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解体前的六个瞬间[三]

2017-04-04 胡说 塔坡夜谈 塔坡夜谈

3、 安德烈耶娃的来信

 

1988年之际,苏联意识形态部门的官员对“舆论乱象”忧心忡忡,无数卡通、新闻小报、电视节目都在传播着他们不喜欢的“异端邪说”,在那年的一月,《旗帜》杂志刊登了话剧《前进、前进、再前进》的剧本,在这出戏的高潮部分,剧作家借罗莎·卢森堡的话来批判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没有政治自由的社会主义不是社会主义,只有支持政府的人才能得到的自由,也绝对不是自由。”然后就是列宁的台词:“太棒了,罗莎!”

 

苏联的媒体向来都把吹捧领袖当成自己的责任,比如勋章大王勃列日涅夫,他一生获得过114枚奖章,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他自己颁给自己的。有个笑话讲的就是这个:勃烈日涅夫被鳄鱼吞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条鳄鱼连着屙了一个礼拜的勋章。不出意料的是,这位勋章大王还是成就极高的畅销作家,他的小说三部曲《微小的土地》、《处女地》和《复兴》出版于1978年,当年红极一时,并且获得了最高文学奖。但世人很快就会知道,这些作品没有一个字是出自他之手。

 

1988年,《前进、前进、再前进》利用列宁来反对斯大林,算是一大发明。但意识形态官员还是很快嗅出了不祥的气味。198918,《真理报》主编当着戈尔巴乔夫的面激烈地批评《前进、前进、再前进》,认为这出戏不仅“不精确”,而且“污蔑了苏联的历史”。虽然戈尔巴乔夫并不同意他的见解,但两天后,《真理报》还是刊出了批评文章,并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

 

“安德烈耶娃事件”就发生在这样的氛围之中。

 

妮娜·安德烈耶娃是彼得堡(当时还叫列宁格勒)的一位化学教师,当时刚满50岁,虽然斯大林已经死了36年,但她和那时代的许多苏联人一样,依然狂热地爱着斯大林,绝难容忍那些“诽谤和诬蔑斯大林”的言行。198921,她投书《苏维埃俄罗斯报》,认为“目前国内外的局势歪曲了社会主义的历史”,而《前进、前进、再前进》则背离了马列主义,认为斯大林或许犯了错,但也正是他领导苏联取得了卫国战争的伟大胜利。“这些人要我们相信苏联的过去全是错误和罪恶,却对过去和现在的伟大成就一字不提。”“斯大林时代确实很困难,但人民都有工作,也可以保卫国家,没有那么多外国作品污染他们的心灵,也没有那么多庸俗文化污染他们的灵魂……”

 

这封信在1989313见报,苏联的舆论场瞬间为之沸腾,无数电报、电话打进《苏维埃俄罗斯报》的编辑部,平民、官员,甚至是戈尔巴乔夫的军事顾问,都对这封信表示赞美和支持。在苏共高层的推动下,这篇文章很快被各地报刊转载,连东德的《新德意志报》也不例外。在这篇文章的带动下,苏联本已活跃起来的舆论场再次陷入肃杀和沉默之中,用当时一位编辑的话说:“那是一个令人颤栗的时刻,我们所期望和梦想的一切,都处于生死关头。”

 

他们的惊恐自有道理。在那时,苏军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意识形态部门依然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真理报》的社论比法院的判决书更加致命,但自后来者观之,他们其实没必要那么惊恐,那时已经是1989年的3月,离苏联最终的失败,只剩下两年多一点的时间。

 

妮娜·安德烈耶娃住在彼得堡郊外的“共产国际大街”,在1989年的初春,这条街上满目荒凉。本书的作者大卫·雷姆尼克在一片静谧之中敲响了安德烈耶娃家的大门。

 

如果不考虑政治立场,妮娜·安德烈耶娃的品行几乎无可挑剔,她生活简朴,甚至有点过于严肃,她出生于俄罗斯的贫穷家庭,一辈子遵从党的教导,也服从党的召唤,几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爱国,有同情心,工作也兢兢业业,还烧得一手好菜。在她50岁的时候,她的国家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化,她一生之所信、一生之所为都在这场变化中显得脆弱和危险,她为此而奋起抗争。

 

“无论如何这个国家都需要秩序。我们现在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国家,而是一群无政府主义者组成的乌合之众。……国家、秩序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而国家的意义就在于秩序、秩序、秩序!”

 

像安德烈耶娃这样的人所在多有。他们一生都活在《真理报》的阴影之下,他们的教科书、他们的报纸、他们的广播都对他们有着深远的影响,这些媒体把斯大林塑造成一个英雄,一个全才,甚至是一个完人,在几十年的浸淫和教导之下,这已经成了他们的青春记忆和人生信条,怀念斯大林就等于怀念青春,而否定斯大林就相当于否定了自己的一生。这需要相当的勇气。事实上,他们对斯大林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完全无知,在19881989年间,无数媒体已经报道斯大林的所犯下的种种罪恶,但他们依然抗拒和排斥,对某一部分事实,他们选择无视;对另一部分事实,他们斥为捏造;而对剩下的那些,他们则竭尽所能地寻找理由:卫国战争那么艰难的时期,不搞大清洗能行吗?那么多坏蛋要破坏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不镇压能行吗?没错,他确实杀过人,但在那样的时期,不杀人能行吗?……

 

“年轻人从《青年》《微火》这种杂志究竟可以学到什么?”当安德烈耶娃走进厨房,她沉默的丈夫这样问大卫·雷姆尼克,“不就是说斯大林是个偏执狂、性变态、好色之徒、酒鬼和罪犯吗?他们甚至把他和‘你懂的’相提并论,好像这个人一点贡献都没有似的。”

 

有些偏激的人可能会说,安德烈耶娃和她的丈夫不是蠢就是坏,但我想也可能有第三种情形:他们得了某种病,一种对新事物的接受无能。而之所以接受无能,无非是因为以前强加给他们的东西过于强大。在苏联末期,像安德烈耶娃这样的人为数极多,他们抗拒新思潮,也反对变化,但变革始终要来。“民心向背”是一句大而无当的话,但苏联的结局可以证明:一个社会的变革,并不取决于有多少人反对变革,而是取决于有多少人期待变革、欢迎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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