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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二零零八|此间·读四十年北大

此间编辑中心 此间INSIDEPKU 2019-06-30



封面专题为“读四十年北大”的《此间》校庆特刊于近日发行。我们切取了百廿年间距今最近的四十年,制成四张临时装片。显微的历史暴露出个体灵魂的形状;时间光谱中分属不同时代的特定波长,被以相同频率呼吸着的他们共振吸收。



重建二零零八



记者|张卓辉 牛璐瑶 马迪雅 梁博

编辑|蔡翔宇



当刘雪婷站在十年后的对岸回望2008年时,才意识到如今的许多事情,都在那一年的汹涌波涛里显出了端倪。2008年像一个分水岭,横断在中国青年的过去与未来之间,有人在那一年体会到了高点,有人在那一年看到了转变。


几个加粗又标亮的名词似乎为所有人搭建起了08年的通用轮廓,具体的08年却在一种嘹亮的叙事中被震碎。它在一篇篇留档的报道里暂时苏醒,在没有被问起的记忆里保持沉睡。


2008年1月,北京大学人类学博士生刘雪婷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卧铺大巴,几度转车,沿冰封的山路进入到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黑水县,为她的博士田野调查踩点。那时候她不会想到,同年的5月12日,在距黑水仅85公里的地方会发生一场里氏8.0级的地震。她同样也不会想到,8月之前,她会目睹在北京卖假藏饰的黑水人被清退出城市,8月之后,会帮助在家乡的黑水人搞到奥运纪念品。


到2008年初,北京大学信息科学技术学院本科生魏然已经完成了他绝大部分的奥运志愿者培训。从2006年底报名媒体运行专业志愿者起,他已经准备了两个寒假和一个暑假、修完了一个2学分的“体育新闻学”课程、参加了五场“好运北京”测试赛。那时候他不会想到,3月后,他会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制作一条藏独英文横幅,在观众席上拉起来,模拟突发状况发生时的应对措施。


2008年2月25日,入春的北京降下了一场意外的大雪。北京大学工学院研究生李曼和爱心社的其他成员向学校清洁部借来铁锹和大扫帚,清理学一食堂与宿舍区前的积雪。15年前的1993年,17名北大学生在一棵柿子树下集合,为了清扫同样的一场大雪,爱心社也由此成立。那时候李曼不会想到,5月后,爱心社盖烂的社章会被藏入北京大学校史馆;她也不会想到,在那年爱心社的秋季招新中,会有八百多名的新成员加入。


那时候,08年才刚刚出场,还没有被某种叙事定格。08年在他们那里还是完全未知的未来,正朝着他们的想象缓缓走来。


2008年7月3日

北大08届本科毕业生在 38, 39 楼拼出“北大08”

 

北大比现在年轻十岁。


半年前拔起的二教刚刚结束了它天花板不停掉渣的日子。邱德拔体育馆在落成半个月后就经历了它的第一次测试赛考验,正闭门静休,等待着八个月后的重大使命。理教在三年后才会翻新,天井内外还都有楼梯,敞开式的一层走廊像校园的每个角落一样坐着一对对的情侣。


当1月的大雪降临南方时,北大校园里已是假期,该回家的同学早已回家。北方同学们看着“小雪”在南方成灾,度过了气候寻常的一个春节。魏然在有关雪灾的报道里看到自己的家乡哈尔滨又向南方派出了多少清雪专家。到来年开学返京时,雪灾的大军已经撤离南方的大地。


从前只能承担中短途客运的北京南站正在封站改造,北京站和北京西站接待着从全国各地返京的大学生大流。四号线在奥运结束时也没赶上通车,那时从火车站到北大的路并不轻松。爱心社在2月开学前照例举办了“爱心大巴”活动,李曼同社员们来到火车站,把北大和沿途各学校的同学们一起载上车送到学校。


校园又因为春花和人群而躁动起来。李曼回到了她25楼的两人间寝室,每个寝室装着两部电话,那时住女博士的宿舍楼现在已经成了新传院楼。刘雪婷又可以和朋友在“药膳”约饭,点她爱吃的红烧鲶鱼——“药膳”是紧挨着校医院的餐厅,尚未远徙的校医院那时还在燕南园的西侧。魏然开始了他本科的最后一个学期,正在准备他的毕业论文。大家又拥进电教上政治课,当时只有电教的教室能一次装下那么多人。夜晚的康博思西餐厅和师生缘咖啡馆再度聚满了谈论一切的学生。


