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孙康宜:朝花夕拾惜餘芳

2016-10-26 地球是透明的


本文為孫康宜教授的隨筆,授權公號“地球是透明的”(ID:Trandaoist)發佈。




朝花夕拾惜餘芳

作者:孫康宜


孟子說:“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這個“仁聲”就是那親切動情,陶冶情操的歌聲。我們早年在學校聽到的很多說教大都隨風飄去,但我們那時候經常唱的歌曲卻深入記憶,終生難忘。有時候目睹一句舊歌詞,哼起熟悉的曲調,記憶的閘門便會“出其不意”地打開,遙遠年代的一連串情景便波瀾滾滾地湧現到眼前。


前些天在讀北大教授夏曉虹〈晚清女報中的樂歌〉一文,讀到鑒湖女俠秋瑾所編的那首“勉女權”之歌 ( 原載於1907 年3 月號的《中國女報》),該曲的歌詞(包括“男女平權天賦就”等詞句)突然“出其不意”地讓我聯想到五十多年前我的母校高雄女中的校歌:


巍巍壽山  浩浩海洋

漪歟吾校  瀛島西南 

莘莘學子  桃李芬芳  

進德修業  自立自強

教育平等  女權伸張 

興家建國  民族之光


我不知不覺地哼起了那首校歌, 哼著哼著,特别是哼到“莘莘學子,桃李芬芳”的时候,不覺心潮起伏,熱淚盈眶,那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再次浮現,半個世紀以前的歲月潮水般流回來了……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k1310yubweg&width=500&height=375&auto=0

我立刻找出1962那年的高雄女中畢業生紀念冊, 那是幾年前我去臺灣時好友張簡滿里贈我的禮物。我一頁一頁翻看那本已經發黃的紀念簿, 瀏覽著每一個老同學的相片,也仔細重讀畢業生彼此的贈言。我發現,當年一些簡短而平凡的贈言, 今日讀來卻格外感人:例如 “當我們同在一起,”“去年天氣舊亭台,”“送春春去幾時回, “青青校樹,”“萋萋庭草,”“晨昏歡笑,”“筆硯相親,”“人海遼闊,”“世路多歧,”“海路天空,”“女兒志在四方,”“高瞻遠矚,”“聚散無常,”“離情依依,”“獨自莫憑欄,”“留我花間住”等。不過,最令人深思的則是紀念冊收尾部分、那用“心”形圖案圍繞著的一段話:


當我跨入社會

當我追求著幸福

當我鬢邊添了白髮

這一切

將入我夢中


猛回首, 五十年彈指而過,如今我已到 “鬢邊添了白髮”的年紀, 甚至已接近古稀之年。歌聲喚起的這段回憶真是珍貴的情感經驗。因為紀念冊裡的每一頁都記錄著一段段逝去的光陰,睹物思舊, 撫今追昔,一霎間我在歌聲帶動下進入了時間隧道。只可惜畢業後大家各奔東西,除了少數幾位校友——如蔣瑪麗、張簡滿里、 鍾玲、方瑜、石麗東和孫曼麗——以外,我早已和大多數的老同學失去聯絡。


放下那紀念冊,我決定要尋找那些失去聯絡的老同學,和她們分享人生的閱歷,真希望能找回那段沉睡了如此之久的友誼。於是我立刻發了個電子郵件給蔣瑪麗(Mary Law), 請她設法先幫我打聽當年高一同學孫美惠的現況和聯絡方式。過了這麼多年,憑空找人有如海底撈針,其難度可想而知,所以我也不敢太寄希望。沒想到一個星期不到就接到了蔣瑪麗的回函,大意是說:她已請老同學黃玲(目前在紐約州當醫生)努力查詢,希望很快就能完成這個任務。果然幾天之後黃玲就來函告知,說她通過幾位老同學的幫忙,已經找到了孫美惠。當天黃玲還特別打電話來,在電話中我們都異常興奮。 讓我尤感幸運的是,藉著這次機緣, 我一下子找回了好幾位老同學——除了孫美惠以外,還有高靜寬 (Grace Chen)、陳淑貞 (Susan Chang)、鄭春美(Grace Tsai)和黃玲。同時,住在西部的李惠蓉(Ruth Su) 也給我寄來部分校友名單,總算讓我回歸到海外校友的總陣營了。大約有兩天的時間, 我們都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不但互相打電話問候,而且伊妹兒不斷。與我記憶中的印象一樣,她們大多還是那般聰穎敏捷,她們的電子郵件內容簡潔, 卻都情深意長,格外感人。


