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哈维尔的政治实践,可以搬到我们村儿吗?

2016-10-28 地球是透明的



作者拍摄的克鲁姆洛夫全景


本文选摘于长篇散文《布拉格之夜:一个作家的蜜月札记(修订版)》(九州出版社,2014年),由作者韩晗授权发布。






对老建筑的保护,成为了捷克人的日常生活方式,这让我们中国这个号称有数千座古镇的文明古国为之汗颜。


在克鲁姆洛夫,我看到了关于老建筑保护的一个经典范例,所有的房屋连油漆都保存为以前的老样子,不作任何修饰,也不会为刺激旅游业而想一些低俗的花招政绩,当地政府的任务不是“全能型”的,而是以保护老建筑为主。


我问当地人,你们的政府的职责是什么?


当地人回答:保护克鲁姆洛夫。


在克鲁姆鲁夫的一路,我问了不少人,几乎答案都一致。再问,当地人就告诉我,当时捷克政府准备在伏尔塔瓦河上游修建水利工程,一度还遭到了克鲁姆洛夫不少市民的抵触,甚至当地政府也跟着帮腔,因为在这座城市里,保护古建筑首当其冲。我看到的也确实是如此:没有工业,农业也微不足道——大概只有一些苎麻的种植,其余的产业几乎没有——如果那些沿街的小店铺算零售业的话。在整座古城里,除却那些旅馆之外,只有一个Bata的专卖店和一家捎带着卖点碟片的书店,让人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儿现代感气息。


我试着观察过细节,连外墙的下水管子都是生满铁锈的,这座城市没有做旧。



克鲁姆夫的街道


这种对于老建筑的保护,我始终觉得并非基于对于文化的敬畏,而是一种特殊的民族责任感。在我所接触的捷克人看来,他们对于自己历史的热爱、自信,已经大大超越了我们这些来自于文明古国的观光客。我游荡在捷克的那些日子里,不少捷克的书店老板、餐厅老板,会很热情地向你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历史掌故。


而我周围的普通中国人,真正对于中国的历史掌故,却知之甚少,人文精神作为一种能量,并非单纯以知识、书本的形式存在,而是普遍地蕴藏在社会最广泛的人群当中。


中国与捷克拥有相近似的近代史,被奴役、被卷入战争、受苏联所左右,最后走改革的路线。甚至从某种层面上讲,捷克比中国陷入的苦痛更为深重,因为捷克曾经从一个世界第四的工业国,因为苏联霸权主义的干扰而一落千丈,但捷克人并未因为陷入到这种危机中而慌乱。相反,他们淡定地沉浸在自己热衷的音乐会、红酒、咖啡与文学作品中,依然故我。


国内的古镇我基本上都去过,无论是沱江畔的凤凰古城,还是东干河畔的丽江古镇,以及有溪流穿越的婺源,凡有古城的地方,势必有水,这样才显示出如玉之温婉气度,干涸之地虽有古城,但也是楼兰古城那种“大漠孤烟直”的荒僻之境。


克鲁姆洛夫也算是被水环绕着的古城,但对于古建筑的保护,克鲁姆洛夫的居民要远胜于丽江、凤凰两地。在克鲁姆洛夫的主城区,我几乎看不到丽江、凤凰的伪小资餐厅,在整个克鲁姆洛夫的城堡里,所有的建筑都必须要维持原样。捷克对于环境污染的苛刻要求,在整个欧盟地区都堪称最为严厉,其罚款数额之巨大,令我等发展中国家来客觉得乃是天价。


所以,我们一路上非常小心,生怕弄脏了墙壁、路面,然后让我们倾尽盘缠。在伏尔塔瓦河畔一个古堡的平台,我一眼瞥到了一个贩售当地手工艺品的集市,在克鲁姆洛夫的城堡里,只有这样的商品或古董、纪念品之类,才可出售。



克鲁姆洛夫的湖水


欧洲人重视环保,至于在世界文化遗产这样的地方,更是将环保看的非常重。亨廷顿(Huntington)曾有过一个论断,美国人重当下,欧洲人重传统,东欧人尤其如此。虽然东欧的历史不能与印度、埃及、希腊与中国相比,但东欧人对于自己的传统更为看重,你说他敝帚自珍也好,自以为是也罢,总之,东欧人对于自己的历史,总是恨不得让请全世界都知道。


在克鲁姆洛夫,当地人会热情向你介绍这里的风物,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上帝馈赠给他们最好的礼物,当然,除了在克鲁姆洛夫之外,在布拉格、皮尔森、百威,我都可以听到当地人对于家乡的夸赞,这是一种超越民族性的公民意识,在大多数捷克人看来,捷克乃是尘世间唯一的天堂。