不论北大到了什么年纪,北大的青年都是中国有些臃肿的躯体上最敏感的一处神经。


3月14日,棍棒、石块、匕首、焚烧的房屋、车辆和国旗出现在西藏拉萨的街头。现实在08年第一次与刘雪婷的学术研究发生了撞击。


刘雪婷和她的同门,都在社会学系教授王铭铭的带领下研究藏彝走廊相关的民族问题,有人研究青海热贡唐卡,有人在康定藏区,有人在贵州黔中屯堡。而“3·14拉萨事件”被定性为藏独分子的分裂活动。刘雪婷准备研究的黑水地区在藏彝走廊上,她发现黑水人并不认为自己是藏族或羌族,甚至黑水每个山沟沟里的人都互不承认,各沟有各沟的地方话。但因为50年代的民族识别,黑水人得以在北京大学的南门外卖藏饰,他们卖的藏饰真假难辨,说的藏语甚至比不上刘雪婷在西藏旅游学来的皮毛。


国内愈演愈烈的民族形势,成为了她在研究路上绕不开的问题。


从3月24日的希腊到4月9日的旧金山,奥运圣火的传递六次受到了藏独分子及其支持者的干扰。高涨的爱国情绪和对境外势力的愤怒在中国的舆论空气里搅动着,偶尔也会飘入对奥运正当性的迟疑和其他自由的声音,而在刘雪婷那里还多了一份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考。


不论是吃饭还是参加读书会,现实的民族问题都会不断进入刘雪婷和其他社会学系同学的讨论中。刘雪婷参加各种各样的读书会,在燕南地下餐厅的包间,在五道口的卡瓦小镇咖啡馆,甚至在清华社会学系所在的“老年活动中心”。王铭铭老师经常边吃饭边和他们一起讨论,讨论有时长达四个小时。


08年,中国的网民达2.5亿,首次大幅超过美国。青年们的政治主张混战在网络这个大广场上复苏了。在“白左”与“小粉红”这两个名词还没被造出的时候,刘雪婷就觉得,这两个阵营在国内的对峙已经形成了。在此之前大都用于八卦的人肉搜索,在此事件中获得了网络暴力的基因。刘雪婷看着那个发表支持藏独言论的青岛女孩被愤怒的网友们掘地三尺,她父母的住址被曝光到了网上——这是最早期的人肉搜索暴力事件。


刘雪婷感觉到费孝通老先生所说的“大杂居小聚居”下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不再能够应对在中国发生的这一系列现实,而她需要在所有这些中寻找自己的立场。分裂和团结的两种气氛好像同时悬在中国的咽喉上,难以弥合,又没有哪一个能确定地落下。


在同一个3月,李曼在爱心社收到了白血病女孩张鑫病情恶化的消息。去年,爱心社成员曾去北京309医院探望过张鑫。今年3月,张鑫的父亲又联系了他们,说骨髓已经配对成功了,但无力填补医疗费用的缺口。起初他们想通过媒体来筹款,但因为张鑫的故事已上过报道进行了社会筹款,媒体以“没有新的新闻点”为由拒绝了。


因为学生社团的属性限制,爱心社自身是不应该举行任何捐款活动的。但当时,北大爱心社联合了12所以上高校,决定发起“一元钱拯救一条生命”的活动,既能筹得部分手术费也能引起媒体关注。李曼担任了会议的记录员,活动筹备了十多天。


在活动将要举行的前一天,4月2日,张鑫病逝了。


这件事给李曼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原本巨大的希望和信心一下子就从手中飞灭了,李曼觉得要是他们的动作能再快一点,或许就能救张鑫,或者至少给她的父母一个慰藉。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弱了。同时,她体会到学生社团真的不适合做捐款,因为牵涉到的事情太多了。她想,以后他们再也不会为个人或事件做捐款了。


但每一年的5月12日总会到来。


那一刻,刘雪婷和她的同门们正在廖凯原楼上王铭铭老师的课,感受到了一点点的震感。魏然在那个下午睡过去了,没有任何察觉。


当天,刘雪婷同门中一位白马藏族的学姐就与四川平武的父母失去了联络。


当晚11点,团委打电话联系爱心社的社长,决定让爱心社联合学生会、红十字会和青协举办募捐活动。5月13日早上8点,BBS发帖招募能够帮忙出摊的同学。


李曼在BBS的招募帖上才知道了地震的消息,在她9点赶到三角地的摊位时,她甚至不清楚地震的规模究竟有多大。三角地靠近百讲的一边是一整排的地震募捐摊位。桌子还没有摆好、募捐凭证也没制作好,经过的同学、老师和路人就开始要捐款了。


