与书籍目录。
继扫地僧、老子、毛泽东等人之后,昂山素季为图书馆管理员这个传说中最神奇的岗位,又继续增光添彩。
1985年,昂山素季赴日本东京大学东南亚研究所任研究员。1987年,又在印度研究机构中任研究院,并写了篇名为《缅甸文学中传统的重新振兴与民族主义》的论文,取得伦敦大学所授予的硕士学位。
从这些经历可以看出,昂山素季虽然身在异国他乡,却从未忘记自己的祖国,从未忘记自己身上流淌着父亲昂山将军的血液。
1980年代前期,昂山素季出版了《吾国与吾民》,在这本书里,她怀着一腔爱意,把缅甸描绘成富有魅力的神秘所在。
而事实上,昂山将军之后的缅甸军政府统治时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不是什么人间乐土。
1962年3月2日,名列“三十勇士”之一的奈温将军,发动军事政变,推翻文官政府,解散了议会,宣布要建立“缅甸式的社会主义”。奈温自称,这一意识形态融合了马列主义、佛教和缅甸传统,但实际上把缅甸变成了一个警察国家。
奈温那代军人的脑海里,充满了被帝国主义奴役和压迫的伤痛记忆。近代的缅甸,被英国人“坑”过,被日本人“涮”过,为了独立,历经坎坷。
奈温早年随昂山将军接受日本军部的魔鬼训练时,就养成了对西方模式的极度厌恶,一朝掌权,自然要改弦更张。
奈温将军
遗憾的是,奈温政府追求独立自主的步伐超过了限度,走上了闭关锁国的道路。
于是,“国有化”政策出炉。
奈温政府颁布《企业国有化法令》,将银行、大米和石油等领域的私有企业收归国有,就连街道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商店,也一并乌泱乌泱地加入了国字头,由国家统一管理。
这种国有化政策,并未让缅甸人民得到什么好处,农业发展缓慢,工业停滞不前,物资奇缺,经济崩溃。
1964年后,奈温更是采取极端措施,关闭了美英等国驻缅甸总领事馆,还因种种原因,停止中缅经贸合作。许多企业和银行被无条件收归国有,大量国外的教育、交流机构被驱逐出境。
就这样,由于人为的原因,缅甸错过了世界经济起飞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多次碰壁后,缅甸军政府领导人意识到,只有走对外开放的道路,打开国门,接受外资,才有前途。
1973年起,缅甸接受世界银行的3600万美元贷款,用以修复铁路和航海业,继而从日本、德国、新西兰和亚洲开发银行索取各种贷款,缓和了缅甸经济的紧张状况。
除了大方向上的决策失误,奈温还经常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任性之举。
1970年代,奈温突然宣布,所有的车辆必须靠右行驶(缅甸曾是英国殖民地,之前遵循靠左行驶的原则)。于是直到今天,人们来到仰光街头,仍然会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缅甸司机驾驶着各种日本报废车,纷纷靠马路右侧行驶。
缅甸街头
奈温钟爱“9”,认为这是一个吉祥的数字,有一天,他突然异想天开,若缅甸的钞票面值都可以被9整除,一定可以给国家带来好运气。
1987年9月,奈温下令把面值不能被9整除的钞票全部废除,只留下45元和90元的钞票流通。比较煞风景的是,同年12月,缅甸被联合国列入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一。
奈温的货币改革引发大规模抗议,再加上1987年后,缅甸经济再度滑坡,黑市、毒品走私日益猖獗,国内物价暴涨,内战升级,民众怨声载道,这些方方面面的合力,正在酝酿一场猛烈的风暴。
直到今天,有许多缅甸人,把奥威尔的《缅甸岁月》《动物农庄》《1984》称作“缅甸三部曲”。
其中,《动物农庄》的缅甸文版的书名,叫做《四条腿的革命》。有个缅甸人说,这本书很有缅甸风味,因为它讲的是猪和狗统治国家的故事。
在奈温统治期间,昂山素季是可以回国的,当时允许她回国的条件是,她对国内的情况必须保持沉默。
