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皇帝的权力,不是太大,而是太小
在中国历史上,皇帝的权力从来就不是无边际的,而是受到很多约束的。
人们往往以为,明朝自朱元璋“废相”后,皇帝权力变得很大,几乎不受约束。历史的真实并非如此。
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唐朝)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本朝以大臣入阁预机务,此平章事之遗。而衔称殿阁大学士。”
在明朝官宦看来,明朝的“大学士”,与唐朝的“平章事”是一样的,都是宰相,仅仅是称呼不同。
事实不仅如此。
历史的真实是,困扰明朝朝廷,毁灭明朝的,不是皇帝专制,而是朝廷太“民主”,太自由,皇帝的权力严重不足。
下面,我从三个方面谈谈明朝皇帝的权力,最后谈点个人浅见。
一、圣旨的诞生
明朝“圣旨” 即朝廷大事的决策的诞生过程,与唐朝几乎是一样的。
现在,我们从《明史》中,选取几则宰相传记,来分析一下。
叶向高在万历时期,就担任多年的宰相。《明史·叶向高传》:
“天启元年十月还朝,(叶向高)复为首辅。言:‘臣事皇祖八年,章奏必发臣拟。即上意所欲行,亦遣中使传谕。事有不可,臣力争,皇祖多曲听,不欲中出一旨。陛下虚怀恭己,信任辅臣,然间有宣传滋疑议。宜慎重纶音,凡事令臣等拟上。’帝优旨报闻。”
天启元年,叶向高复出,位居首辅,即第一宰相。一上任,便以先朝重臣的身份,指教小皇帝说:“我在你皇爷爷身边工作八年,诏书大多是由我起草的。当年,你皇爷爷想要做什么,都是先派太监告诉我;我若觉得有不妥之处,便提出不同意见;你皇爷爷一般会尊重我的意见,不会再说什么。我希望皇上您也这样,充分尊重各位宰相,不要轻易对其他人说什么,如果想要做什么,就告诉我们,由我们来草拟圣旨。”天启皇帝表示虚心接受建议。
叶向高说的这段话,其实就是明朝大政诞生的核心过程:国家大事,是由大学士们,即内阁充分商议后,报请皇帝批准的。
令人震惊的是,叶向高作为宰相,竟然以如此口气对皇帝说话,可谓放肆。叶向高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国家大事我们会考虑的,皇上你就少操心吧。在明朝,这样的事情不是个例。
在明朝以前,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在古代社会,皇帝就如同是董事长、老板,而宰相则是皇帝聘请的职业经理人。
如果你是老板,你公司的总经理这样对你说话,你会怎样?十之八九,你会毫不犹豫地,让他立即卷铺盖走人!
关于国家大政的前端即输入,我们再看这样一则故事。
刘一燝,是天启时期的宰相。《明史·刘一燝传》:
“(宦官刘朝、田诏等盗内府秘藏被抓)诸奄乃厚贿忠贤为地,而上疏辨冤。帝果免(刘)朝、(田)诏死,下其疏法司。一燝执奏:诏等议诛久,无可雪;疏直下部,前无此制。帝不得已,下其疏于阁。一燝复言:‘此疏外不由通政司,内不由会极门,例不当拟旨,谨封还原疏。’”
这则故事,大致是这样的:刘朝、田诏等宦官,因盗窃宫廷的宝贝,被关进了牢房,依法当杀头。如此重罪,只能通过皇帝予以特赦,才能救命。天启皇帝被宦官们缠的没法,便将宦官们准备的“上诉书”转给执法部门,这相当于皇帝写了条子。不久,“上诉书”按流程到了宰相那里。刘一燝便对皇帝说:“这案子司法机关早已有了定论,几个宦官所犯之罪当死,不可赦免。皇上您把他们的‘上诉书’送给司法机关,也是不符合制度的。”天启帝便改为将“上诉书”转给内阁。刘一燝又回复皇帝道:“这份‘上诉书’,既不是来自通政司,也不是来自会极门,按照制度,我们不能对此草拟圣旨,只能将它退回。”
这则故事中,说明了这样一个决策程序,《万历野获编》:
“中外大小臣工上封事,外有通政司,内则会极门,俱有号簿。”