捐款的纸箱是手工制作的,用北大红的纸包着,油性笔歪歪扭扭地在一面写上“四川地震募捐箱”;海报是废物利用的A4纸,用红、蓝、黄三色荧光笔写着“关注四川同胞”,还有黑色水笔的勾边,高举时映出背面打印的墨水;摊位上方拉着横幅,北京大学台湾研究会的那条上签满了祈福的话语。


募捐总共进行了五天。这五天,李曼“长”在了三角地上,她把她的研究生实验搁在了一边,从早上八点出摊到晚上六点收摊全程都不离开。其他的爱心社社员,即使只有下课十分钟的空隙,也会赶到三角地帮忙。有同学提着满满一袋包子,送来给在摊位上没有吃饭的同学。每张募捐凭据上都盖上爱心社的社章,社章在五天后已经磨损得无法使用了。


募捐的第二天,三角地在下雨。在学生会支起的几个遮阳伞下,募捐继续进行。于是BBS上出现了这样的帖子:爱心社棒棒的,下雨了也没撤,忍不住又捐了第二次。那段时间BBS上的帖子,几乎全是募捐相关的内容:今天来现场发生了什么,募捐碰到了什么问题,活动有哪些不足。


汤一介教授和他的爱人乐黛云教授来到三角地献出了最大金额的个人捐款。学校的保安小哥在凭证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位清洁工大叔骑着三轮车过来捐款,没有留下名字,又骑着三轮车离开。自行车协会、青年摄影学会等其他社团在募捐摊位的对面一起举办义卖活动。一辆献血车直接开进了北大的校园。


能够在某段时间中成为标签的事件,或许真的有牵动当时每一个人的力量。北大化为了整个中国社会的一部分,整个中国社会化为了地震受灾区的一部分。


李曼负责整个募捐的钱款核对。募捐箱里的钱全都被倒在水泥地上,她最直观的感受是:从没见过那么多钱。最后,这次活动为汶川地震捐款的总数是119万。


数字总是能在人身上产生震撼的效果。


魏然每天在IPTV上看到有关地震的新闻,新闻里出现有关地震的数字。


刘雪婷看着电视上第一次所有频道都在24小时不间断地滚动播出同一个事件,情况每时每刻在变化,就像在观看一场战争。


李曼不敢打开网络看任何有关地震的新闻,她怕自己看到那些就会哭,会崩溃。十几天后她才敢去了解,地震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在五天的募捐活动中,还有一个用天蓝色水彩笔写着“国际精神”的海报。5月2日,“纳尔吉斯”热带风暴袭击了缅甸,遇难人数超过十天后发生的汶川地震。爱心社在一排“四川地震”募捐箱中,加入了一个“缅甸风灾”募捐箱,让两个爱心行动并行。


一位捐款者将钱款投到了风灾的募捐箱,再看清楚了箱子上的文字后,将投入的钱款取出重新投到了地震的募捐箱中。BBS上有帖子写:在这个时候做缅甸的捐款是发国难财。


最后,缅甸风灾的捐款箱里共收到了两千多元。


2009年,在汶川地震一周年时,魏然参加了北大派出的一支赴川队伍。而在当时,北大没有官方组织任何赴川的行动,也不鼓励学生这么做。孤零零的志愿热血,对于当时处于震后混乱与余震威胁的当地来说,不仅没有帮助,还会给救援人员增加负担。当然总会有几位丢下原有的全部生活轨迹、从此与灾区共死生的英雄们,但在北大也毕竟是少数。


魏然觉得,北大同学是在自己能够处理的范围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相较于当时社会的整体氛围,还是更加理性从容一点。


北大同学一直关注着募捐钱款的流向,想知道捐的钱最后都用在了哪里。在捐献到红十字协会后,李曼也尽力追查着钱的路径。可是最终没有找到。


对民族问题更深刻的感知与讨论在地震发生后一直在刘雪婷和她的同门之间进行着。阿坝藏族羌族地区的人们与她们直接休戚相关;灾后重建民族地区制度和民族之间的文化理解,关联着她们的研究内容。震后,阿坝地区的藏族和羌族第一次受到了全国范围的重视。