有趣的是,我周围不少捷克的拥趸,其实也有一些是与捷克留学生、商人接触之后,转而爱上捷克的。假如只是单凭伏契克(Julius Fucik)、里尔克、卡夫卡、昆德拉或哈维尔的作品,就能让人爱上一个国家,这恐怕是有一定难度的,昆德拉就说过,一个国家最好的宣传者并不是一份报纸、一个电视台或是一个作家,而是数以万计的国民。


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善待自己的建筑、历史与文化,以至于会让你也跟着一起善待它。



街边的电话亭


妻拽着我在集市上闲逛,我对于一些工艺品虽然不感兴趣,但也看着好玩,因为捷克的不少工艺品,看起来实在是太粗糙了,其实说到底,欧洲人做东西,细节上确实不如中国的工艺品,尤其是一些看似具备收藏价值的工艺品如茶杯、玻璃器皿之类,据说都是中国的一些沿海小厂为他们代工的——后来果然我在“淘宝网”上看到与捷克商场里一模一样的啤酒杯。


在集市的尽头,一台织布机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我早知克鲁姆洛夫及其周边地区乃是捷克有名的苎麻产地,织布机便是用来织麻使用,但和我看到的工艺品一样,对于我们这些看惯了云锦蜀绣的中国人来说,这台织布机所织出来的粗糙麻布料,最多只能做装米的麻袋。


女老板很胖,走出来招呼我们看看,一台织布机上挂着织了一半的布料,店里有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约四五十斤麻线,案头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成品,有帽子,围巾,还有毯子。女老板好像不谙待客之道,拿了一件挂在墙上许久没人试过的麻布外套,拿给我,让我给妻子试穿。


我们嫌脏,不想穿,女老板反复说,这是她做的最好的一件衣服,一定让我们“Try on”,妻子勉强穿上,犹如中世纪的女巫,赶紧脱下奉还给女老板。我环顾整个店面,就觉得挂着的围巾不错,虽然不太好看,但却耐看,估计也保暖,于是买下一条,价格才三百克朗。


在中国大陆,对于波西米亚的理解,就是色彩斑斓、元素混搭,但这非常片面。譬如我买到的这条围巾,就在克鲁姆洛夫这座充满另类波西米亚风情的小镇集市上,据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波西米亚大本营——施华洛世奇(Swarovski)广场。每年春天这里会有许多当地人举着木偶,穿着民族服装,举办一年一度的“波西米亚音乐节”。

但是,他们织出的围巾却如此地色彩简单,只有黄黑两种颜色,如果拿到一个没有去过捷克的人的面前,他一定不敢相信,这条围巾来自于正宗的波西米亚。


所以说,来到捷克之后,我才发现了一个新的波西米亚,甚至一度为自己的网名“布拉格之夜”而羞愧,先前我太不懂捷克了,只知道捷克有昆德拉、古城堡、大教堂、查理大桥,而这些东西对于整个波西米亚的文化而言,又是那样的肤浅,若站在查理大桥或克鲁姆洛夫的施华洛世奇广场上,再回想自己先前在书本上读到的那些句读辞章,真的会觉得我们——当然也包括大多数的中国人,对捷克的了解,实在是少之又少。



当地的书店


在卡罗维发利,我曾看到了许多微型博物馆,同样,这样的微型博物馆在克鲁姆洛夫也看得到,除却那天正好不开门的席勒艺术馆之外,最有名的当属陶瓷艺术博物馆(Mezinárodní galerie keramické tvorby)了。


这家博物馆造于一间老房子之中,但老房子却非常偏僻,在沿街店铺的拐角巷子里,如果不是门口一个现代派的雕塑,我想我一定会忽略掉它。


妻对于现代派艺术总是眼尖,她一眼看到镶在门口的那根硕大但又造型奇特的陶瓷手指头,于是我们决定走进去看看。


说是博物馆,就是依山而建的一个老房子,里面也没有怎么装饰,因此这家博物馆十有八九是以后现代或是现代派风格为主要展览对象。我们一走进去,果不其然,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陶瓷艺术品,从面容狰狞的人像雕塑到样子古怪的日常器皿,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充满东方古典风格的现代瓷器。虽然样子各式各样,但精细度都还基本尽如人意。毕竟克鲁姆洛夫是安娜·高美的故乡,出了雕塑大师的地方,做造型艺术的展览必定也不会太差。



