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孫康宜:懷念恩師高友工

2017-01-12 孫康宜 地球是透明的



普林斯顿大学为高友工先生的去世下半旗三日,李耀宗摄。




懷念恩師高友工

作者:孫康宜


四天前高友工教授靜靜地走了, 他走得那麼突然。我想他是為了避免和親友們告別, 所以才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刻, 獨自離開了這個世界。其實我們無法確定他去世的具體時間。 據朋友江青告訴我, 友工師過去時大約是10 月28 日晚到10 月29 日清晨(美國東岸時間)之間,是在安睡中去世的,那正是三更半夜的清靜時刻。(其實,在那以前的幾個鐘頭, 他還和朋友吃了晚飯, 完全沒有異樣)。


連他去世的方式也充滿了詩意。 我想起了他經常朗誦的一首唐詩:“人閑桂花落, 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王維)。 詩中描寫一個十分幽靜的境界, 因為 “夜靜“, 所以連明月都能驚動山鳥。我想10月29日清晨友工師大概是在這樣一個幽靜的夜晚離開了。雖然他一直住在紐約市中心, 但我知道他的心靈深處總是閑靜的。 尤其是, 他最喜欢陶渊明的“問君何能爾, 心遠地自偏”等詩句。 因為他心遠, 所以凡事都顯得灑脫。    


最近一兩年來, 友工師的身體開始變得十分虛弱, 甚至無法下床 ,令人非常擔憂。 但每回在電話上和他聊天, 他總是談笑風生, 與從前沒有兩樣。 去年聖誕前夕, 我在電話中表示擔心他的生活起居, 因怕他一人獨處會出事。 但他卻引用《莊子》 的章節來安慰我,表示萬物的變化從來沒有停過, 生死也屬於這種變化之中, 接著他說:“像我這把年紀,其實生與死都沒什麼關係了“。當時我除了表示尊敬以外, 還能說什麼呢? 後來掛了電話, 再重複溫習他所說的話, 更加對於他的人生意境與智慧感到默契於心, 心領神會。其實我從普大畢業已經快四十年了, 但對我來說, 友工師一直是我的終身導師, 他那種處事不驚的態度, 總令我萬分敬佩。


幾天來, 我一直在回憶友工師這許多年來給我的幫助。 他是一位名符其實的“師父“, 懂得如何因材施教,同時他施教的方式總是和個人生命合在一起, 所以令人難以忘懷。 現在他突然不在了, 更讓我珍惜他一直以來給我的啟發和教訓。


記得1973 那年我剛進普大念東亞系博士班時, 他曾對我說:“ 最美的人生有如絕句“。據他解釋, 那是因為,絕句雖短, 卻有“意在言外”(尤其是尾聯)的作用。 人的生命也是如此, 再長的生命終究是“短暫” 的。一個人必須懂得珍惜那個短暫, 人生才能顯得美麗而富有詩意。  直到今天,我已經進入了古稀之年, 但友工師這句話還是讓我受益不盡。


還記得有一年秋天,我被許多事情弄得煩惱不堪, 他就向我教訓道:“ 你應當把你的工作比成跳舞。 比方說, 你自己在家練習跳舞繞圈時, 必須繞個一百二十圈。 但你真正上台表演時,最好只繞十二圈, 這樣你就會有舉重若輕的自信。”  他的話使我恍然大悟,立刻意識到自己個性上那種太過執著的缺陷。因為人生總有許多不如意的情況,而且前面的路程茫茫不測, 我們就很容易經常被外物所累, 所以應當培養”舉重若輕“ 的藝術境界, 才能自由自在地翱翔於世。 當時我立刻聯想到友工師在課堂上經常引用的《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 其名為鯤 。鯤之大, 不知其幾千里也。 化而為鳥, 其名為鵬。……” 心想,我應當努力修養自己, 希望能在魚中作鯤, 這樣才能化為大鵬而逍遙遨遊。


在唐詩的課堂上, 友工師最喜歡引用王維的詩句。 特別是他給“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王維, 《終南別業》)那兩句詩的解釋, 令我終身難忘。 他說:“如果有一天你走到窮途末路時 (dead-end), 千萬不要喪氣,你要從容地坐看雲起, 這樣就會絕處逢生”。 而且他要我們注意王維詩中接下來的最後兩句:“ 偶然值林叟, 谈笑無還期”。意思是說: 在山窮水盡之時,我們偶然也會遇到某個有趣的老人, 也能談得十分愉快,甚至樂而忘返。   


其實這就是友工師心目中最看重的友誼, 尤其是“知己“ 的概念。他所謂的”知己“ 是基於《莊子》 那種”相忘以生,無所終窮“ 的君子之交, 不是甜如蜜的小人之交。 所以他經常向我們解說《莊子》“大宗師“ 裡有關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為友的那一段: “ 三人相視而笑, 莫逆於心, 遂相為友”。 大意是說, 三個陌生人突然碰在一起, 他們只要相視而笑, 心心相印,就自然結為好友。據友工師的解讀, 那種“莫逆於心” 的境界可以引申到詩人與跨時代知心讀者的永恆交誼, 即杜甫所謂“蕭條異代不同時”的意境(《詠懷古跡》 其二)。


晚年的友工師生活極其簡樸,因此經常使我聯想到劉禹錫的《陋室銘》: “山不在高, 有仙則名; 水不在深, 有龍則靈。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與劉禹錫相同, 友工師雖住在簡陋的房子, 他的德行卻永遠馨香遠播。 多年來他所交往的朋友和苦心栽培的學生們無可計數,那種知識和情感交流一直在“莫逆於心” 的談笑中進行。 他的生活是如此的簡單樸素, 但他的精神生活卻無限地富有。


我何幸而成為友工師的門徒, 我能藉著這篇短文來紀念我的恩師, 也算是我對他無限感激的一種表示。


——孫康宜寫于2016 年11 月2 日

(原載於《明報月刊》2016 年12 月號。)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高友工在普林斯顿大学为学生上课。(图片来自网络)





孫康宜,美國著名華裔漢學家。原籍天津,1944年生於北京,兩歲時隨家人遷往臺灣。1968年移居美國,曾任普林斯頓大學葛斯德東方圖書館館長。現為耶魯大學首任Malcolm G.Chance’56 東亞語言文學講座教授,曾獲美國人文學科多種榮譽獎學金。2015年4月當選美國藝術與科學(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學院院士。2016年被選為臺灣中研院院士。



我们的连体公众号AoAcademy(ID:AoAcademy)是一个用于开发诗歌与艺术教程的平台,它的线下活动是“诗公社计划”,由旅美诗人王敖和深圳“飞地传媒”张尔于2016年创办。



版权声明:本期内容版权属于“地球是透明的”,未经同意,其他微信公号和媒体请勿转载。喜欢我们的内容,请把它转发给你的朋友,如果想要加入我们或投稿,请发邮件到wangaoxueyuan@163.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