1988年4月2日,昂山素季接到母亲病重的电话,决定回国探望,经曼谷飞抵仰光,来到风暴之眼。这一次,她没有选择沉默。
时代大戏,即将开演。
龙争虎斗
有人说,在南亚和东南亚一带,政治有时候是一项家族事业。
当万众敬仰的领袖去世、被刺杀或者流亡海外时,出于对“第一家庭”的崇拜和同情,其妻子或女儿,往往会在民众的拥护下,继承家族的政治遗产,一路开挂地走向危乎高哉的权力宝座。
比如韩国的朴槿惠,泰国的英拉,斯里兰卡的班达拉奈克夫人,巴基斯坦的贝·布托,这种奇特的现象,被称作“孤儿寡母”政治。
昂山素季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精明睿智又充满慈爱的眼睛,很容易让缅甸人想起遇刺身亡的国父昂山将军。
对此,昂山素季心知肚明,也并不避讳,她说:我认为缅甸人民相信我的首要原因,是因为他们热爱我的父亲。
昂山素季说,我从未真正想参与政治活动,可是缅甸人民对我的父亲非常敬佩,当我第一次决定投身民主运动时,更多的是一种责任感。这种责任感是和对父亲的爱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不能将对父亲的爱和对国家的爱分开,和对人民的责任感分开。
在很长一段时间,昂山将军已经成为爱国主义的图腾,仰光最大的市场,最重要的街道以及最大的体育场,都以他命名。
昂山素季此次归来,虽然只是为看望母亲,却正赶上如火如荼的群众抗议运动,让缅甸军政府如临大敌。
昂山素季与父亲昂山将军的照片
1988年夏,奈温宣布戒严,警告游行民众,如果军队开枪,他们一定会击中目标,不会朝天鸣枪。
8月8日,大批仰光民众无视政府禁令,从四面八方涌上街头,向市中心聚集,军队果然向游行人群开枪,数千人被杀,举世震惊。这个血腥的日子,被缅甸人记载为“8-8-88”。
彼时,在医院照顾母亲的昂山素季,目睹了军政府的暴行和群众的抗争。当她看到烈日艳阳下,人们高举她的父亲昂山将军的画像游行时,被深深感动,泪水模糊了眼眶,决定挺身而出。
8月25日,昂山素季接受英国媒体采访时说,她没有一个关于缅甸未来的蓝图,现在只是想组成临时人民协商委员会来实现民主。
8月26日,昂山素季在仰光大金塔前的广场上,发表了她的第一次演讲。
昂山素季口才极好,知识储备丰富,是一流的演说家,高手中的高手,早在牛津时,便凭借演讲和辩论技惊四座。这一次,面对台下的40万缅甸同胞,她更是超常发挥,让真情实感和演说技巧完美融合。她在演讲中宣布:我们需要第二次独立斗争。
一个月后,昂山素季联合几位支持她的军官,成立了缅甸全国民主联盟(NLD)。
1989年4月,昂山素季来到德努漂,在这里争取民众,以非暴力抗争挑战军政府底线。
一队士兵拦住了昂山素季等人,领队的士官警告道:不许再前进了。面对荷枪实弹的士兵,昂山素季淡淡的说,让我们过去。士官再次警告:再往前我就开枪了!
昂山素季没有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一个更高级的士官赶了过来,下令不得开枪。军政府投鼠忌器,不敢对国父之女开枪,于是,他们选择了一个更“温柔”的应对方式——软禁。
1989年7月20日,昂山素季被军政府软禁,许多NLD核心成员也被抓捕。
1990年,军政府举行大选,以为可以轻松获胜,谁料,NLD赢得了485个议席中的392个,甚至连军队人口占多数的仰光Dagon区,都被他们拿下了。这说明,不少士兵和他们的家属,把选票投给了以昂山素季为魁首的反对党。
军政府不承认大选结果。当时,奈温迫于压力,退居幕后操控,在台前的头目之一是丹瑞大将。丹瑞说,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能以和平稳定的方式治理国家的组织。一个国家不像蔬菜那样便宜,我们不能交权。
丹瑞参拜昂山将军
软禁中的昂山素季,通过BBC广播得知NLD赢得大选以及军政府拒绝交权的消息。她在住所墙壁上贴满甘地、尼赫鲁以及她父亲昂山将军的语录,以示抗议。
看到此情此景,负责守卫的士兵只是笑笑,并不说话,他们有纪律,被禁止和昂山素季谈论时事。但是,昂山素季极具亲和力,不停地跟他们聊天,向他们微笑,还经常询问他们的家庭情况,跟他们开开玩笑。
