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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链式反应到网格反应:SARS和COVID-19传染病期间的动员与限制


译自Xiang, Biao. "From Chain Reaction to Grid Reaction: Mobilities and Restrictions During the Epidemics of SARS and COVID-19." 6 Mar. 2020. Somatosphere. Accessed 8 Mar. 2020. http://somatosphere.net/forumpost/from-chain-to-grid-reaction/. 译文仅供学习交流,转载须标明相关信息和出处,请勿做商业用途。




从链式反应到网格反应:

SARS和COVID-19传染病期间的动员与限制

项  飚  /文

王立秋/试译


传染病与人口流动性密切相关。但COVID-19的爆发,就2020年中国的人口流动不仅史无前例地普遍和频繁,而且还成为全球经济和许多人的生计的基础而言,是特别的。可以说,在维持生产商,商品的流通和人口的流动要比工厂里的流水线更重要。


COVID-19传染病的爆发和后续的应对影响特别大,因为它们突然中断了所谓的“流动经济”。通过比较2003年严重急性呼吸系统综合症(SARS)的爆发,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个特定的语境。为遏制SARS病毒,中国政府把城市农民工识别为唯一的首要目标。4月和5月中央政府至少发布了八条关于农民工的紧急指令,北京市政府也发布了十六条相关指令。


而在2020年,农民工几乎没有被提及。大多数与COVID-19斗争的举措,都以全部人口为目标。显然,如今,流动性不再为农民工所特有,它已经成为全社会的普遍特征了。流动性的意义变了,它与公共健康的关系也变了。2003年政府以农民工为目标是有原因的,当年城市农民工占到了所有SARS病例的百分之14.81(峰值的数据,卫生部2003)。在SARS爆发后,全国大约有百分之12.6的农民工离开了城市(国家统计局,农业调查组,转引自Ma 2003),这些人成为了农村感染的主要来源。比如说,在中国北方的河北省,百分之90的SARS感染者都是返乡的农民工(Asahi Shimbun 2003)。北京社科院的一名研究者评论说“因‘非典’引发的在京流动人口‘外逃’导致的疫情在全国范围的传播,以及流动人口‘集聚’造成北京市内爆发性疫情的蔓延,使流动人口的健康状况首次以极其特殊的方式展示在人们面前”(Feng 2003: 10)。


那么确切来说,SARS传染病与人口流动性的关系如何呢?我在当时做的田野工作表明,与公共媒体和政策文件的叙事不同,很少有农民工是因为健康原因,才离开城市的。与他们城市中产阶级同胞相比,农民工对传染病的威胁更不敏感得多。农民工的流动,是链式反应的结果。在2003年4月末的时候,在隐瞒了两个月之后,在国际共同体和国内城市居民的强大压力下,中国政府突然承认传染病是国家紧急状况。公共娱乐场所和建筑工地被认为是高风险区域,并在一夜之间遭到了关闭。5月,北京关闭了百分之七十的餐厅(Yang 2003),这就可能导致二十三万七千三百名农民失业(这是我根据新华社信息的估测,2003)。没了工作,农民工只好回家。他们变成了病毒、经济动荡、和社会污名的最惨的受害者。


“链式反应”的意思是,传染病和农民工之间的关联,以社会分层为中介(Xiang 2003)。比较而言,COVID-19引起的,则是“网格反应”。住宅社区、城市片区、城市、甚至整个省市像网格一样行动,把地毯式的监视强加到所有居民头上,使流动最小化,并把他们隔离起来。在中国的行政系统中,一个网格一组人家(a cluster of households),从农村的五十户到城市的一千户不等。网格的管理者(一般是志愿者)和网格的头(领国家薪水的干部)要确保垃圾按时得到回收,车辆停靠规整,以及,网格内没政治示威活动发生。在疫情爆发期间,网格的管理者会一家一户地上门检测每个人的体温,发放许可证(每周每户人家只允许一个人出门两次),并且,在集体隔离的情况下,每天三次把食物送到所有居民门前。


网格反应,就和COVID-19病毒一样,是高度传染性的。中央政府一对病毒宣战,全国的地方就立马采取了严格的措施,甚至在没有感染的偏远省份也不例外。不久,全国人民就把自己锁进了网格。网格反应不只关乎社区网格;它也指全方位的、一刀切的、像战争意义的策略。把整个医院变成COVID-19的病房、在村子周围设路障,也是网格反应的一部分。总体动员(全面制动)(Total [im]mobilization)被认为是必要的,部分是因为,中国的流动水平到达了史无前例的高度。2019年,超过三十六亿的中国人次乘火车旅行,乘坐飞机的人数也高达六亿六千万,而相比之下,2003年的数据才分别是九亿五千万、和八千七百万;中国私家车的数量,也从2003年的一千三百万,增长到了两亿六百万(CEIC Data 2020)。


