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误入人间的美人鱼 | 怀念我们的朋友Denovo
怀念
作者:诺曼·麦凯格 (Norman MacCaig)
暴风雨之夜
我花园中最大的树上
最高的树枝断了。
它还在原处。尽管叶子
已经枯黑,周围青葱的
活着的树枝,不想让它落下去。
王敖 译
Denovo,基因测序科学家,科学松鼠会会员,《神经漫游者》译者,资深潜水员,和潜伴于2017年9月6日下午在潘家口水下长城测绘项目中失踪。9月17日、18日,两人的遗体先后在水下六十余米处发现。
(一)哥大时期
Chord妹妹是我在哥大读博时的好朋友。我们同一年出国,同一年到哥大,我读营养,她读遗传,相遇在哥大医学中心的迎新晚宴上,共同的北大背景,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朋友。她小我几岁,个子也比我小很多,总是亲切地叫我“肖姐姐”。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阳光总是很灿烂,周末总是很闲,我时不时地就会和Chord一起去耶鲁看她的同学。
记得有一次,耶鲁的同学开着她的小破车,带我们这两个纽约来的、既不会开车也没有车的“乡下人”去兜风。
开出去没多远,小破车就死翘翘了,没办法,只有叫拖车公司。
一会儿,大拖车来了,我们仨眼都看傻了,因为,开拖车的小哥简直就象Tom Cruise一样帅!棕黄色的夹克,短寸的发型,加上一副炫酷大墨镜,要有酷有多酷!
永远记得那个初秋的周末黄昏,一辆又高又大的拖车带着我们,我们仨挤在驾驶座前排高高的座位上,视野无比地开阔,斜前方是金黄的落日,风呼呼地吹进来,“阿汤哥“开车带我们兜风,去一个不知是何处的地方(修车铺啦)。我们特别地开心(完全忘了还要修车这回事),落日余晖映着Chord妹妹灿烂的笑脸,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这幅画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再有一次(这次我没去),Chord在耶鲁学生宿舍的公用厨房里,遇见了她后来的老公民科。民科立马殷勤地跑回宿舍搬出一大桶冰淇淋来请chord吃,边吃边聊,两人就对上了眼。民科的这一段“一桶冰淇淋,抱得美人归”的轶事,一度在耶鲁和哥大的中国学生圈里传为佳话。
从此,chord妹妹的房间里就多了一只小棕熊,衣服上写着:“Somebody from Yale loves me" (一个耶鲁来的家伙爱着我)。
民科是个非常好玩的理工男。文艺如Chord,有时候忍不住会感叹:“某某真牛啊,居然是芝大比较文学的博士!”民科就会在一旁搭腔:“我也是博士,不过比较不文学!”这种小资情调的调侃恩爱,让人羡慕不已。
Chord有时候也会问出一些我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有一天她很气愤地问我:“你说菜花梗子能吃吗?”啥意思?我一脸问号。“民科做菜花居然连梗子也切成小块炒了吃,说是不能浪费。你说菜花梗子怎么能吃呢?”对于一个几乎不吃菜花、从而也不知道菜花还有梗子的人,这问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给她一个面无表情的表情。
平常的中午,有时候Chord也会拎着午饭来实验室找我,我们边吃边聊。一天,Chord妹妹提议:“要不我们中午一起去Gym游泳吧?”我说:“好啊!”
我们实验室一个29岁的已婚中国女技术员听到了,一脸㤞异:“游泳?那岂不是要穿游泳衣?多暴露啊!”这个年代,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我俩哈哈大笑!
到底,我还是没能跟Chord一起去游泳,她说过好几次,我一次也没去成。也许是我太懒,也许中午不是符合我生物节奏的锻炼时间,也许我是一只陆地动物,不象Chord,那个时候就表现出了对水的喜好和亲近。
Chord的文青气质,那个时候也已经充分展现。她是MIT BBS的最早一批活跃用户吧,担任过若干版主,文笔甚佳,经常写些文章,比如“纽约地铁”,在网上发表,获得众多好评。
她也和同学一起,写一部长篇武侠,计划从20岁开始,每年写十万字,总共一百万字,到30岁那年写完。我问她,为什么要拖这么久来写?她说:“因为30岁时写的文字,一定会和20岁时不一样。”那个时候,她们已经写了有二三十万字。不知道最后这部小说有没有写完。
接下来的几年,我们各自恋爱、结婚、毕业、(然后生子),人生中几件重要的事,我们前前后后地在这几年完成。
(二)后哥大时期
Chord哥大毕业以后,又在洛克菲勒大学做了一年博士后,然后追随已经在新加坡做了教授的民科,去了新加坡。
那个时候(2007年),她做为志愿者参加了在成都举行的国际科幻大会,以她娴熟的中英双语及丰富的科幻背景知识,在会场做同声传译,并担任国外大佬级科幻作家的随身翻译。Chord爸爸问:“做志愿者有报酬吗?”Chord想了一秒后回答:“他们管饭!”
