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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和大神”与日本“无缘社会” 丨第四维

小林绿子 第四维时空 2018-08-30


01

那些悄然逝去的“无缘死者”

  • 2009年,日本东京大田区政府,中央栋三楼福利管理科,保管仓库

这里是东京大田区管辖范围内发现的“无缘死者”的遗物管理处,NHK节目摄制组来到这里,是因为政府在报纸登出的一则“行旅死亡者”的公告:

籍贯、户籍、姓名不详之男性,身高162cm左右,体格不胖不瘦,年龄约为60~80岁(推定);

随身物品:现金100983日元、存折2本、现金卡2张、钱包2个、居民基本情况公薄卡1张、手表一个;身穿蓝色裤子。

2008年11月5日下午3时15分左右,该人被发现于东京都大田区XXX之起居室里,盘着双腿呈向前倾倒状,已经死亡,遗体腐烂。死亡时间约为2008年10月26日左右。

该人遗体已付诸火葬,骨灰由有关部门保管。

倘有人了解该人线索,敬请提供给本区。

2009年3月23日,东京都大田区区长

“行旅死亡者”是日本的法律术语,指的是无论警察还是行政部门都无法搞清楚其身份的死者。

在日本,《行旅病人及在行旅死亡人处置法》的第一条第二项是这样记载的:“无法获知户籍所在地、住址或姓名,且(遗体)无人认领的死者,视为行旅死亡者。”

在第七条、第九条里,还规定了这些死者的信息由行政部门在火葬和埋葬之后,用官方文件进行公告。

  • 2018年,深圳宝安区龙华景乐新村,三和人力市场附近

这里是网上鼎鼎大名的“三和大神”聚居地。

花总(微博ID“花总丢了金箍棒”)在1月下旬来到这里,是听闻“吴斌”(化名)倒毙在这里的小旅馆,他想寻找见过“吴斌”的人,组成他的侧写画像,为他在人间的存在多留一点痕迹。

吴斌死于小旅馆,法医上门勘查后,他被殓工装进黄色尸袋,蜷着身体。近半年,遗体接运车已经几次出现,运走的人既有猝死,也有病亡和意外。

家属们闻讯,便从各地赶到沙湾火葬场,把骨灰领回家。也有死者被遗忘了,孤零零地在冰柜的小格子里一躺便是几个月,以致殡仪馆强行火化前,要到报社登《认尸公告》。

我所见到最早一具无主遗体记录距今已经七年:“黄X荣,男,2011年9月8日收殓,死因:不明,地点:宝安区龙华景乐新村北区XX栋XX旅馆——花总《寻找三和死者》


02

他们是谁?小林君与吴斌的侧写像

NHK节目组决定从一则政府的“行旅死亡人”告示追寻一位“无缘死者”的身份与生活轨迹。

他们一行人来到公告上登记的地址——东京大田区东六乡,找到死者最后的房东——一位寡居老婆婆。问明来意后,她把摄制组带到发现遗体的公寓——一栋房龄超过四十年的二层公寓。

拍摄死者的最后居所之前,为了忠实地记录室内的环境音,主持人决定停止向房东提问,播出时,这一段画面也很特殊,既没有背景音乐,也没有解说员旁白,镜头就像一双眼睛,带着我们直入这位无缘死者最后栖息地:

这段录像里,从放着烧饭锅、平底锅、烧水壶的厨房,到至今还清晰地留着遗体痕迹的榻榻米;从男子临死前或许正在看着的电视机,到他长年使用的衣橱,以及不会响起的电话……镜头就是要把这位姓名不详的男子孑然独处、悄然死去的屋子都记录下来。

拍摄、采访途中,房东婆婆忽然拿着一纸合同喊道:“我仔细找了一下,终于找到了。”

原来婆婆找到了1991年3月31日签署的公寓租房合同,上面写着“无缘死者”的名字:小林忠利,明明是有名字的,为什么到政府那里就成了“姓名不详呢?

节目组决定继续深入挖掘这位被政府遗忘的“小林君”的侧写和轨迹:

小林君无亲无眷,孑然一身,虽有名字,也不好找,因为谁也说不出他来自哪里,在什么地方工作过,一遍一遍的走访、回访,还是一无所获。

踏破铁鞋,却还是那位房东婆婆,在节目组第N次现场回访后,又提供了一个有用的线索——小林君好像在附近一个供餐中心工作过。

于是第二道侧写出现了,供餐中心的专务董事从一堆旧履历上啪啦啪啦地翻阅,最后找出一张1975年填写的入职表,破案了!