博物馆内面容狰狞的人像雕塑


其实,这些东西在中国大陆也不少见,近十几年艺术市场的开放,让中国的雕塑已经到达了世界性的样子,至于是否到达世界性的水平,这倒是另说。因此这类古怪另类的后现代风格艺术品,在形态上我并不陌生,也不惊讶。只是我对于这些过于玩弄形式的东西,也不太感兴趣,但这种后现代的奇特艺术品一旦被摆到古城堡里时,一种历史的穿透感就出来了。


这就应了罗哲文老先生的一句话,摆在广场大街上的古董,才能被人一眼看出来。

 

这种跨越历史的文化冲突,被作为一种观赏性的艺术形态予以表现,然后将这种冲突扩大化。关于这一问题,我在《锦官城的星巴克》里曾有提到,并举了一个“星巴克”的例子,作为现代舶来快餐都市文化的星巴克,在中国的选址,不少选在传统的、在地的、古典的与慢节奏的地方,如成都的锦里、合肥的明教寺与北京的故宫,因为只有形成不同文化、不同历史背景的差异性,才可以使得这种文化的特质得以表现。


所以,在充满了中东欧风情的古堡里,上演了这么一出现代派风格的雕塑展,雕塑并非要义,核心目标是使这古堡的风情因为这现代的味道而更加古雅了。当我站在那一大堆现代甚至后现代劳什子面前,再回望门外的古城堡,对于那段我并不熟知的历史,有了愈深的尊重与认同感。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才是波西米亚的混搭。



博物馆内的人像


长期以来,我们认为所谓混搭,便是无厘头式的“庙街里唱南音”或“关公战秦琼”般的恶搞。久而久之,头戴花冠、身披彩纱的怪异装束,竟然也成为了波西米亚的代表。我曾写过一篇叫《民族风最炫之后》的文章批评过这种胡闹——怎么什么帽子都往波西米亚头上扣?


混搭的目的,是为了更加简单地突出主题,这才是波西米亚人的思维方式。譬如,在布拉格或皮尔森的街道上,我时常会看到一些布满涂鸦的墙壁,那多半是工厂的规划设计者用一种童趣来表达工业社会压力的释放,这当然也是捷克人的独特创意;再比如,在捷克我时常能看到一些旧瓶装新酒的“社会主义建筑”——这一问题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其实这何尝又不是让人更加对那些巴洛克、文艺复兴式的老建筑进行进一步地保护与明确呢?


历史告诉我们,真相来自于比较,在反反复复地比较、权衡中,真相才会浮出水面,美好、痛苦、希望、绝望,其实人类一切情感,都是来自于比较,而混搭,恰能将这种比较用最快的形式予以实现。


说到底,混搭是一种实现意义的过程,而不是意义本身。捷克人仿佛喜欢把很多东西放到一起,然后将美好淬炼出来,这样更多的人——尤其是外国人,看到的则是更多美好,而忽略了其他一些并非美好的一切。


克鲁姆洛夫这座古堡,确实做到了“修旧如旧”,甚至一些因为岁月磨砺而荒废的建筑仍然予以了保存而未拆迁或重修,这已经是古建筑保护中的较高境界。但我也看到,在这座城堡中仍然有少许现代性的元素——譬如赛艇俱乐部、陶瓷艺术品博物馆以及街角颇具装饰艺术风格的Bata专卖店。


因为现代性,让古典的物件显示出愈发古典的一面,你能说,这不是波西米亚人的智慧?



捷克街头的涂鸦


我从来不否认,捷克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群人,捷克民族是世界上最为睿智的族群。只是他们生不逢时,不断因为灾祸、国难、变故而沦为被殖民者、阶下囚或是亡国之人。与德意志民族相比,捷克人拥有更为强大的坚韧性;与美利坚民族相比,捷克人更热爱传统与历史的东西,他们既是曾经的“老牌社会主义国家”,也是现在的北约成员与欧盟申根国成员,这样的转变,确实可以让匈牙利、阿尔巴尼亚这些“兄弟国家”望尘莫及。


来捷克之前,我一直被一个问题所困扰:作为一个老牌社会主义国家,为什么捷克可以在1990年之后,能够如此顺利地融入到西方的世界当中?


回国之后,有一个敏感问题,我也老被朋友们所提问:哈维尔的政治实践,在中国可以被搬过来吗?


