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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鲁学生史力文为什么中止了学中文?| 苏炜

2017-02-27 苏炜 地球是透明的


史力文为什么中止了学中文?

作者:苏  炜


我可以坦诚相见,我并不为我的国家感到惭愧。我可以把她的麻烦公之于世,因为我没有失去希望。中国比那些小小的爱国者要伟大得多,所以不需要他们来涂脂抹粉。她会再一次恢复平稳,她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林语堂《中国人》(My County and My People, 旧译《吾国吾民》)


 01 


在我耶鲁办公室的书架上,长年陈放着一张用塑料压膜保存着的纸片——那是我最为珍重的一件学生送的礼物。说“礼物”其实都有点过了,那只是在一张普通白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画着的带稚气的中文字和图画:


苏老师:


我们知道你现在家里有大事。我们学生想告诉你,我们正在想着你。对我们来说,你不但是我们的老师,而且你是我们的朋友。在我们眼里,你是非常重要。谢谢你:


(以下分行的文字两边穿插着彩笔画的图画)


回来教我们每天喝菜(茶)/ 跟我们开玩笑/ 做推荐信/ 请我们到你家去玩/是再聪明的作家没有了/有一个很可爱(“爱”写了错别字)的女儿/ 有一个很漂亮的声音的太太/ …… 跟我们去长城(饭店)吃饭/ 教我们书法/  为了我们忙得团团转/ 到处都是粉笔(灰)/  常常给我们改变(错句)/ 去公园爬树子/ 跟我们说:“甜酸苦辣”


二年级中文班(以下是不规整的中文彩笔签名)


何若书      葛凯琳     刘维芳    史力文      吴慕贤

李崇正      武英美     叶洁思   谢琳达    费爱美    张琳


字写得拳打脚踢的,认真,使劲,稚嫩,率真,其间还杂陈着错别字。图画,则是用彩色铅笔随手涂鸦的漫画。那里面四只眼睛的“苏老师”,像是从哪一本儿童读物里走出来的怪物。


图1. 由史历文写画、由二年级同学签名送给"苏老师"的便签,至今还展放在作者的耶鲁办公室书架上。


那是我刚到耶鲁任教的某年秋末,课程间,惊闻母亲突患重症辞世,我匆匆请助教代课,飞返广州料理母亲后事。一周后,当我带着一身疲惫哀伤返抵校园,蓦地在系办公室门前的信格上,读到学生集体签名留下的这纸信笺,一时心头温热,感动莫名。那时候,大学校园里的中文热刚刚开始升温,我一个人同时兼教着耶鲁二、三、四三个年级的中文班。系里希望我逐渐把重心移往高年级(我现在是四、五年级中文小说选读课的专任教师),本来准备让我从那个学年的春季开始,就离开二年级课堂。但学生们不乐意,我也向系里表示:哪怕增大工作量,我也要把这个班整个学年的课程教完再走——这是“谢谢你回来教我们”的一点脚注;“有个很漂亮的声音的太太”,是因为他们当时课堂上使用的听力教材,是由我的“老婆大人”录制的;“再聪明的……也没有了”和“为……忙得团团转”,则是刚刚在课堂上学过的中文句型。


这页信笺,过塑后立在我的办公室书架上多年,早已成为了自己在耶鲁的教学生涯中一个非常具体的精神支撑点。如果不避自炫自夸的话,今天“苏老师”之所以在耶鲁校园里还算有不错的教学口碑,每年修读我任教课程的学生常常人满为患,可以说,大都,与这封信时时的激励、鞭策作用有关。


——当年执笔写下这封信的人,就是史力文。


我曾在前几年一篇校园随笔《为美国学生改中文作文》中,记写过这样一位美国学生——在一次题为“我学中文”的作文中,一位来自南部的出身破碎白人家庭的贫寒学生写道:父母离异后,他的母亲因为吸毒、贩毒至今仍被关在监狱里,他从小就在不同的寄养家庭中度过,受尽了各种歧视和冷眼。他是在上高中时决定选择学中文,用“学好一门最难学的语言”来证明自己,使他重拾人生的自信,最后以优异成绩被耶鲁大学录取的。我没想到这位平日带点玩世不恭味道的学生,却有着这么令人动容的学中文历程,从此对他学习上的关注,就更加真切细心了。


