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其诗，想见其为人，悼念余国藩教授 | 孙康宜
余国藩教授（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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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其诗， 想见其为人
──悼念余国藩教授
作者：孙康宜
死亡真是难以预测。五个月前的圣诞前夕（2014年12 月24 日），好友Tony Yu（余国藩）曾发来一封电子邮件，他在信中向我详述他们夫妇一年来卖掉旧宅的经过和搬入新居的计划。为方便他妻子Priscilla （冰白女士）治疗膝关节病，他说他们就要搬进一处离医院很近的公寓。同时他还特别提到Priscilla的七十三岁生日，并附上生日当天的合影。（照片中除了他们夫妇两人以外， 还有儿子Christopher，以及Priscilla的弟弟Robert Tang，还有另一位美国朋友Alessia Ricciardi）。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五个月后竟收到了Tony病逝的噩耗。真是晴天霹雳，令我惊恸不堪。
余国藩在学术界一向享有盛名， 他的《西游记》英译本四大册于多年前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堪称经典之作，早已奠定了他在英语世界的学术地位。（2012年出版的四卷修订本更是深获好评）。这方面学界已有定论，毋需我在此多说。我在以下要讲的是与Tony交往中读到他某些诗作的受益。
Tony的诗作有律诗、绝句、词作等，大多是写给友人、亲人的，也有写给他自己的。 作为一个学者型的诗人，Tony对人生具有敏锐和细腻的洞察，尤长于从日常感怀的抒发中流露出朴素的哲理， 再加上写作技巧也很娴熟， 最容易引发读者的共鸣。
余国藩教授
他在2012年12月28日写给我的一封来信附有几首词作。据他信里所言，他的心脏病当时已开始恶化，经多方诊断，已决定接受医生的建议，准备立即做手 42 35696 42 15045 0 0 4416 0 0:00:08 0:00:03 0:00:05 4415术治疗。
做手术当然要冒很大的风险，可想而知， 他们夫妇在那期间一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但Tony 来信所附的四首新作却仍洋溢着他乐天达观的生活情趣及其特有的抒情美感。其中《好事近》一词写他欣赏中西雅乐和诗歌的读后感：“汉英多卷旧诗词 / 细读非因学 / 每遇莎翁弃疾 / 叹天工渊博”。《朝中措》写秋日病中的淡愁：“ 早悉寒潮先兆 / 可堪故恙缠身，” “层穹暮霭 / 半林丹树 / 一盏朱醇 / 未得篱花解语 / 如何奈此黄昏”。 《采桑子》则赞美妻子Priscilla的厨艺：“ 红炉助暖先登桌 / 酒献新香 / 肴倩珍尝 / 良宵何怕夜延长”。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是那首祝贺Priscilla七十一岁生日的词作《南歌子》， 词曰：
高举齐眉案
长吟淑女歌
七旬过一岂言多
况似广寒 仙子步银河
偕老情先证
同心语不讹
勤贤岁月未消磨
玉白冰清 犹胜绿漪荷
这首词写得十分感人。“偕老情先证 / 同心语不讹 ”，夫妇情实在令人艳羡。这首词可与2008 年Tony 为他们结婚四十五周年所写那首七律的结语互参：“ 今夕贤卿当尽醉 / 白头甘苦证前缘。”
如果说Tony的贤妻Priscilla给了他生活上的安定感，那么他的学术成果则是那种“安定生活” 的自然成果。即使在2005年退休之后，Tony 仍致力译事，在短短的一年内完成他的英译《西游记》节本，题为The Monkey & and Monk：An Abridgment of The Journey to the West（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6）。他出版此节译本，主要是为让同行的学者们便于教学。其实他早就有出版节译本的想法， 只是多年来忙于教学， 一直到退休之后才终于如愿。① 这个节译本做得十分完美，近年来我在“人与自然”（Man and Nature）的讨论课上即用它为教材， 学生们都很喜欢该书。该书出版后， Tony十分开心， 他曾写词《忆江南》五首以为纪念：
忆江南
《西游记》新稿将成， 自娱自嘲， 戏创三教谐比较文论体
西游奥， 无字已成经， 生法生魔缘一念， 证因证佛本私情， 猿马早倾城。
西游妄， 玩世赖修心，市语假名虚史实， 丹砂银汞化黄金， 莞尔尚沉吟。
西游巧， 诠释累彷徨， 外道标符真妙诀， 寓言讹譬好文章， 解构演荒唐。
西游幻， 低首诘灵山， 越蕴寻幽思路险， 降妖弔诡译途艰， 悟彻即时还。
西游谑 ，形类意婆娑， 子系名归孙大圣， 蜜多般若大波罗， 闻道笑呵呵。②
与此同时，Tony 更着手另一个更大的工程──即重整他那四大册《西游记》全译本的修订版。他知道这将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 但他乐意全力以赴做这件事情。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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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2006年10 月31日Tony给我的来信写道： “……I am very pleased to know that you like the new abridgment. Indeed, I did it with the fond hope that it would serve classroom needs for many friends and colleagues. . . The one good thing about retirement is that I seem to have a bit more time for reading and writing, and the shortened Xiyouji is one result.”