同时,刘雪婷感受到,藏独事件所引发的难解的民族情绪,在震后发生了一个转折。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感觉,不论是否存在政治的刻意引导,都在那时凝聚起来了,抛开了一切不同和对立的立场。地震让所有人回到了现实——原来中国就是一个杂居的、多民族的国家。地震之前的很多讨论,一些终止了,一些搁置了,中国社会的不同地区和不同阶层在对地震的救援和关注上达成了一致。


中华民族的爱心与共命运感被激发了出来。中国城市的中产阶级也在自发组织慈善活动。在城市里,有不少小区业主委员会左右社区建设进程的例子。在23岁的年纪,刘雪婷对中国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她看到了在重大社会事件之后,中产阶级发挥社会能量和未来自治的可能性。


在这样空前团结的形势下,国难无缝衔接到了盛典。

 

汶川地震募捐活动现场


是对地震的关注被奥运的来临冷却了吗?还是说迎接奥运的欣喜将救灾的热情置换了?奥运的气息何时开始在北大、北京和全国扩散开来了?在那年突发与预谋的含混不清中,谁也不能给出一个答案。


但至少对魏然来说,从两年前开始奥运就成了他生活的底色。


2006年寒假前,北大官方开始发布招募奥运志愿者的消息。奥运志愿者分为两类,城市志愿者与赛会志愿者,其中赛会志愿者又分为通用志愿者与专业志愿者。


奥运志愿者的招募十分讲求效率。魏然报名的媒体运行专业志愿者是奥运第一批招募的志愿者,因为需要经过复杂的培训和演练。媒体运行专业志愿者直接与六所大学对接,从高校学生中选拔。


在这次的招募中,他第一次知道了“志愿者”这个概念。在这之前他也担任过志愿者性质的工作,学校也会在一些活动中招募人员,但从未明确提及“志愿者”这个名词。从奥运开始,由上到下,开始有了对志愿者概念的明确意识。


魏然的培训不到一年就结束了,后面的时间全都是“以赛代练”。奥运前,在各处场馆一共举办了26项“好运北京”系列赛事,作为奥运的测试赛,保证奥运正式举办时要毫无差池。


奥运的演练极其严格、全面,无论什么情况都会在应急手册中有细致的措施。魏然记得一个代号为“WG”的方案,当“WG”方案传来,所有人员都要原地待命,准备接受指示——因为这个方案意味着园区内有炸弹。在类似的紧急状况出现时,每个人都会被分配到自己该做的事情。为了庞大机器的正常运行,每个齿轮都要保持好自己的转速。


5月23日的“好运北京”中国田径公开赛是魏然参加的最后一场测试赛。这场测试赛的志愿者中有两千多名来自北大。“身边总有人参加奥运的志愿者活动”,李曼看到志愿者每天早上被一车一车地接出去,晚上又被一车一车地接回来。从那时起,奥运的感觉渗透了北大的校园。


在这场田径测试赛的男子4×100米决赛中,四川队的选手在最后一棒反超两人夺得冠军,提前点燃了全国的奥运热情。


而庸碌的个人生活从不会因为牵动所有人的事情而完全消失。


在田径测试赛结束的当晚,魏然回到寝室,连志愿者服装都没脱下,开始正式写他的毕业论文。八天后,在电子版论文提交时间16:00前,15:40他还在修改论文格式,15:50后他才完成提交。纸质论文提交时间是17:00,他又飞奔去打印店。后来有人问他本科毕业论文一个礼拜能写完吗,他回答不行,要八天才能写完,这八天少一点点都不行。


他的论文答辩时间与他的两门考试挤在了同一个下午。做完自己的答辩,他就拎起书包从答辩台上跑出房间,等他赶到考场时,考卷已经发下来了。


许多人也像魏然一样被自己的日常追赶着,奥运却继续在人们的生活中日常化。先前四号线和邱德拔体育馆(在当时叫奥运乒乓球馆)的建设早已成为北大学生日常生活的一个前提和背景。那段时间,魏然发现学校的什么活动和讲座都要和奥运搭上关系。他参加的爱心社手语分社,每一期手语课都有了一个奥运栏目。