小林忠利,1935年生,1975年3月1日,39岁时入职供餐中心,之后在这工作了20年,直到60岁退休,供餐中心很多工序已经实现机械化,小林君的工作就是把一袋袋的大米送上履带。

小林君工作很勤快,二十年工作从来没有迟到过,也没有缺过勤。偶尔会跟工友出去喝酒,但很少提及自己的私事,只是说自己“无亲无友”,退休之后就与工友断绝往来了。

以他60岁退休、享年73岁推断,他一个人独居,过独来独往的生活,已经13年。

几经周折,NHK节目组终于找到了小林君履历表上的照片,时年39岁


深圳龙华景乐新村,花总在三和寻找死者吴斌生前轨迹之旅就没有那么顺利,或许他的那篇《寻找三和死者》文章的根本目的就不是为了找出吴斌是谁,而是为了碰到形形色色的人。

在他行走在三和的十天里,他遇到了衣衫单薄,背着七八万赌债、卡债的黄毛、一边在游戏中扮演拯救世界的英雄一边在网吧抠脚的小弟、在15元一晚的混居旅馆中睡在他上铺的老王、待他去体验了一晚日结工作的周松、曾经玩百家乐亏掉十一万最终靠姐姐拿六万元救命的赵小哥、因为误投P2P平台最终从白领阶层掉到三和的古怪的李波。

花总最终也没有找到足够的资料为死者吴斌画一幅侧写像,关于他的描述,只有含含糊糊的几行:

他年轻,不到三十岁,来自乡村,进过工厂;

身体不硬朗,心事重重,没有几个朋友。

没钱吃饭时只吃一顿,有钱时可以连打几日游戏,欠了网贷、也可能是赌债;

两年没有回家,也不愿与亲人见面。

最后花总好像作结案陈词一样,为死者吴斌定了一个调:

这样的青年比比皆是,他不过是冬日飘落的一羽鸿毛。



03

日本,每年三万二千“无缘死”的震撼

“无缘死”是日本NHK社会部节目组创造的词汇,特指一些人在失去血缘、地缘、职场缘后,变得孑然一身,又悄悄死去后,无人认领遗体的死亡。

在日本,像小林君那样无人认领遗体的“无缘死者”有多少呢?NHK节目组上政府网页搜索,竟然发现没有这方面的统计数据,于是他们只好展开独立调查。

查询了全国1783个市镇村后,NHK得出日本全国“身份不明的自杀者”、“路毙”、“饿死”、“冻死”之类的“无缘死”,一年高达三万二千例,这些人原本过着极寻常的生活,却一点一点地与社会失去关联,开始独立生活,最终孤独地死去,连遗体都无人认领。

“为什么他们非得这样死去?”随着采访的深入,NHK节目组成员间都蔓延着这种莫名悲愤的情绪,这种悲愤的情绪后面是“我能为此做什么”的心情。

2010年1月31日,NHK电视台播出了筹备了一年的特别节目,《无缘社会——三万二千人“无缘死”的震撼》,震撼了日本全国,节目组留下求助热线,最终接到14000个求助电话,网上的留言区更涌进了大批留言,很多三十多岁的青壮年都悲观的表示,“我最终可能也会无缘死。”


04

“三和大神”也生活在无缘社会里

“三和大神”存在已久,但把这个群体的生活一下子推到大众关注的焦点,以致有几个内容创作的团队都兴致勃勃地跑到三和去,准备在那里大干一场的,是2017年5月,杨中依先生在公众号“创事记”中写了一篇《在三和玩游戏的人们:这里是天堂,这里是地狱》。

这篇文章的阅读量短时间内就冲破了10万+大关,而且还在迅速增长、疯狂转发,也许为了管控需要,微信在24小时内就删除了这篇公号文章,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新浪网、虎嗅网、vice等地方找到原文阅读。

他们没有身份证、身背巨额债务、与家人断绝往来、终日在网吧流连忘返。他们玩的游戏和大多数人无异,但因为特殊的生活方式,他们被人们称作“三和大神”。

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脑里跳出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不就是我们国家的'无缘社群’吗?”再看下去的时候,果然就是这样。

他们都是一群“回不去家乡的农民工”,像日本一样,“村庄正在消失”、“十年来每况愈下的中小城市”、“滞留在大城市的无法还乡者与日俱增”,到三和的人,都是失去了地缘、亲缘、职场缘的边缘人。

文华,31岁,来三和五年。他从初中毕业起就跟着“村里的亲戚”在外打工。来三和的第一年,文华干过能找到的大部分工作:服务员、快递、城管、保安、工厂临时工。

但第二年开始,他就宁愿做日结,当日完工,当日发薪。日结意味着没有福利保险,干了今天没有明天,但三和人欢迎日结。“日结做一天,可以玩三天。”——《在三和玩游戏的人们》