流动性增长的原因也在于,工作临时化(casualized)了。在2008年到2016年间,非正式部门每年提供了一千万份工作,而国企和外企的稳定雇佣的增长速度则缓慢得多,事实上,在2015年到2016年间,它们还缩减了两百万份工作(Qian 2020:2)。2008年,“劳务派遣”合法化了,而2011年,劳务派遣就占到了全国工作的百分之13.1(全国总工会2012:35)。派遣机构把劳动者从一个项目的移动到另一个项目的。如今,更多的农民工在地方与地方、工作与工作之间流动。这也意味着,政府没法再依靠雇主,把雇主当作监控雇工的中介来使用的。可行的措施必须针对整个人口。


网格反应可能带来巨大的破坏。首先,就像链式反应一样,网格反应也引起了意料之外的,可能进一步传播病毒的运动。武汉封城引发了逃亡,据说,逃亡出来的人把温州变成了湖北外的一个疫情重灾区(Yao, 2020)。在湖北省内,医疗资源的短缺,再加上封城导致的集中感染,迫使病人从一所医院到领一所医院挨家挨户地寻求治疗,且他们经常只能步行,因为交通也暂停了。因为网格是建立在物理边界的基础之上的,所以,网格反应也助长了引起恐慌的,基于地域的歧视。疫区出身的人,无论离开了故乡多久,都会被他的邻居封锁在家里,甚至还会遭到网上的谩骂。报告表明,因为强制隔离,居民与官方之间的冲突也有所上升。[1]经济的动荡则最为明显。因为中国2020年的经济在规模上已经达到了2003年的四倍,而且更重要的是,因为它在全球供给链中扮演着越来越核心的角色,所以,在流通上的任何故障,都会带来影响深远的后果。必须强调的是,那些生计建立在流动性的基础之上的人受到的伤害最大。在不能流动的情况下,出租车司机、送货员、后勤和服务部门的员工没法工作。他们中的许多靠每日结算的薪水生活。两个月的停工带来的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


因此,这是一个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场景:普遍的流动性使政府除网格反应外别无选择,但它同时又造成了这样的后果——这样的应对方式注定会带来令人无法忍受的破坏。在中国社会变得更具流动性的同时,对风险的应对,看起来也就越发地粗糙和笨拙。怎样才能以一种更加可持续、更加公平的方式来组织流动经济?这是未来几十年里研究者和政策面临的根本挑战。




注释:

[1]基于各官方媒体渠道,特别是《中国新闻周刊》、《三联生活周刊》、《南方周末》和《人物》上的多篇报告。见https://github.com/2019ncovmemory/nCovMemory。与COVID-19爆发相关的档案报告。


参考文献

Asahi Shimbun. 2003. “SARS outbreak in Hebei”, 17 June. Page missing. CEIC Data. 2020. “China: Transport and Telecommunication”, https://www.ceicdata.com/en/country/china. accessed on 25 February 2020. 

Feng Xiaoying. 2003. Feidian yu liudong renkou guanli moshi gaige lujing de xuanze (SARS and the Choice of Reform Paths for Migrant Population Management Model). Chengshi Wenti (Urban Issues). 4 (114): 9-12. 

Ma Xiaohe. 2003. Jiji caiqu youxiao cuoshi fangzhi feidian zaocheng nongmin shouru xiahua (Take Proactive Measures to Prevent Farmers’ Income Loss). In Research Report Series of Macro Economic Research Academy, Economic Development Committee of China, 9 June. Available at http://www.amr.gov.cn/macro_economic/index. jsp?subframeid=1, accessed on 6 January 2004. 

Ministry of Health, China. “Quezhen binli an zhiye fenbu” (Distribution of confirmed cases by occupation). In Chuanranxing Feidianxing Feiyan Yiqing Dili Xinxi Xitong (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 on Infectious Atypical Pneumonia). Available at http:168.160.224.167/ sarsmap, accessed on 16 July 2003 

National Federation of Trade Unions Research Team on Labor Dispatch, 2012, Dangqian woguo laowu paiqian yonggong dizwei diaocha. [A survey on the current employment status of labor dispatch in China], Zhongguo Laodong [China Labor], No. 5: 23. 

Qian Jiwei. 2020. Under-coverage of Social Insurance in China’s Informal Economy. No. 9. EAI Commentary. https://research.nus.edu.sg/eai/wp-content/uploads/sites/2/2020/02/EAIC-09-20200203.pdf 

Xiang, Biao. 2003. SARS and Migrant Workers in China. Asian and Pacific Migration Journal.  12 (4): 467-499. 

Xinhua News Agency. 2003. “Diaocha xianshi: zhonggou yin feidian fanxiang nongming bacheng reng zai dengdai guangwang” (Survey shows 80 per cent of returned migrants due to Atypical Pneumonia still wait and see), 19 June. 

Yang Bin. 2003. Feidian kenan daozhi Beijing canyinye 5000 jia chuju (Atypical Pneumonia may force 5,000 restaurants out of business), Sinanews, 4 June. 

Yao, Gaoyuan (Mayor of Wenzhou), Zhejiang province, Interview at China Central TV News 1 + 1 column, 2 February 2020. Available on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Hh2jiScjIE.


(封面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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