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点评,唯有诗能治愈健忘 | 桂冠诗人柯林斯的白宫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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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昨天推送的内容中,臧棣点评他并介绍了美国政治传统对诗歌开放的一面。(详情可阅读,《奥巴马白宫诗歌之夜》 )今天,是他对比利·柯林斯的评论。
让我们先看一下柯林斯在白宫的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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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诗能治愈健忘
作者:臧棣
比利·柯林斯朗诵的是他的抒情诗《健忘》。“白宫之夜”将柯林斯作为美国当代的代表性人物加以邀请,肯定是有充分道理的。柯林斯曾任教哥伦比亚大学,也是2001-2003年度的美国桂冠诗人。作为美国诗人,他身上有不少佛罗斯特的影子。骨子里诗人仍是先知,但这先知的能力主要表现在诗人有足够的智慧谈论平凡的日常事务。柯林斯的诗也不是没有争议,比如在美国,有论者就将他成为“现代诗歌的小丑”。六年前,以酷评见称的美国小说家诗人阿尼斯·施瓦尼(Anis Shivani)更将柯林斯抨击为美国当代“最被高估的15个作家”之一。不过,考虑到约翰·阿什贝利,沙朗·奥茨,路易斯·格丽克,也同时被吐槽。你就会发现,有点争议,对好诗人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从诗歌的现代系谱看,像柯林斯这样的诗人,可以说一直在修正波德莱尔为现代诗歌立下的行规。波德莱尔可以训斥诗歌的读者:将他们直接称为“虚伪的”。但柯林斯这样的诗人不一样,柯林斯更愿意把读者和诗人看成是“一伙的。”这种看法,在美国场景里有着深厚的传统,就像猫王的歌演绎的,我更想成为自己人。波德莱尔的诗,兰波的诗,就想象力而言,更依赖幻象体验,通过通灵者的自传,通过激烈的梦幻情境,揭示生存的意义。柯林斯则反其道而行之。他的诗基本上依赖日常观察,通过诗人对日常存在的敏锐的体察,在生活的细节中捕捉诗意的领悟。这种诗歌方式,在本源上又得到美国实用主义传统的奥援,所以,它也有着自己强大的哲学根基。前些年,有旅美的朦胧诗代表人物不明就里,以为美国当代诗人没出息,净写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其实是极端的无知。
从诗歌类型看,《健忘》很像奥登所定义过的“轻型诗”。诗的素材是个人的日常感受,诗的节奏以吟游的谣曲为基准。在措辞方面,尽量从个人记叙(日记和随笔)中汲取语汇。诗的意图基本上是从常识的线索展开,然后随着诗人敏锐的感受,突然将生活的感受和诗意的洞察结合起来,开启了我们对熟悉的日常存在的一种陌生的反观。《健忘》处理的素材,几乎每个人都会体会。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有过健忘的经历。要么因为生活的麻木,原本敏感的领悟力,在我们身上消失。要么因为生存的压力,我们身上最大的理解力,天真的直觉,日渐委顿。从诗歌动机上讲,这首诗要处理的,原本是一种很痛苦的经验。记忆的丧失对生命的内在的损害。按现代心理学观念,没有记忆,就不会有感情。寡情的人,本质上也是对记忆冷漠的人。按诗人的揭示,一方面,记忆的丧失,似乎是生命中的一种自然的过程。一个人记不起读过的小说,忘记小说作者的名字,都仿佛是很自然的事情。另一方面,对丧失记忆的恐惧,有会分泌出挣扎的渴望,以至于我们会努力反抗,努力延缓健忘症在我们身体中的蔓延,我们会“在半夜里爬起来”,“查找一场著名战役的日期。”
全篇读下来之后,我们会有一个突出的印象:这首题目《健忘》,也确实在书写健忘主题的诗,却充满了记忆的细节。甚至可以说,它充满了对细节的可靠的复述,或自我提示。诸如“一个没有电话的小渔村”,“背诵行星顺序的时候”。所以,如果我们更深透地领会这首诗意图,一定要注意诗人的叙事方式。健忘,作为一种心理事件,它展现的生命图景原本应该是,破碎的,漫漶的,不连贯,不完整。但在这首诗,诗人一直在使用一种连贯的视角,将记忆的碎片重新连缀出一副相对完整的自传画面。这样,健忘对个人的生命的侵蚀,也就在诗人的这种复述中,得到了精神上的修复。换句话说,健忘所代表的自然过程,固然能对我们的生命造成极大的损伤,但人们凭借诗的省察,能意识到健忘对生命的损害,这种省察能力背后所援用的心理能力——它当然和诗的想象力有关,其实是我们的生命力中更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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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柯林斯作品
《健忘》
美国桂冠诗人比利·科林斯
健忘
比利·科林斯
首先消失的是作者的名字
顺从地跟着离开的是题目,情节
让人心碎的结尾,而整部小说
突然变得似乎从未读过,从未听说
就像你曾经回味的记忆
纷纷决定退休,去你大脑的南半球上
一个没有电话的小渔村里
很早以前,你吻别了九个缪斯的名字
看着二次方程收拾行李离开,
即使是现在,你背诵行星顺序的时候
又有别的什么东西溜走了,可能是哪个州的州花
一个叔叔的地址,乌拉圭的首都。
不管你挣扎着想记起的是什么
它都不会招摇在你的舌尖
甚至不会潜伏在你脾脏里模糊的一角。
它沿着一条黑暗的神话之河流走
你只记得,这条河的名字以L开头
在你自己走向泯灭的道路上,你会加入
那些忘记了怎么游泳,怎么骑车的人们
难怪你会半夜爬起来,在一本讲战争的书里
查找一场著名战役的日期。
难怪窗子里的月亮
仿佛从一首你曾铭记于心的情诗里飘走了。
(注: Lethe, 即“忘川”)
Pallas 译
Forgetfulness
Billy Collins
The name of the author is the first to go
followed obediently by the title, the plot,
the heartbreaking conclusion, the entire novel
which suddenly becomes one you have never read, never even heard of,
as if, one by one, the memories you used to harbor
decided to retire to the southern hemisphere of the brain,
to a little fishing village where there are no phones.
Long ago you kissed the names of the nine muses goodbye
and watched the quadratic equation pack its bag,
and even now as you memorize the order of the planets,
something else is slipping away, a state flower perhaps,
the address of an uncle, the capital of Paraguay.
Whatever it is you are struggling to remember,
it is not poised on the tip of your tongue
or even lurking in some obscure corner of your spleen.
It has floated away down a dark mythological river
whose name begins with an L as far as you can recall
well on your own way to oblivion where you will join those
who have even forgotten how to swim and how to ride a bicycle.
No wonder you rise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to look up the date of a famous battle in a book on war.
No wonder the moon in the window seems to have drifted
out of a love poem that you used to know by 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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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棣,诗人,批评家,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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