对于这些看守士兵,一旦跟昂山素季说话,就会被替换掉。结果是,没有一个守卫能在这里干得长久。
1991年,软禁中的昂山素季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
昂山素季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了慈爱的价值,只有敌意才会让你产生恐惧,我不会憎恨软禁我的人,如果你对别人总是抱有正面情感,那么,他们就伤害不了你,也吓不倒你。如果你对别人没有了爱,你就是真的在受苦了。
温柔慈爱的昂山素季,同时也是一个意志坚定甚至心硬如铁的女政治家。
1999年,昂山素季的丈夫阿里斯被检查出癌症晚期。得知自己时日无多,阿里斯希望和妻子见最后一面,向缅甸政府申请签证,却屡遭拒绝。
英国外交部试图从中斡旋,但缅甸军政府不为所动,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刺激昂山素季,让她主动离开自己的国家。
昂山素季强忍心痛,决定不走,她明白,自己一旦离开,就有可能被永久拒绝入境。为此,她穿上丈夫最喜爱的服饰,在头上扎了一朵玫瑰花,去了英国大使馆。在那里,昂山素季录制了一段告别的视频,她说,阿里斯对她的爱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
这段视频后来被偷偷带出缅甸,但是,当它被送到牛津时,阿里斯已经在两天前去世。
在长达十五年的软禁中,昂山素季可谓是卧薪尝胆。
在软禁期间,昂山素季生活极其规律,每日4点半起床禅修。整个白天她会用来阅读和做家务,经常练习日语和法语,有时弹奏钢琴来消遣。
此外,她还穿插着收听BBC、VOA的新闻和音乐频道,她还喜欢上了摇滚乐队“感恩而死”,以及雷鬼歌手鲍勃马利。
昂山素季从不看电视,她说看电视时做不了别的,有罪恶感。
弹奏钢琴的昂山素季
昂山素季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很“摇滚”。
有一次开会,她看见会议室里,挂着奈温将军的头像,非常生气,大声说道,一个刽子手的头像不应该挂在这里。说完她就跳上桌子,把画像扯掉了。当时,在座的缅甸各界高层,无不瞠目结舌。
奈温的状态,跟每日精进的昂山素季判若两人。
新加坡国父李光耀在自传中,记录了与奈温的几次见面:1994年,奈温看上去很憔悴,说自己在镇压了1988年的运动后内心备受折磨。到了1997年,奈温气色好了许多,他说,自己每天花很长时间静默修炼,再不为任何事情操心。将军们来问建议,他摆摆手,让他们走吧。
2002年,奈温去世,官方媒体只字未提。
昂山素季快熬出头了。
2010年11月,昂山素季获释,解除软禁,她身着纱笼,隔着红色的栏杆,向媒体和支持者打招呼,栏杆的另一侧,人民如潮涌。2015年,昂山素季在缅甸大选中领导NLD,取得压倒性胜利。
2016年,昂山素季的“发小”吴廷觉在总统选举中,拿下652票中的360票,成为缅甸54年来首位没有任何军方背景的总统。当选总统后,吴廷觉强调,今天的投票结果,是因为人民爱她,这是我姐姐昂山素季的胜利。
同年3月,缅甸新政府公布部长名单,昂山素季同时担任4个部门的部长职务。
看上去弱不禁风、温柔似水的昂山素季,有一颗强壮的心脏。
吕克贝松电影《夫人》剧照,右为杨紫琼扮演的昂山素季
在一次采访中,昂山素季说:
失眠的时候,我会在夜间下楼,来回走动,然后抬头看看父亲(昂山将军)的照片,感受与他的亲近,我总是默默对自己说,父亲,是你和我一起,在对抗他们。
自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昂山素季一直被西方媒体追捧,戴上“民主女神”的光环,近日,却由于缅甸若开邦的“罗兴亚人”事件,被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媒体一路狂黑。
如此前恭后据,究竟因为啥呢?