全天下所有需要朝廷决策的事情,其文书通过通政司送达朝朝廷;中央机关的文书,通过会极门送到朝廷。相关文书,自此进入相应的决策程序。
《明史·百官志》对此有规范的描述:
“通政使,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于底簿内誊写诉告缘由,赍状奏闻。凡天下臣民实封入递,即于公厅启视,节写副本,然后奏闻。”
“文书房……掌收通政司每日封进本章,并会极门京官及各藩所上封本,其在外之阁票,在内之搭票,一应圣谕旨意御批,俱由文书房落底簿发。”
可见,“圣旨”产生,有着十分规范的程序。刘一燝拒绝天启帝的理由,便是因为天启帝没有遵守制度,超越了程序,坏了规矩。
二、太子的废立
皇帝往往有多个儿子。立哪一个儿子为太子,也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能算数的。
万历皇帝长期不立太子,大臣们普遍忧心忡忡。因为一旦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如果没有明确储君的话,皇帝的儿子,甚至兄弟们都会觊觎帝位,那必然会导致天下大乱。
因此,大臣们,包括宰相们,天天给皇帝上书,请求赶紧立太子。
万历帝不是不想立太子,他对首辅王锡爵说:朕在等皇后生儿子。
《明史·王锡爵传》:
“锡爵密请帝决大计。帝遣内侍以手诏示锡爵,欲待嫡子,令元子与两弟且并封为王。”
大臣等不及,他们声称,按照传统,可以立皇长子为太子。
《明史·沈一贯传》:
“时国本未定,廷臣争十余年不决。皇长子年十八,诸请册立冠婚者益迫。”
朝臣天天吵,宰相们一有机会就劝说。经过十年努力,万历终于同意册立皇长子为太子。
《明史·沈一贯传》:
“九月十有八日漏下二鼓,诏下。既而帝复悔,令改期。一贯封还诏书,言:‘万死不敢奉诏’。帝乃止。”
万历帝在深夜派太监通知宰相,说同意举办册封太子的仪式。不一会儿,万历又反悔,派太监通知改期。宰相沈一贯说:“万死不敢奉诏”。
其实,万历帝之所以一再推迟册封皇太子,是因为他看透了那些大臣,《明史·沈一贯传》:
“谕一贯草敕传示礼官,上册立、冠婚及诸王分封仪。敕既上,帝复留不下。一贯疏趣,则言:朕因小臣谢廷讃乘机邀功,故中辍。俟皇长子移居后行之。既而不举行。”
万历帝很清楚,某些人整天上奏折,要求赶紧立太子,他们不过是打着关心朝廷安危的幌子,真实目的是为了在拥立新帝上捞取政治资本。
就这样,万历帝很不情愿地册封长子为太子。
万历帝驾崩后,太子朱常洛继位,是为明光宗。光宗一个月后驾崩,其长子朱由校登基,是为明熹宗,即天启皇帝。
三、宰相的任免
唐宋及以前,对于宰相的任免,皇帝基本拥有绝对的权力。当然,皇帝一般会充分征求相关高级官员的意见。
到了明朝,皇帝对宰相任免的权力,竟然也受到大臣们的质疑了。
《明史·孙如游传》:
“孙如游……八月朔,光宗即位……十月,命以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言者诋其不由廷推,交章论列。如游亦屡乞去,帝辄勉留。……如游十四疏乞去,乃加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遣官护送。”
天启帝登基后,任命顾命大臣孙如游为宰相。一批大臣轮番上书,声称孙如游没有经过朝廷推选,不能当宰相。孙如游感到十分尴尬,坚决拒绝了天启帝的挽留,辞职回家。
那么,“廷推”宰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明史·何宗彦传》:
“何宗彦……摄(礼部)尚书事六年,遇事侃侃敷奏,时望甚隆。其年(万历四十七年)十二月,会推阁臣,廷臣多首宗彦,独吏科给事中张延登不署名,遂不获与。”