但讓我傷心的是,她們告訴我, 同學中有幾位(包括我最崇拜的吳美智)已經過世。世事無常,人生易老,想到這一切,就更加強化了我積極找尋老同學的決心。


事實上,我這個“尋友”的靈感來自幾年前蔣瑪麗的一個真誠而執著的行動。2007 年5 月9日我的父親孫保羅于加州灣區去世,當地報紙登出訃聞。訃告上有我和兩個弟弟“同泣啟”的字樣。蔣瑪麗看到報紙,心想報上的“孫康宜”或許只是同名同姓的人,主要是她記得我父親的名字好像不叫孫保羅(父親原名孫裕光)。儘管如此,她還是於5 月14日那天準時趕到Fremont 的 Chapel of the Roses禮拜堂參加追悼會。 她想,或許就有那麼一個可能, 或許這個“孫康宜”就是她多年來一直在尋找的老同學。


誰會料到那次的追悼會居然成了老同窗敘舊的場合?蔣瑪麗的出現使那天許多在場的親友深受感動。生命中最深沉最誠摯的情感就在這事上得到了證明。奇妙的是,分別了半世紀的老同學居然意外地來到我們中間,不但為我父親送葬,並且見證我在火葬禮中為家父按鈕、進行火化的過程。


如果不是那次我有幸重遇蔣瑪麗,或許這次也不會如此順利就找到了這麼多位老同學。對於瑪麗,我內心是充滿感激的。但願我們共同發起的這一呼喚會產生海潮音般的迴響,會找到更多的老同學。


写于2012 年7 月; 

摘录曾刊登于2012 年

《世界周刊》8 月19 日。


後記:

 

自從去年發表《朝花夕拾惜餘芳》一文之後,我又陸續找回了許多位高雄女中的校友, 頗感欣慰 。同時,今年春天蔣瑪麗開始計畫要來東岸旅行,主要想和散佈於各地的老同學敘舊。 於是我就和黃玲商量,希望利用蔣瑪麗的來訪,順便在耶魯校園慶祝我們高雄女中1962 年那一屆同學畢業五十一周年紀念, 同時我請她幫忙招集住在紐約、賓州等區的老同學。後來黃玲告訴我,除了她和蔣瑪麗以外,還有陳淑貞、 陳采繁、羅純美諸位——包括她們的先生們——也要來參加此次聚會。 我們決定將在紐黑文的 Royal Palace 餐館見面。 不用說, 幾個月來, 我一直盼望那個聚會的到來。

 

今天是個難忘的日子。除了蔣瑪麗以外,我與其他老同學已經五十一年沒見面了。所以,在走進餐館之前,我激動得一直怦然心跳, 不知還能不能認出她們來?  但沒想到,我立刻就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到底是老同學,雖然經過了半個世紀之久,大家仍像從前一樣,有說有笑,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的時光。最後我們決定, 為了談話方便,所有“女生”坐在一邊,其他“男生”(即我們的另一半)則坐在另一邊——好像又回到五十多年前男女分校的情況。



4 in front of Woodbridge home


飯後,我和欽次帶大家一起遊耶魯校園。我故意領他們走那條每年耶魯畢業生遊行的路線——那就是由大學圖書館前面的 Cross Campus 穿過 Elm Street 的街道,再到老校園 (Old Campus) 。 突然間,走著走著, 我感覺自己開始在追尋過去消失的歲月。 我想, 失去的光陰好像是一面鏡子,它可以讓我們反思, 也讓我們反復地溫習過去的生活片斷。不知我的老同學們是否也都在回想那已消逝的時光?



after 51 years(Yale HGS)


今天直到黃昏時刻, 我們才告別。臨走前,大家都依依不捨。 望著他們驅車上路,我有一種傷感,但也有一種成就感, 因為我們的五十一周年Reunion已完滿地成功。

 

晚間,他們都紛紛寄來伊妹兒, 有些寄照片來, 有些談當天的觀感。 其中一位老同學寫道:“怎麼會想到分別了51年,我們還會有機會,在遙遠的 New Haven 再次相聚。真是難得。人生真奇妙。我們有緣千裏來相會。” 

 

真的,我們有緣千裏來相會。半世紀前好像那麼遙遠,卻又近在眼前。

 

——2013 年6 月30日寫於耶魯大學



in front of Woodbridge home




孙康宜教授


美国著名华裔汉学家。原籍天津,1944年生于北京,两岁时随家人迁往台湾。1968年移居美国,曾任普林斯顿大学葛斯德东方图书馆馆长。现为耶鲁大学首任Malcolm G.Chance’56 东亚语言文学讲座教授,曾获美国人文学科多种荣誉奖学金。2015年4月当选美国艺术与科学(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学院院士。2016年被选为台湾中研院院士。



我们的连体公众号AoAcademy(ID:AoAcademy)是一个用于开发诗歌与艺术教程的平台,它的线下活动是“诗公社计划”,由旅美诗人王敖和深圳“飞地传媒”张尔于2016年创办。



版权声明:本期内容版权属于“地球是透明的”,未经同意,其他微信公号和媒体请勿转载。喜欢我们的内容,请把它转发给你的朋友,如果想要加入我们或投稿,请发邮件到wangaoxueyuan@163.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