——喜欢读《南方周末》的读者,或许对我前两年写的这篇专栏文字,还存有一定的记忆。


——这位身世坎坷、几乎从少年时代起就以中文来“安身立命”的学生,就是史力文。

于是,你就可以想象,在大三那年开学,史力文——几乎是那些年间整个耶鲁中文项目有口皆碑的,最努力用功、也最有语言天分的高才生、优等生,突然非常平静地告诉我们:他决定从此中止学习中文,并改换原来选定的中文专业学位时(他原来准备修读本科双学位,中文是其一),在我心中引起的,是一场何等量级的地震,引发了任课教师们多么长久的唏嘘和浩叹!



图2.作者和他的耶鲁学生们期末一起包完饺子的合照


 02 

 

其因由故事,还得从史力文学中文的历程说起。


其实,在他成为我的学生以前,他先就成为我妻子的学生和朋友了。为了学好中文,作为“新鲜人”(Freshman-新生)的史力文,甚至早在大一正式开学前就早早来到了学校,提前在耶鲁暑期班上修读中文课程(以后他才告诉我,那是因为他考上耶鲁后马上就发现自己变得无家可归——一迈入十八岁,原来的寄养家庭立刻终止了对他的监管人的义务)。他在那时偶然认识了在校园旁听课程的我妻子,并主动请她作他的中文辅导老师。所以,作为新生一入学,洋学生史力文直接修读的就是我的二年级快班(俗称“华裔班”)的课程。前面那封信里提到的“爬树子”,说的就是他刚到耶鲁那个“无家可归”的暑假,我邀请他跟我们一家人一块出外郊游,和他一起比试爬树的趣事,图画中那个在树下吓得哇哇大哭的“娃子”,正是我女儿。显然,学中文,对于史力文,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因为他在中文里呆得特别舒服、自信,既能满足他无穷无尽的求知欲,又能获得那种与众不同而又游刃有余的自我满足感。所以,史力文不独和我们夫妇俩亲近,几乎和耶鲁中文项目的每一位任课教师都甚为亲近。以至有一年学期末,史力文在给不管男、女老师的圣诞卡上,都写上了“I love you”的字样,几乎要引起我们一些不谙此地“国情”的年轻老师的误解(其实,“I love you”在英文的不同语境里适合各种用法,普遍得就像喝一瓶矿泉水一样,和用中文说“我爱你”的况味大不一样)。他是少数几个在老师中享有“特权”的学生,从来不在乎那个规定的“办公室谈话时间”,随时随地,敲敲门就笑嘻嘻走进来,一坐就聊上个小半天。


二年级中文课程结束,史力文获得了耶鲁甚为优厚的“莱特暑期奖学金”,到中国北方某个大学的一个美中合办的项目去进修中文。假期中我还曾接到他隔洋寄来的洋溢着喜气的中文明信片,没想到,新学年开始,敲开我办公室的史力文,带着一脸的清冷颓然,一开口,就用了一个奇特的句式:“苏老师,我要告诉你我的对不起——我再也不想学中文了。”


我大吃一惊:“出什么事了?暑假在中国,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


他坐了下来。默默望着我,没有马上接过话头。


按照一种思维惯性,在那个短暂的停顿里我脑子里闪过许多:那些被世人诟病多年的关于中国大陆的似乎无可救药的顽症——日益污染的空气,无以“恭维”的公厕,随地吐痰、加塞插队、聚众喧哗的社会陋习等等,我想对于史力文,都算“小儿科”——在他的从小温饱有虞的恶劣成长环境里,这些,应该不是什么越不过去的障碍。我猜测,他一定是遭遇到什么涉及个人情感、尊严而跳不过去的沟坎了——也许是跟中国女孩子的情感纠缠,失恋、受骗,诸如此类?