要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得着眼于历史的细部。
缅甸军政府走过种种弯路,折腾了若干年后,终于迷途知返,把重点放到经济和民生上。
1995年6月,丹瑞大将访问新加坡,新加波总理吴作栋敦促缅甸进一步开放经济。吴作栋说,如果缅甸想吸引更多的外国投资,就要想办法改善其政治与经济环境。
为发展经济和获取外汇,缅甸政府制定了缅甸观光计划,把1996年定义为“观光年”,希望能吸引到30万外国游客。为了这个目的,政府鼓励民间企业投资旅游业,并加强基础建设,改善电力、通讯、机场、旅馆等环境。同时将旅游签证从14天延长到28天,计划在仰光兴建的大型商业项目共有20多个,批准外资27.5亿美元。
在这样的形势下,缅甸军政府领导人,两次会晤昂山素季,并对外界宣称,昂山素季是他们亲爱的“小妹妹”,他们非常爱护她。
这时的美国,也相当务实,一改过去咄咄逼人的“人权外交”态度,甚至私底下,鼓励缅甸当局步印度尼西亚后尘,走“文官在前台,武官在幕后操纵”的模式,并授意印尼向缅甸传授经验。
1995年7月,昂山素季获释。
获释后,昂山素季每周末在她那位于茵雅湖畔的住宅,向聚集在篱笆墙外的支持者发表针“每周一讲”,以团结她周围的支持者。
昂山素季还是那个昂山素季,但周围的环境已经发生变化了。
1996年,缅甸经济开始有起色,局势平稳,民主运动被边缘化,经济活动蒸蒸日上。当时,庙会、电影节、艺术节之类的文艺娱乐活动频频不断,天天都有节目。政府也积极作为,整顿市容,兴修水利,发展通信,给缅甸人民留下深刻印象。
熙熙攘攘的缅甸街头
许多人认为,昂山素季的“每周一讲”,不过是充斥意识形态、堆砌名词的老生常谈,已经过时了。
一位年轻的缅甸实业家说,我在6年前支持过她,但现在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我们可以做生意,可以买到需要的东西。据我所知,谁也不想回到过去,我们要往前走。
一位前NLD高层说,昂山素季脱离群众,脱离现实,她非常孤立,完全生活在只同其支持者和新闻媒介打交道的梦幻世界里。她周围的一切已经变化,但她仍停留在过去。
新加坡的李光耀,更是直截了当,他在一个论坛上说,缅甸只有一种统治工具,那就是军队。我要是她,宁愿退居幕后,作为一种象征,而不会最终被人发现领导国家无能。
不是昂山素季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昂山素季红颜一怒,频频向政府发难,她试图抑制外国对缅甸的投资,制造不稳定局势,迫使缅甸政府同她谈判。
昂山素季和她的“民主斗士”们,把矛头指向外国投资者,要求缅甸人民抵制外国投资者在缅甸生产的商品,比如百事可乐。
他们要求人们拒绝百事可乐,改喝本地生产的汽水,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即使是本地生产的汽水,也有一半股份是属于外国投资者的。这样一来,他们没辙了。更何况,缅甸人非常喜欢喝百事可乐,抵制运动从根子上就行不通。
虽然昂山素季的抵制外资运动,并没有对缅甸经济产生立竿见影的伤害,但潜在影响不可忽视。一些政府高官认为,若放任昂山素季这么折腾下去,缅甸这些年来“革新开放”的努力可能会付诸东流。
1996年6月,昂山素季再次被军政府软禁。
就在缅甸军政府再次软禁昂山素季的前后脚,西方的经济制裁,变本加厉,滚滚而来。
美国带头,联合欧盟、加拿大、澳大利亚、日本等发达国家,对缅甸实施经济惩罚,波及缅甸海产、航运、军火采购、成衣加工等众多行业,其中,仅制衣业就已造成200多家工厂倒闭,百万工人失业。
制裁的是军政府,苦的是老百姓。
多年后,“面壁者”昂山素季重出江湖,似乎有所参悟。
她不再受制于“民主女神”那令人晕眩的光环,从云端“降落”到地面。
当西方媒体因为她根据现实考量作出的种种务实决策而横加指责时,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只是一名政治人士,不是特蕾莎修女。
关于经济制裁这回事儿,一个美国人说得比较透。