在腾讯视频里,有Aha工作室出品的一段短视频,《深圳有一群“三和大神”,他们过着我们想象不到的生活》,里面有另外一个愿意出镜的人物,眼镜,讲述了他失去亲缘的故事:

他是湖南人,30岁,来三和也是五年,但他来三和之前是结过婚的,有过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小夫妻到外面打工,也曾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一件事,把他的所有——家庭、梦想、热诚——彻底击溃。

小夫妻外出打工,小孩就留在老家让父母照顾,他母亲爱好打牌,疏忽照顾,结果有一次就出事了,小孩倒头掉进一个高腰水桶,淹死了。

孩子死后,眼镜的老婆也跟他过不下去了,离婚远走,而他跟家人的关系,“本来就很差,因为这件事,就彻底连联系都不怎么联系了。”

于是他来到三和。

我不想去体验外界是干嘛的,外界经历什么变化,我也不想知道。——眼镜


05

日本在重建“结缘社会”,我们却……

根据NHK社会部节目主持人板垣淑子的手记,《无缘社会——三万二千人“无缘死”的震撼》的立项,是因为一位无依无靠者石田君的遭遇。

石田君,五十一岁,东京一所私立大学毕业,曾在一间食品公司工作过近二十年。八十年代末,日本泡沫经济的时候,公司效益很好,他也曾过得很体面。

泡沫经济破灭后,公司业绩衰退,他被迫买断工龄退职,自此以后就再也找不到“正式雇佣的工作”,只能在劳务派遣公司注册,做一些短期的合同工。

2008年,金融危机冲击,他失去“劳动派遣”的工作,在辗转找工作的过程中,他曾投宿过桑拿浴室或胶囊旅馆,三个星期过去,他的钱用光了,只能露宿在新宿公园的长凳。

板垣淑子问他为何不去申请“生活救济”,这样起码保证可以住公寓,“我就是不想去申请生活救济嘛,你看我才五十一岁,完全干得动。”

吃完板垣淑子硬请他的简餐,石田君郑重其事地向淑子点头致谢,说这顿饭让他又充满了信心,“我明天一定可以找到工作的,你们就等着我的消息吧。”然后就走出餐馆,朝他露宿的公园走去。

这是板垣淑子最后一次见到石田君,后来她与同事又到那个公园以及附近的公共空间搜索很久都没找到,最后找到专门救助无家可归者的非营利组织,接待她的社工淡淡地说:“要是已经死了,那就无法找到的啦。”

“啊?怎么无法找?不是知道他的名字吗?”

“他不是无亲无友吗?要是死在路上,就成了‘行旅死亡者’了。”

这是板垣淑子第一次听说“行旅死亡者”这个法律术语,她不明白一个好好劳动者,为什么一旦失去“劳动派遣”工作就成为无依无靠者,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乐观那么努力,不愿麻烦别人,甚至不愿申请救济的石田君,最终可能成为冻毙在路边的“行旅死亡者”。

《无缘社会》节目播出后,NHK希望从观众中收集他们与社会失去关联或重新建立关联的体验,特设了留言热线,短短三个月内,他们收到了超过14000条录音留言。

那些留言表明,在日本,因为各种原因,独居、无缘的群体正在日益壮大,社会上那些“孤立者救援机制”并没有发挥兜底作用,像石田君那样不愿意申请救济的人,就会漏出安全网之外。

NHK借做节目的契机,推动地区各个非营利组织,寻找帮助与社会失联者重新建立社会关联的途径。

而在本国,“三和大神”们,没有救助的途径。

我们与日本最大的分别可能就在于社会发展阶段不同,日本有很多社会问题,老龄化、少子化、无缘者日益增多,但他们可以用钱解决这些问题,而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钱。

“三和大神”群体存在已久,乱象也不是一天两天,没人管,到了2016年,政府觉得实在太乱了,就开始“联合整治”,《在三和玩游戏的人们》提到了那次整治时是这样说的:

很多人告诉我,两年前,在景乐南北区的每条小巷,一到晚上就睡满了“挂逼”。每天早上4点,中介们走街串巷,拿着喇叭招揽在网吧上网的人。

文华告诉我,当时很多网吧老板在门口放几张桌球台,白天有人打桌球,到了晚上,每张桌子上至少睡着七八个人。

2016年11月,龙华办事处、龙城派出所、维稳办联合执法,对景乐新村进行过一次整改行动,黑中介被取缔一空,治安也有了明显的改善。

整改让三和人数发生了肉眼可见的骤减,文华也非常纳闷,他再谈这个问题时问我:“你说那些睡大街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是了,都到哪里去了呢?