他低下头,嘴里吟噙有声,好像在选择一个什么合适的中文字眼,抬起脸来,冒出来的却是一个英文字:“Racist,Racism,中文怎么说?”


我心中一沉,脱口说:“你说的是——种族主义者,种族主义?”眼前这位白人学生,难道在中国大陆受到过什么歧视性的对待么?


找到了语感之后的史力文,马上就把话说得直截了当:“我这个夏天在中国很不高兴,因为我碰到了太多的Racist——种族主义者。”


我心中犯疑:“你说的是——Nationalism,民族主义吧?”


 “不是。我最不高兴的就是这个——Racism,它比Nationalism更让我病!am sick about it! (让我呕心)”


我顾不上纠正他的中文语病。“Sick”这个字眼在英文里非同小可,既是“生病”,也是“呕心”、“腻味”。我给他递过一杯水,请他细细道来。


原来,史力文夏天所去的这所北方有名的大学(它在文革中尤其全国知名——原谅我姑隐其名),大概因为历史造成的原因,这个学校在当时依然“左”风甚炽。虽然他们接受了这个中外合办的中文暑期项目,却仍然严格遵循文革前后施行的“对敌斗争”的“外事纪律”来主导整个教学管理。据史力文所言,学校派来跟他们合住的中国学生,都经过了严格的挑选和训练,“他们都是思想正确的革命分子,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随时随地教育我们许多正确的革命道理,除了一定必须正确的那些台湾、西藏的政治大问题以外,比如,中国文化、中国历史是怎么样的伟大,有多么伟大,他们会随时指着一座大楼或者一辆跑过的汽车,告诉我:它们是怎么样‘made’出来的,说明中华民族、华夏儿女、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是怎么样的伟大……。”史力文非常流利地跟我重复着这些熟语,“我跟他们说:当然伟大,不伟大我为什么要跑到中国来学中文?他们就要继续问我:你觉得是中国文化伟大还是西方文化伟大?你们美国的历史才那么短,那么短……你觉得二十一世纪是不是中国人的世纪,是不是中国文化的世纪?……”


——完蛋。我心里想:显然,一整个夏天,史力文又落到一个总是要需要遵循“正确”的“寄养家庭”里去了——这是他以往一再对我说过的,他对各种“正确要求”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可我还是想开解他,我说:“史力文,恐怕这些,都还算是一种热情过度的、幼稚发烧的民族主义,还不能算是种族主义——Racism吧?”


跟“Sick”一样,“Racism”——“种族主义”,在英文里也是一个重得不得了的说法,尤其是对于在美国南方长大的史力文。


史力文却没有退让的意思——原谅我不能完全按原样复原他的中英文夹杂的原话(他的中文水平还不足以表达这么复杂的辩难话题),他变得有点结巴,语调急促起来:“当然是种族主义!苏老师!我知道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有什么样的区别!我是白人,莫里斯(同是我教过的学生)是黑人,在XXX,有些每句话都很正确的老师,就常常对我好,对莫里斯很不客气,这就是Racism,对不对?”他停顿了一下,“——从前,希特勒不是总是在鼓吹日耳曼种族的优秀吗?这个夏天我碰到了太多天天跟我宣传‘中华民族最伟大’,‘中华民族最优秀’的中国人,伟大得让我Sick!——对不起,苏老师,我是把你当作好朋友才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是多高兴去中国,多高兴学中文的……”


——他总是分不清“高兴”和“喜欢”的不同用法。可是此时我已经顾不上这些,我还是想极力跟他分辩:说“中华民族伟大”,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日耳曼种族优越论”,在美国,我们日常里不也会说“伟大的美国人”——Great American 吗?……


可是,他下面提到的话题,却真的让我哑了声——


“苏老师,你知道我这个夏天学会了一支什么中国歌吗?——《我们的大中国》。这是我们XXX项目的校歌,所有留学生都得学会唱的。你知道我们在‘中国之夜’表演什么节目吗?(“中国之夜”是每个海外中文项目都会举办的中文表演晚会),学校老师指挥我们所有外国学生,在台上合唱《我们的大中国》!——苏老师,你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你想,布什在伊拉克问题上的‘大美国心态’挨了世界上多少人骂?如果美国有一首歌叫《我们的大美国》,会是一种什么效果?那一定就是在耶鲁以C毕业的我们Honor(荣耀)的布什总统最喜欢唱的歌了!”