在北大的校门外坐上出租车,刘雪婷会遇到和她练习英文的司机。司机抱怨着公司让他们练习英文和文明用语,语气中却是一种自得的展示。刘雪婷觉得连卖早餐的阿姨都有种心痒难耐的感觉。北大和整个北京都变得干净了。纸片被捡起来了,刘雪婷却感觉到身体的一部分也变得不自由了。


歌曲《北京欢迎你》在奥运倒计时一百天时发布。同时,街头摆摊的黑水人和其他外来人口一起被清理出这座即将举办奥运的城市。


在奥运开幕前一天,魏然和同行的志愿者们还做了最后一次测试。在国家名称缩写题中,圣基茨和尼维斯、瑙鲁共和国和英属维京群岛这三个有趣的国家名称至今仍留在魏然的记忆里。


开幕式当天,李曼在住院,她感觉天气特别得闷,让人不舒服——为了确保开幕式的顺利举办,8月8日,气象局对北京和周边地区进行了人工消雨。憋了一天的雨到了9号才被下下来。


当开幕式的大脚印从天安门走到鸟巢时,在医院里,李曼能听到窗外的爆竹声。


刘雪婷和朋友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完了开幕式。她在鸟巢看过彩排,但她还是被当晚的效果震撼到了。她感到在这之前尚未明确的某种中国意识形态被充分表达了出来,而且表达得很漂亮。


北大有很多同学作为志愿者在鸟巢参加开幕式。林立扬是当时的鸟巢志愿者,整场开幕式她在三层最高的看台,注意着观众席上的情况,期间最多的就是告诉观众卫生间在哪里、哪里可以买水。在场内,林立扬看不到开幕式的烟火。


其他北大的奥运志愿者被组织起来在百讲观看开幕式的直播。开幕式进行到三个小时后,讲堂已昏昏沉沉。直到运动员入场时间,屏幕上播出了圣基茨和尼维斯代表队,魏然与他那一排的二十几个志愿者一齐欢呼起来,然后是瑙鲁共和国,然后是英属维京群岛,讲堂里的观众都看着这群欢呼的人。和整个讲堂里的人一起观看开幕式,让魏然对奥运的感觉又深了一个层次。


“天真稚嫩的童声唱起了‘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五十六个身着不同民族服装的中国孩子一同拉着一面巨大的国旗,伴着‘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那奔腾的黄河长江’的歌词走向旗杆”,纽约大学教授张旭东在《竞技与文化政治——写在2008北京奥运会期间》中记录下了许多人在整个开幕式过程中最为之动容的一刻。


奥运开幕了。魏然负责的场馆是顺义奥林匹克水上公园——顺义是在鸟巢、水立方之后产生金牌数量第三的场馆,知名度却远不如前面的两位,在卖奥运纪念品的店里,最后剩下的都是顺义的项目。


离北大50公里的车程,在有赛程的日子,魏然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场馆。因为偏僻,整个奥运期间学校只来慰问过一次顺义的志愿者。一名同学在见到慰问人员的当场就哭了出来。当学校问起有什么需求时,志愿者们说希望学校能提供早餐。


这次慰问以后,顺义的志愿者每天都有了5块钱标准的早餐。魏然负责订购早餐的那几天,他在博实超市,捡几样吃的放进一个筐里以后,找来经理,说:“照这个来40份。不付钱,我签字。”他觉得这样很酷。在他准备的早餐里每份都有一个小果冻。


学校还为顺义的志愿者每人每天补助一根德芙巧克力。天热巧克力会化,他们就把巧克力放在场馆的某个空调口。在赛事的后面几天,魏然就会在莫名其妙的角落里找到一根巧克力。


这些零碎的平凡细节留在魏然做奥运志愿者的记忆里,同时也留下的是每隔五分钟就要换一班人站岗的高温天气,是下雨时几个志愿者举起20米长的塑料布为记者们遮雨,是从冠军撞线到记者拿到成绩公报必须在15分钟内完成的生死接力。


在所有这些背后,是一套严密的人员体系。工作人员穿的衣服、套的背心、戴的胸卡和胸卡上的芯片和贴纸,每一件都标志了你的权限和等级。红色衣服的是付薪人员,分为P1、P2和P3三个级别,蓝色衣服的是奥运志愿者,灰色衣服是裁判和官方人员。胸卡上的“红色”和“04”意味着只能进入红区和四区,在此之外,还有代表竞赛区的蓝区,代表电视转播区的五区。在胸卡上还能增加升级卡,升级卡意味着附加的权限。