Chord一战成名,科幻大会上的惊艳表现让她在中国科幻界展露头角,随后各种科幻杂志、媒体纷纷向她约稿,她开始用Denovo的名字行走江湖,以其强大的科学加文学双重修养,江湖名声日盛(其后更被尊称为D姐),成为科学松鼠会会员、资深科幻小说译者,并在后来接到了一个大单- 受邀重新翻译经典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
Chord专注于写作、翻译的那段时间,民科曾数着寥寥无几的稿费开玩笑说:“你这小时工资,跟钟点工差不多啊!”同样喜爱写作的我,对这一点也颇有体会。为了能有时间写作,我请了保姆帮忙照顾孩子、打理家务,可是那点稿费,真的还不够付保姆工资的!若不是真心喜欢,Chord说,“我还不如把这时间拿去擦地板!”
Chord怀着孕、挺着肚子、熬夜翻译的时候,也曾发Email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翻译。其时我刚刚开始住院医培训,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家里鸡飞狗跳、自顾不暇,也深感自己的科幻背景知识匮乏,难以胜任。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她那样丰富的知识储备、那样的笔触,描绘一个玄妙的cyberspace,在世人面前。
也是在新加坡的那几年,Chord迷上了潜水。从一开始只想休闲潜,到越来越深入的技术潜、深海潜,并成为环球水下探索协会(GUE)在国内的第一位女性技术潜水员。她去墨西哥探索水下的神秘洞穴,她希望能潜遍二战沉船U系列,她开通了个人公众号,以幽默风趣又专业的文笔,分享潜水的知识、技巧、经验和八卦,她上电视做节目介绍潜水...潜水,已经是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她去过了许多个国家的海域潜水,花费了几十万人民币,她说:“我不过是拿别的女人买包包的钱来买了潜水装备而已。”
“我明明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变成一个职业潜水员,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勉强自己?”
“是的,为了那召唤我的,亘古的黑暗与宁静。就算永远不能变成我的教练们那样优秀的潜水员,我也想要达到自己所能达到的最深处。”
“ 钱能买到幸福吗?能,只要你烧在自己真爱的地方。当我穿着淘宝三十块的裙子调试七万块的CCR(密闭循环呼吸器),当我为三万块的潜水行程订两百块的小酒店,当我带着八年时间和几十万人民币换来的装备、技术、知识和经验,一步步探索那未知的黑暗或深海,我绝对是幸福的。”
又想起多年前哥大那些边吃午饭边聊的日子。一天,我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试一下,但是什么都钻得不深,就象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Chord连连点头:“对呀对呀,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评价!”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处在到处尝试、探寻摸索的阶段吧。而一旦找到自己刻骨铭心的所爱,比如潜水,Chord就绝不是蜻蜓点水之人,而是会投入全部的热忱,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
(三)永远的Chord
得知Chord出事的那个下午,我正重感冒,不停地喷嚏鼻涕,眼睛又红又肿,从身体到心里都非常地难受。
我发现,这么多年,我对Chord的了解竟然是如此之少。我们的世界几乎没有交集,我混医疗圈、科普圈,她混科幻圈、潜水圈。可在心里,她依然是我可爱的小小的Chord妹妹,而我,依然是她亲切的肖姐姐。当我的两本书出版时,她是最使劲为我摇旗呐喊的那个,在朋友圈吆喝说:谁买十本以上,她请吃饭!(那些Chord没来得及请你们吃饭的人,请后台给我留言,我请你们吃。)
Chord曾说,要在六十岁之前,想办法把自己挂掉;但在沿着一个叫Ise的七十岁老太太布线的道路探索了墨西哥神秘瑰丽的海底洞穴后,改变了想法,对于退休后的生活充满了向往。我想对于Chord这样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爱探索的人来说,对平庸生活的恐惧,更甚于死亡吧。
最近几年回国,我和Chord总是互相错过,我去上海,她去了新加坡;我去新加坡,她又回上海了;我去北京,她在上海;等她到了北京,我又刚离开去了内蒙。Chord说,我下次回国从上海中转的话,可以住她家,离浦东机场近。我们都觉得日子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没曾想,就突然不再有机会。
仔细回想,上一次见到Chord妹妹,竟然已经是九年前,她到美国出差,顺便探亲访友。我们,还有她的另一个同在纽约的朋友,约了一起去看《色戒》,因为“新加坡放的是删减版”!我当时的老公对我们的行为颇为不解:“你们居然约了一起去看三级片?”被我们嗤之以鼻。
谁曾想,九年后,物是人非。我当年的老公成了前夫,而Chord,却已与我们天人永隔。我想,她其实是一条化身为人的美人鱼,向上天借了39年,来经历人间的美好,也给我们留下美好,然后,回到了她钟爱的宁静神秘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