本·罗兹是美国政治评论员,曾于2009-2017年间担任奥巴马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
他说,对缅甸的经济制裁,是最无效的遏制手段,这种手段被华盛顿过度使用了。因为,恶人知道如何规避,那些制裁措施只会伤害到无辜的平民百姓。在缅甸,这意味着恶人可以在交易毒品、红宝石和玉器的黑色经济中兴风作浪,而对于绝大多数民众,只能在僵化的经济中饥寒交迫。
本·罗兹作为局中人,他的这番评论,充分说明了经济制裁给缅甸老百姓带来的灾难。用一句中国民间的俗语说,就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西方多年以来积重难返的经济制裁,让原本民风淳朴的缅甸,一步步沦为黄赌毒的“乐园”。
缅甸猖獗的毒品产业,追根溯源,是拜英国所赐。
1852年,英国殖民者踏上这块土地,他们发现,这里是种植鸦片的理想之地。于是,他们用各种方法,诱使当地居民大面积种植罂粟。这里确实是种植罂粟的绝佳地点,人们只要把罂粟的种子往“金三角”的大山里一撒,无需精心呵护,就能开出妖艳而暴利的罪恶之花。
在金三角的深山老林中,有许多海洛因加工厂,大批技术人员在这里精密化操作,还有一些武装力量驻扎在这里,作为产销保障。
缅甸是金三角地区罂粟种植面积最大、产量最多的国家。每年经过金三角地区贩运的海洛因占世界总量的一多半,该地区海洛因的年产量能满足全球海洛因两年的消费需要。
在这里安居乐业的,是缅甸的少数民族,他们世代靠罂粟维持生计,为保护自己的利益,不惜与政府对抗,建立自己的武装。在这些武装力量中,规模最大的,是前缅泰边境的“坤沙”集团。
缅甸金三角地区的海洛因、冰毒和吗啡,经过东南亚的重要港口,输送到日本、澳大利亚,还通过曼谷、新加坡、香港和新德里走私到欧美国家。其中,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是世界上最大的毒品集散市场。
在《古惑仔之只手遮天》里,任达华饰演的洪兴社大哥蒋天生,就是在荷兰阿姆斯特丹被东兴的乌鸦设谋枪杀,然后嫁祸给陈浩南。而电影中,东兴社在海外最大势力所在地,就是阿姆斯特丹。
《古惑仔之只手遮天》剧照
1996年1月,坤沙领导的七千余武装人员,向缅甸政府无条件投降,上缴了大量枪支弹药和其他军用物资。
当时有个记者问坤沙,你投降之后,金三角的鸦片也会消失吗?大毒枭呵呵一笑,鸦片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多。记者问:为什么?大毒枭回答,因为金三角的人民要吃饭。
除了毒品,缅甸的非法性产业也异常触目惊心。
在缅甸,性交易原则上是非法的,许多冰雪聪明的老鸨往往要假借开正规宾馆的幌子,从当局获得各类文件,然后回到当地警署,暗示警察自己开的是特种窑子,不是常规旅店。开张以后,就要每年支付给分管警察100多万缅元(相当于1000美元)的“保护费”。
这笔交易是有利可图的,因为缅甸公务员的月收入才30美元左右,靠这点工资,很难养家糊口,毕竟,他们也是要“恰饭”的。
缅甸首都内比都城外三十英里的公路两边,分布着70多家妓院。这些妓院设施简陋,大多由茅草和木板搭成,据说,这里的服务价格是整个东南亚最便宜的。
这些缅甸的性工作者非常可怜,也很无奈,由于多年的经济制裁,缅甸内外投资都很少,当地人很难找到满意的工作,这才两眼一闭,出卖自己的肉体。在这些性工作者中,有单亲妈妈,也有给自己筹措学费的女大学生。
在缅甸的性产业中,保险套不受欢迎。那些鲁莽的恩客,追求粗旷的刺激,对性病的知识几乎为零。因买春性交导致的感染,让缅甸成为仅次于泰国的亚洲艾滋病第二大国。一项民间调查显示,仰光有一半的性工作者是艾滋病毒携带者。
这些被侮辱与损害的缅甸女性,但凡有一份更体面的工作,绝不会跳入这个火坑。但是,在以“人权”“正义”为名进行经济制裁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真相就是,在这个国家,她们找不到其他可以果腹的工作。
缅甸的性工作者
昂山素季所为之服务的,就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缅甸,在担任政府工作后,她变得更加务实。那些美丽的光环,大义凛然的口号,非黑即白的赞誉和指责,都无助于现实问题的解决。