我笑了:这个史力文,抓住个话题就顺便修理一下布什,倒是耶鲁学生中非常典型的“Liberal”(自由派)风格!


“我们的大中国呀,好大的一个家!经过,那个多少,风吹和雨打……”史力文提高调门,果真手舞足蹈给我唱了起来,“我们的大中国呀……”我听着刺耳(别说洋人,这歌子在我们这些“海外中国人”听来,都异常刺耳),我让他别唱,他不搭理我,吭吭咳着,唱着,边唱边说,“我们在台上发了疯地唱,唱得高兴,最后干脆一齐喊起口号来了……”


“你们喊什么?”


“毛主席万岁!大中国万岁!毛主席 ……”


我止住了他,不让他再喊下去。


(事实上,不仅仅是一个史力文,很多学生都曾向我们反映那个XXX中文项目的问题。为此,耶鲁第二年夏天就没有再往那个项目送人。近年在多方努力下,那个项目有了许多改进,我们才又重新恢复送学生过去——此乃后话)。


图3.作者率耶鲁学生中文辩论队赢得CCTV2007年国际大学生辩论赛冠军


 03 

 

也许是经过我的好一番劝解,又或是史力文其实已经无法离开他深爱的中文,那一年秋季开学后,他还是照样选修了我教的三年级快班中文课程。可是,随后我又犯了一个小错——也许是大错,又一次触碰了史力文对中国话题的认知敏感。


那时候北美的卫星中文节目刚刚开通,我自己家里装上了“小耳朵”,可以随时直接收看北京CCTV的海外频道。我便常常从中选录一些短小有趣的节目片断,作为新鲜听力材料在课堂上放给同学观摩,收到了不错的效果。我便有点忘乎所以,到了中国新年,就将好不容易头一次录下来的中央台春节联欢晚会的录像,拿到课堂上放给美国学生们看。我不记得那一年的节目里是不是就有那首《大中国》?(应该没有,《大中国》大概是三数年前“春晚”的“名曲”,但相类的曲子一定有),总之,学生们看得哗笑连连,神情和反应都非常古怪。我看见史力文一直低着头,还没看到一半,突然就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出了课室。我当时心里咯噔一响:这是一向在公众场合显得听话、乖巧的史力文,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我甚至预感到:史力文这样走出去,大概会就此“quit”掉(退出)这门课了——美国大学里,上得不如意的课程,学生可以在开学六周内“quit”掉。——尽管,这个结果没有发生,但自此成了一个明显的分界——不独是我,连班上的同学都发现:史力文上课变得无精打采、漫不经心的,虽然他仍是那样“一点就醒”,中文仍在飞速进步,但渐渐就开始迟到、早退,拖延完成作业。我为此曾专门约他谈过话,却变得有点话不投机,气氛淡漠。他只是告诉我:他这个学期遇到很多个人问题,比如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友最近在外州出了车祸等等,让他很分心,所以上课有点不专心。我想他说的理由也许是真实的,但我对此一直很难释怀。


在这里,我要郑重告诫我的各位热心的同行们(包括今天在世界各地负有推介中国文化使命的“孔子学院”们),千万千万,不要被“春晚”对于海外大陆人那种特有的乡愁解馋作用冲昏了头脑,将“春晚”一类“红火节目”用来作为向外国人推介中国文化的辅助教材——那,实在是最大的、最为立竿见影的“票房毒药”!对于那些对中国尚一知半解的外国孩子们,那种大红大绿、鼓乐喧天的夸张表演,特别是贯彻始终的那种煽情、矫饰、充满各种“伟大”字眼的高亢调门,可以说,成了一切放大而夸张的“中国式毛病”的集大成者,一定会让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从而倒尽他们学中文的兴致和胃口!这一点,其实也已成了我们耶鲁中文项目同事们的共识。我们几位做过同样蠢事的大陆背景的老师至今提起,仍然为此懊丧不已。