06

“穷是因为他们懒”?“你弱你有理”?

“三和大神”被推倒舆论风口,其实最可怕的还是人心变了,我们的社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充斥着一种名叫“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戾气。

自2001年加入世贸,我国便搭上了全球化的便车,社会经济高速发展,城市化速度加快,泡沫经济,银行放水,资产价格飙升,很多人纸上富贵,成为了新的中产阶层。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搭上了这趟财富增长的快车,有很多人,特别是那些进城的农民工、农户民工二代,有着回不去的家乡,高昂的楼价又挤压了他们在大城市的生存空间,他们日夜漂着,日夜忙碌,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更有甚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自身的、家庭的、社会的,被筛出了正常的社会秩序,失去了血缘、地缘、职场缘,成为社会“边缘人”或曰“无缘人”。

“三和大神”就是被筛出正常社会秩序人群的切片,有好心的媒体人把他们的生活状态写出来,希望社会关注他们,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却在评论里骂他们懒惰不思进取,骂他们“你弱你有理?”

这些话也许不全错,但是每个人的遭遇不一样,能力也不一样,斯坦福大学有个教授,长期扎根我国农村,他曾经在广大农村做过一个测试,发现城市里18个月大的小童,认知能力很轻易就超过了120分,而在贫困山村的留守儿童,连80分都达不到,这就是现实。

因为这个测试,中央政府花费了1000亿公帑,帮助农村建立幼儿园,培养幼儿老师,希望及早的干预能提升留守儿童的认知能力。

一个正常社会,我们是需要帮助那些不幸的人,而不仅仅是咒骂、指责,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是我们社会的组成部分,他们受损,其实也是我们整个社群在受损。

前些天,我在youtube上搜索“三和大神”的视频,看到了一位名为“贺升平”网友的评论,他写到自己在2017年为“饿了么”平台到三和去招聘的经历,深刻感受到底层劳动者因为低学历、低技能,受到了社会层层压榨,敲骨吸髓,只能熬青春、熬命。

例如“饿了么”平台,公司要求非常高,每日至少20单才能拿到2000元的基本工资,想要多拿就拿命去换,完不成单子,公司克扣起来,更是敲骨吸髓。

贺生所举的例子,让我想起了“王左中右”那句凉薄的话“中国的中产,只要不出问题,基本上就是帝皇的享受”,他也不想想,这种“帝皇的享受”是建立在多少人的血汗之上?

在“饿了么”平台,能成功骗进一个人进去干一个月,奖励600块,三和里面的人力资源经理跟我说,推荐到你们那,以前推荐到“饿了么”,只要跟着你们出了这个门,就是300.

当劳动力在这么一手一手的交换中,不断讨价还价的时候,最后被交易的那个人,得付出多少,才能赚回自己那一点生存必需!

评论里有人说要吃苦,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如果吃苦只能让自己更苦,勤奋让自己更穷,那么诸位请收起一点嘴脸,因为你们的幸福生活是建立在这些对社会痛恨的群体上,相应的仇恨和报复也会连绵不断。

或者,说句实话,对于这群大神来说,实在看透了珠三角的血汗压榨,还不如用日结的方式逼迫劳动力市场改善环境。


07

can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托克维尔写道,在大革命爆发之前,所有人,包括欧洲那些最聪明的脑袋,都没能预感这场大风暴即将到来。

旧贵族虽然已经没落,但仍维持着他们的特权,在那些坐食俸禄的权贵心中,以为那个维护自己固有利益的旧制度可以维持一千年。

托克维尔没有经历那场风暴,但他敏锐的历史触角,让他在法国“二月革命”爆发前一个月,在议会发表演说:“此时此刻,我们正躺在一座火山口上”、“欧洲的大地又再震颤起来了”、“暴风雨正在地平线上隐现”。

这让我想起了1850年前后的广西。

因为人膨胀、经济危机、鸦片战争赔款等原因,导致大量的人被抛出社会正常秩序之外,当时的政府和社会就像今天一样,原子化,社会达尔文化,到处驱赶他们,导致那些破产者像耗子一样四处逃命,越走越远,走入了广西,走进了深山大沟里。

然后,在紫荆山区,在那朝廷看不到的地方,冯云山开始以“大救星”的身份出现,一点一滴地吸收那些被抛出正常社会秩序的人,成立“拜上帝会”。

最终,大清爆发了一场死亡7000万人的“太平天国”内乱,那些骂他们“穷是因为懒”、“你弱你有理”的江南中产富户,全部遭遇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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