2019年,国际人权日当天,海牙国际法院对缅甸军队针对罗兴亚人的种族灭绝指控进行审理。在听了一天证词之后,缅甸领导人昂山素季走上法庭,称相关指控的描述“不完整、具有误导性质”,不能真实反映缅甸若开邦的局势。
昂山素季指出,缅甸的族群问题情况非常复杂,并不容易理解。
具体怎么个复杂法呢?这里,血钻故事可以为大家透露一二。
从历史来看,罗兴亚人是居住在缅甸北部的少数民族,信奉伊斯兰教,自称是阿拉伯人的后代。但是,在缅甸社会的主流看法,却认为罗兴亚人是19世纪英国控制缅甸后,作为英国殖民当局“以夷制夷”的帮凶移居到缅甸的混血民族。
二战期间,为了摆脱英国殖民统治,以昂山将军为首的抵抗力量,选择和日本人结盟,英国人则以战后允许自治为诱饵,武装了罗兴亚人。双方互相厮杀,积怨很深。
而近年来,缅甸国内的极端民族主义抬头,一些僧人参与其中,声称佛教在缅甸的存在受到了威胁,宗教因素使得双方的冲突日益暴烈。
2012年,一位若开族妇女遭强暴后被杀害,当地若开族认定凶手是罗兴亚人。6月5日,大约300名若开族人误以为凶手藏身于一辆开往仰光的长途客车里,于是把10名罗兴亚族乘客强行拉下车,活活打死,并焚烧了客车。
此后,罗兴亚人和若开人进行了多轮报复和反报复,酿成骚乱。
2015年5月,8000名罗兴亚难民漂流在东南亚海上长达数月,处境凄惨,临近的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澳大利亚等国,都拒绝接收。
2017年8月25日,罗兴亚救世军武装分子向若开邦的警察哨所发动袭击,造成71人死亡。安全部队遇袭后,缅甸军方进行大规模反攻。
昂山素季在法庭上说,不能排除缅甸军方在冲突中使用了不相称的武力,但是,我们面对的是国家内部的武装冲突,是由罗兴亚武装分子挑起的。
看到昔日的“民主女神”“人权斗士”,发表如此“不人权”的言论。一时间,西方媒体几乎一边倒地指责昂山素季。有人说,昂山素季应该为缅甸的冲突和屠杀负责,还有人说,应该撤销昂山素季的诺贝尔和平奖。
尽管这些大睁着无辜蓝眼睛的西方正义之士们,如此慷慨激昂,如此义正言辞,但不妨先冷静下,去翻翻历史。现在的缅甸之所以有这么多“解不开的小疙瘩”,在其始作俑者的队伍里,至少包括两位头角峥嵘的“先生”:曾经在缅甸作威作福的英吉利绅士,以及牵头大搞经济制裁的山姆大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历史的难题往往无解,却不应该被忘记,而简单粗暴、非黑即白的意识形态,往往会对更有希望的新生活形成阻碍。
但是,事在人为。对于缅甸来说,西边不亮东边亮。
2018年,缅甸组建“一带一路”指导委员会,昂山素季担任主席。
数据显示,2019年內,缅甸的经济增长率为6.6%,亚洲发展银行预估,2020年时,缅甸的经济增长率有可能到达6.8%。
亚洲发展银行相关负责人表示,虽然缅甸局部地区爆发冲突,致使西方国家的投资额停顿,但中国等亚洲国家和地区的投资额在持续增长。
截至目前,缅甸的出口额增长了7%,2019年7个月內,外籍游客入境率从4%增长至7.9%。
缅甸投资与经济对外关系部部长表示,从2000年起至今,缅甸的国家收入从89亿美元增长至710亿美元。在东盟国家中,缅甸是经济增速最快的国家。
一百年前,那个名叫乔治·奥威尔的英国青年,来到缅甸这个潮湿炎热的魔幻之地,成为一名殖民地警察。这片土地,对他的人生影响至深,刺激他写出了《1984》《动物庄园》这样的传世作品。
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奥威尔回忆起当时的一段火车之旅:你从一座东方城市的热带气息中出发,灼热的阳光,蒙尘的棕榈树,鱼、香料、大蒜、熟透的水果气味,以及四处可见脸孔黝黑的人群……
100年过去,帝国霸业,殖民铁蹄,尽付东流,恍若一梦。
而新的希望,正在崛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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