 04 

 

耶鲁的好学生很多,毕竟不是只有一个史力文。况且大多数学生是到过中国留学以后更加热爱学中文的,所以,学期结束,我随后就把史力文的话题淡忘了。只是我也开始注意到,学生中这种“爱之深、责之切”的现象很普遍——越是对中文、中国和中国文化投注心力情感的学生,带着越多浪漫的心理预期,就越是容易形成心理落差,受到“中国”真实面相的伤害。我想,真实的中国(包括任何国家),不是为任何“美好想象”而设的。进入一种异质的语言文化,很像进入一个婚姻的“围城”,“因陌生而相恋,因了解而分开”,“在外面的想攻进去,在里面的想冲出来”,毋宁说,这是文化差异造成的一种无奈,也是人性的共同弱点所致吧?这么想着,我也就没太把它放在心上。


第二年夏天,史力文还是请我写的推荐信,再一次申请到了“莱特”暑期奖学金去中国进修中文。我知道,除了他内心里其实无法割舍中文以外,还加上一个具体原因——他以前告诉过我的“暑期恐慌症”:因为母亲还关在监狱里,寄养家庭已对他关上大门,他实际上一到暑假就变得无家可归,利用漫长的假期到中国去学中文,正好成为他一种“回家”的方式。只是,我却对他这种“回家”的寄托,存有暗暗的担心。我告诉过他,他去年上的那个XXX中文项目是个特例,只是被你倒霉地撞上了。北京、南京、上海其他许多暑期中文项目,都比它强多了,你尽可以放心选修。大三那年开学,史力文第二次从中国留学回来,敲开我办公室的门,带着一口滑溜的、充满卷舌音的京片子,向我讲述他在中国的各种经历见闻(有正面的、负面的,好玩的、不好玩的),最后,当他向我平静道出他决定中止学习中文的理由,并放弃他原来选定的中文专业时,一时之间,还真是让我错愕不已——


“苏老师,我生气我自己,”他的中文句式依然不正确,“我发现,我的中文学得越好,我人就变得越坏,真的。”他看我狐疑的眼神,“不骗你,我已经知道我在中国可以怎么‘混’了,而且我可以‘混’得很不错。”他闪过一个调皮的眼色,用的字眼却准确无比,“可是,我自己会变得这么——混,”他把“混”字仔细咬成了第二声,“对,就是‘混蛋’的‘混’,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我‘混’完了,就生气我自己,我真的不愿意。”


我压住惊诧,脸上还勉力笑着:“你说说看,你在中国,怎么——‘混’?”


 “Fake,”他冒出一个英文字,“只要你学会Fake,习惯各种Fake,就行了。”


 “你是说,假——说假话,骗人?”


“对,先骗自己,再骗别人。”


“怎么叫——先骗自己,再骗别人?”


“——就是先骗自己,你说中文的时候,你不是那个Steven,”他说的是他的英文名字,“然后,你把自己变成这个——‘史、力、文’,就可以Fake了。”


 “你怎么‘Fake’呢?”我很好奇。


 “随便什么理由都可以Fake呀,中国人爱听好听的话,我就说好听的;他们说不喜欢美国人,我就说我是新疆来的;他们要打听美国的事呢,我就说我是耶鲁的学生。北京话叫做‘油’,我这个史、力、文,现在真是挺油的……”


我打量着眼前的——“史、力、文”,想开一句什么玩笑,可是笑不出来只是还想着要开导,我说:“史力文——我还是叫你史、力、文,而不是——Steven我不相信在中国,说中文的史、力、文,真的就会变得那么——‘混’。


“谢谢你的不相信,苏老师,”他还是用那样的“不正确句型”,口气却异常平静,“所以,我决定quit(退出)中文。”