这两个问题,其实是贯通的,可以这样讲,来捷克之前,我也和许多人一样,认为中国要想发展,必须出现一个类似于哈维尔的人物,但这种想法随着我的捷克之行而改变。因为,哈维尔只是一个肉体个人,他能够在捷克的民主化进程中发挥巨大的作用,与这个国家独特的社会土壤密不可分。


捷克是一个奇怪的国家。


这个国家因为在马萨里克之前,曾受异国统治多年,这样的情况下,它很快吸收了欧洲地区的文化、思想与艺术成就,在捷克任何一座城市的街头你都可以看到,这些建筑风格,有的是拜占庭式,有的是文艺复兴式,这足以见得捷克人对于先进文化的包容吸收性。无怪乎克里马(Ivan Klima)用“这是一个神秘的和令人兴奋的城市,有着数十年甚至几个世纪生活在一起的三种文化优异的和富有刺激性的混合,从而创造了一种激发人们创造的空气:即捷克、德国和犹太文化。”来概括布拉格精神。


正因此,所以捷克人祖祖辈辈与其他欧洲人——尤其是英、法等启蒙国家的人士,保持着认知上的一致性,他们虽然受奥匈帝国统治,但立宪、民主等启蒙思想早已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这有点像英国殖民统治下的香港,所以马萨里克借世界“解殖”的潮流,振臂一呼,捷克一下子成为了高度工业化的资本主义国家,并一度跻身世界四大工业国,而且还出现了卡夫卡、熊彼得(J.A.Joseph Alois Schumpeter)这样的资本主义人文巨匠。


二战之后,捷克虽沦入苏联之手,国民经济也一落千丈,但捷克人追求法制文明这一民族精神却一刻也没有被抹杀,所以才会出现让苏联人难受的“布拉格之春”,并且会让哈维尔这样的思想家迅速成长并崛起,待到哈维尔振臂一呼时,捷克早已经是一个人口素质极高、现代政治思想成熟并有着开放性人文积淀的文化强国。所以在民主化之后,捷克可以顺利地融入到北约、欧盟当中,并成为世界上少数几个高福利国家之一。


这种特殊的土壤与文化结构,造就了一个奇怪的捷克,我们可以看到,捷克人的骨子里就是资本主义风格,或者准确点儿说,就是“小布尔乔亚范儿”。捷克人享受生活的态度,甚至超过了法国人、意大利人,他们是欧洲享乐主义的集大成者。连我熟知的几位美国、西班牙朋友都感慨:捷克人,太懂得享受生活了。


这样的国家,与中国的差距实在太大。



捷克前总统哈维尔


如上我说的这些,并非想否定哈维尔的伟大。在我心中,哈维尔一定是一位极其了不起并十分重要的政治家、民族英雄,但在1990年的那场民主化运动中,他只是一个实践者、一个执行者、一个卓越的推手,数百万捷克人民与长期的宪政传统,才是捷克民主化的幕后总导演。


我相信,我的观点与许多中国学者的观点有着较大的分歧,但这确实是我在捷克一路所看到、感受到的。我前面也提到过,捷克人对哈维尔、昆德拉这两个人,并不太感兴趣。相反,中国人爱上捷克,往往又是通过这两位杰出人士的作品与思想,所以我说,中国人眼里的捷克,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捷克。


当地的朋友说,捷克民主化以后,哈维尔未踏上过除了台湾之外任何一块大中华区的土地,包括香港。所以说,哈维尔对于中国大陆的政府有偏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哈维尔的成见,导致了他在施政的过程中对于中国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友好。据说,在哈维尔执政期间,在捷克的电视台里,总是播放一些关于中国大陆负面新闻的电视片——这一情况在哈维尔卸任之后,才有所改变。所以,捷克人眼里的中国,也不是一个准确的中国。


是时候改变了。


作者: 韩晗 
出版社: 九州出版社
副标题: 一个作家的蜜月札记
出版年: 2014-2-1




韩晗,著名作家、学者。1985年出生,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13年获得武汉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先后创作并出版了《寂寞城市》、《蝴蝶飞出地平线》、《大国小城》、《侧影年华》、《文化的撒旦和上帝》、《寻找失踪的民国杂志》、《话语的秩序:文化当代性诸问题批判》、《新文学档案:1978-2008》等一系列优秀的学术、文学类作品。



我们的连体公众号AoAcademy(ID:AoAcademy)是一个用于开发诗歌与艺术教程的平台,它的线下活动是“诗公社计划”,由旅美诗人王敖和深圳“飞地传媒”张尔于2016年创办。



版权声明:本期内容版权属于作者韩晗,未经同意,其他微信公号和媒体请勿转载。喜欢我们的内容,请把它转发给你的朋友,如果想要加入我们或投稿,请发邮件到wangaoxueyuan@163.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