② 作者原注： “《道德经》41： 下士闻道大笑之， 不笑， 不足为道”。 必须一提的是，Tony 去世后不久， 苏源熙 Haun Saussy（Tony 在芝加哥大学的同事兼好友）曾在给我的信中写道：“ Tony was extraordinary and irreplaceable, with a little of the Monkey King’s mischief as well as the Tang Monk’s seriousness” (Tony的确是出类拔萃和无人可比肩的，他既不乏美猴王的调皮，又颇含唐僧的严峻)， 可谓精练地道出了这组“忆江南” 词的意境。（2015 年5 月23 日来函）。
③ Tony 来信中写道： “ Meanwhile, I am thinking of revising and updating my entire four-volume Journey to make it consistent with the new abridgment. This will take a few years, but that should keep me happily occupied.” （2006 年10 月31 日来函）。
后来经过几年的努力，他终于在2011年大功告成。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全修订本”， 他在信中解释道：“ 译本中许多部份的文字都改写了， 尤其是诗歌翻译的部份， 还有注释也彻底修订过。此外，《导论》的部份也加长了许多，希望能涉及有关《西游记》的最新研究，并且加入我对宗教背景的一些崭新的认识”。④令我感到喜出望外的是， 在这个“马拉松”式 的长年努力之后，Tony仍不忘写诗抒怀。他在信中照常附上几首诗， 其中一首《鹧鸪天》 词就是写有关他完成《西游记》 全译修订版之后的感想：
鹧 鸪 天
《西游记》全修订本初步定稿，以小令自娱
层 楼 攀 踏 拒 扶 筇
未 醉 先 摇 不 倒 翁
稿 竣 诗 来 心 耻 老
肌 酸 指 硬 骨 惊 风
观 世 事 岂 全 空
甲 兵 难 铸 九 州 同
此 身 如 寄 应 知 足
香 透 芳 丛 月 透 栊⑤
有趣的是， 此词写的不是他的学术成果， 却是他的身体逐渐老去的状况， 既有“自娱” 的成份， 也有自嘲的作用： “稿竣诗来心耻老 / 肌酸指硬骨惊风”。但诗人最终的结论是：“此身如寄应知足”。
有关老年的自然身体变化，Tony 一直是懂得欣然承受的， 他在信里就很写实地描写道：“许多和筋骨、牙齿、皮肤、眼睛有关的毛病也都准时降临在我们身上了”。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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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这首词写于2011 年7 月10 日。
⑥ Tony 信中的原文是：”… ailments—of bones, teeth, skin, or eyes—descend on us with clock-like punctuality.” （2011 年9 月14 日来函）。
如上所述， 在2012 年的秋季（即完成《西游记》全译修订本一年后）， Tony 的心脏毛病突然恶化， 以至于次年的1月14日动了一次心脏大手术。幸而那次的心脏手术很成功，于是他们夫妇两人就有了新的旅行计划。那年九月、十月间他们为了庆祝结婚五十周年， 特意作“短期船游”，途径威尼斯、希腊海岸、伊斯坦堡等处。以下这首七律乃为纪念该旅程而写：
威 尼 斯 之 夜
今岁为冰白遇予结缡五十周年之际，九月中往欧洲作短期船游，启程自意大利东北港口威尼斯岛。十八日巧合农历中秋，晚膳于旅店露天临水餐厅。皓月当空，万里无云，当地著名独木钩型小游艇Gondola不时载客经过，单人橹手更高歌传统民谣，实难忘佳境也。
相 依 老 伴 更 相 亲
游 庆 金 喜 旅 可 珍
访 胜 尚 贪 新 酿 美
浮 差 又 课 异 邦 文
澄 空 蟾 彩 明 波 见
随 橹 鱼 歌 逐 水 闻
晓 镜 日 消 玄 鬓 影
青 庐 今 驻 白 头 人
在这首诗中 Tony 以一种近似“超现实” 的笔调写出人生的极乐境界， 同时诗中也充满了生命的契机。 开头首句“相依老伴更相亲” 写出了他们在旅途中（包括人生旅途） 所经历的欢乐时光，末句则点出了他们夫妻的恩爱以及时光的无情。
近年来每当圣诞前夕， 我大多会收到Tony发来的电子函， 信中总是描写他与Priscilla一年来的生活经验和行踪， 同时也会附上几首诗歌。但今年的圣诞节我是收不到他的来信了。
（写于2015年5 月25日 「Memorial Day」，原刊载于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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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康宜，美国著名华裔汉学家。原籍天津，1944年生于北京，两岁时随家人迁往台湾。1968年移居美国，曾任普林斯顿大学葛斯德东方图书馆馆长。现为耶鲁大学首任Malcolm G.Chance’56 东亚语言文学讲座教授，曾获美国人文学科多种荣誉奖学金。2015年4月当选美国艺术与科学（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学院院士。2016年被选为台湾中研院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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