万历四十七年十二月,皇帝打算任命一位宰相,便要朝廷组织推选。当时,何宗彦已经代理礼部尚书六年,能力业绩突出,深受皇帝信赖,在大臣中也很有声望,许多朝臣都认为非他莫属。但是,吏部在形成上奏皇帝的推举书的时候,吏科给事中张延登拒绝署名。根据制度,吏科给事中不署名,这份报告就出不了吏部。因此,何宗彦没能担任宰相。
显然,这一制度存在明显的问题。
《万历野获编》卷九:
“时陆庄简新入领铨,特疏諍之,谓:斜封墨敕乃季世乱政,况辅弼近臣无夜半传出之例,渐不可长。其词甚峻。上优容答之。比有旨再推阁臣,则铨臣为政,陆于会推疏中列堪任者数人,以己名居首。俱人望也。疏久不下。上忽批云:卿向有疏,欲复会推旧制,今果卿居首,足见请推之意。陆惶恐谢不敢,遂闭门请罢。”
万历帝坚定不移地自主任命了几位宰相。陆光祖担任吏部尚书后,上书皇帝,称当时的选人用人混乱,选任宰相也很不规范,如此等等。皇帝很客气地回复了他。不久,皇帝下旨推选宰相。这当然是由吏部来负责组织。结果,上奏给皇帝的人选名单中,陆光祖名列第一。奏折上去后,很久没有消息。忽然有一天,皇帝的批示下来了:陆光祖你一直说要恢复廷推宰相的制度,如今你果然排名第一,足见请推之意。陆光祖惶恐不已,立即递交辞职报告。
选拔宰相时,在朝廷官员中进行民意测验,这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官员队伍风气中正,那么,民意测验的结果才有正面价值;反之,则毫无意义。
事实是,明朝晚期,士大夫队伍结党营私,作风败坏,他们把廷推宰相作为谋取私利、排斥异己的工具。
四、一点体会
明代的朝廷,尤其是明朝晚期的朝廷,很不成体统。最为突出的问题是,在朝廷占主流的东林党人,道德败坏,把朝廷和士大夫阶层搞得乌烟瘴气。身为首辅的叶向高胡作非为,甚至把社会混混汪文言安排进内阁做官,西方传教士入朝做官也主要归功于他;徐光启,身为主管国家意识形态的礼部首长,竟然是一个大肆鼓吹天主教的教徒;当孙承宗在前线组织对清军作战时,掌控兵部、工部的东林党人竟然联手停止钱粮、武器的供应。面对如此等等严重问题,明廷毫无办法,唯有坐等灭亡。
明朝的问题,我归纳为:四个“无”。
1、国家无主。由于皇帝失去自主选拔宰相的权力,因此,在朝臣面前,皇帝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权威性。朝臣任意干预、批评皇帝的任何言行,任意拒绝执行皇帝的任何决定,动辄以辞职威胁,甚至直接撂挑子回家。大臣们党同伐异,朝堂上吵成一锅粥,成为了常态,毫无体统。皇帝成了聋子瞎子,不得不利用宦官来获取真实的信息,处理疑难问题。
2、皇帝无相。由于宰相由大臣们推选,因此,想当、能当宰相的,要么当老好人,要么拉帮结派。当上宰相的人,为了保持足够的“得票率”,一边在朝堂广植党羽,消除异己,一边组织党羽为自己歌功颂德,祸乱皇帝和朝廷的耳目。明朝的臭名昭著的党争,诸如东林党、浙党、楚党之类,就是这么来的。前面提到的叶向高,就是势倾朝野的东林党的党魁。
3、朝政无道。到了明朝晚期,朝廷已经不能对任何国家大事做出任何正常的决策。清军横行京畿、李自成兵临城下之时,朝臣们竟然围绕着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在吵架。极其恶劣的是,在明末,几乎所有的能做大事、能做实事、愿做苦事难事险事的能臣干吏,全部成了党争的牺牲品。
4、“舆论”无德。 “东林党”毫无道德底线,肆意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他们通过办书院、上奏章等等手段,控制了朝野舆论。在明朝晚期,从皇帝到百姓,已经无法获得真实的信息了。因为舆论的肆意造谣污蔑,防守辽东的优秀而敬业的指挥官,诸如李成梁父子、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要么含怨被杀,要么辞职避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