“好象,这不应该是一个quit的理由。”我坚持说。


可是,史力文最后诚恳道出的“理由”,却又一次让我哑了声。


“苏老师,你知道我很尊重你,你早就是我的好朋友了。我最生气我自己的,就是我发现我的中文越好,我就开始好像越来越不尊重中文了;这样学下去,结果就会是——中文和中国,我都不尊重了,我不愿意这样。”这时候,他的中文好像慢慢表达得流畅、达意了,“苏老师,我知道很多人学中文,是为了去做生意,为了中国的大市场。——我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自己最早的自信、尊严,别人对我的尊重,都是中文给我的,我怕我最后要失掉它,所以,我要——quit。”


他脸上的平静神色,像窗外天上那片澄静的蓝。我再没有劝阻他。那天送他出门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hug”(拥抱),那是美国人在一个认真告别的场合的肢体语言。我知道,那个“hug”,也是他给中文的——他从此再没有敲过我的门,再没有踏足过我们东亚系这座红砖小楼。


 05 


也许,史力文只是一个独特而又独特的个案。


他太敏感。出身、成长于寄养家庭的特殊经历,使他对“尊严”、“自尊”、“尊重”几乎带着神经质的敏感。这种“神经质的敏感”,自然很难说是“正确”的、客观的,甚至,也许是带着“西方的、白种的、男人的” 偏见的(这是英文里讨论“政治正确”经常会使用的字眼)。但是,把史力文离去的身影,置放在今天被中西媒体炒得很热的那些字眼——“大国崛起”、“盛世”、“中国世纪”、“中华新帝国”(《时代周刊》语)等等等等这样一些大背景之上,史力文的“quit”,他对“尊严”、“自尊”和“尊重”等等的敏感,还是触动了我的——不管是自身哪一种角色认同的——敏感。限于文字篇幅,我决定删去我由此引发的一大堆感慨和议论,而把相应的思考和议论空间,留给读者。——末了,再回到史力文:在那以后,我在校园里还遇见过史力文两三回。他还是那样眯着在洋人中显得略小的眼睛,朝我嘻嘻笑着,一仍用中文跟我说话,只是因为长久缺少练习而显得生疏、磕巴,所以不时要用英文补够。他告诉我:他已经重新把西班牙语“捡”了回来;大三的暑假,他申请到一个奖学金到南美洲参加一个救助穷人的基金会的工作,收获很大。他决定毕业后到南美去工作,他的学艺术史的女朋友也支持他,会跟他一起去。“可是,她的个子长得比我高,我记得在北京,我这要算——三等残废的,让我有点……嘿嘿,自卑感。”这是我记得的,史力文对我说的最后一个准确而漂亮的中文句子。

                                            

2007年1月26日 于耶鲁澄斋


图4.作者的耶鲁办公室——澄斋。斋名是由张充和先生题赠的。




苏炜,中国大陆旅美作家、批评家,现任教于美国耶鲁大学,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文革中曾下乡海南岛农垦兵团十年(1968-1978)。1978年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获学士学位。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后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国工作,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90年后定居美国。


曾出版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1982,广州《花城》)、《迷谷》(1999 ,台北尔雅出版社;2006,北京作家出版社)、《米调》(2007,广州花城出版社),《米调》曾被评入“2004年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磨坊的故事》(2016,美国南方出版社);短篇小说集《远行人》(1988,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1988,浙江文艺出版社);散文集《独自面对》(2003,上海三联出版社),《站在耶鲁讲台上》(2006,台北九歌出版社), 《走进耶鲁》(2009,北京凤凰出版社) ;交响叙事合唱——知青组歌《岁月甘泉》歌词(2008,广州太平洋音像公司),歌剧剧本《铁汉金钉》(2011,北京《中国作家》),《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2012,香港大山出版社;201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天涯晚笛》被新浪、凤凰、文汇、新华等网评入“2013中国好书榜”),古体诗词集《衮雪庐诗稿》(2015,广东人民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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