魏然有一件北大专门申请的蓝色背心,代表记者才有的拍摄权限,权限还包括随意指挥媒体车和媒体船。当时有管理人员想坐船直接到赛道的对岸,就让魏然随行,用他的蓝色背心启动媒体船。森严的等级差别和特权外显在肉眼可见之处,毫无遮掩。这样的等级差别带来了稳定的秩序。


奥运期间每晚回到学校,魏然会在IPTV上看当天的比赛集锦,有时回来节目已经结束了,整个奥运会的比赛转播他一共只看了几分钟。


刘雪婷去现场看了一场篮球比赛和一场田径比赛。她不太了解篮球,也真的欣赏不了比赛的过程。但她和那时每个人一样都想要参与到人流中、参与到一个盛事中。


李曼到奥运快结束时才出院,她去观看了残奥会的最后一场比赛。在比赛结束后她想四处逛逛,奥运村已经关闭了。


某一天的赛程结束后,魏然看到他们媒体运行的负责人独自坐在看台上,在正午看着已经没有水的激流回旋赛道。在魏然认识的主管里,有人辞掉了央视的工作,专门为奥运这件事准备了两年的时间。


9月11日,顺义奥林匹克水上公园结束了残奥会的最后一项比赛。听到平时做解说的大喇叭里响起“比赛全部结束了,感谢所有志愿者为之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魏然哭了。他觉得他与志愿者同伴们一起度过的、纯净的一年零九个月在这一刻结束了。在比赛期间,看着顺义天上的蓝天白云,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挺好的。


奥运结束了。奥运期间,北大总共派出了志愿者4613人。魏然觉得奥运在北大校园里的退潮,是在学校为奥运举办的一次总结大会之后——总是需要一些仪式,精神的牵记才会乖乖地落幕。


奥运志愿者胸卡

 

有谁还记得北大的110岁生日吗?2008年的5月4日。


在接连不断的事件轰炸中,北大这一年的生日似乎早就被遗忘了。林立扬没有留下任何有关那年校庆的印象,只有家中箱底一件“北京大学110周年校庆”的T恤提醒着她。


校庆被人人近景里具体的烦恼与远景里模糊的忧患所淹没,只留下那个胡总书记来临的早晨。校庆前一天的那个早晨,本来正常的天突然变得极阴,而后风雨大作。BBS上讨论热烈。


胡总书记从南门那条路走过时,李曼正在她南门边的宿舍里。事后她想当时为什么没下楼,但她后来知道了胡总书记在哪个地点碰到哪些人,都是安排好的。那天准备去图书馆自习的同学被拦在门外,图书馆里事先安排好的同学正在表演。


胡总书记吃完饭从学一食堂走出来,对面宿舍楼的同学在阳台上喊了一句“反清复明”。他继续参观校园,经过的楼里又有同学喊着“涛哥加油”。


校庆当天其实也有校庆大会,只是那时的校庆还很朴素,学校没有因为校庆在视觉上发生什么变化,学生的参与度也很低。魏然在校庆大会上也担任了志愿者,负责陪同与会的老教授。有的老教授们年纪大了,走路需要搀扶,每个陪同的志愿者就会分配到一辆奥迪车和一个司机,到老教授的家里去接他们。当时百讲门前停满了奥迪车,BBS就出现了这样的帖子:校庆大会也没有票,原来全都是富贵人。


总之,校庆的记忆被之后的种种大事冲淡了。


然后又到了新的学年。


8月1日,北京南站改造完成,全国各地的返校生和新生首次在北京南站抵达北京。


9月12日新生报道,这一年新生绿色通道的“爱心大礼包”里有燕园社区中心捐赠的生活用品,体育教研部捐赠的健身卡,欧莱雅公司捐赠的衣服和日用品,中国光华科技基金会捐赠的衣物以及被褥,中秋月饼礼盒,免费疫苗券,北大教育基金会、校友会捐赠的U盘,计算中心捐赠的上机卡,百讲电影票卡以及配镜优惠券,《北大之精神》系列书籍,《他们这样走出贫困健康成才》和有关时间管理与大学学习生活指导的小册子。


37名来自地震重灾区的新生每人获得了2000元的特别补助。


开学典礼终于不用在百讲分文科和理科召开两次了。08年的开学典礼在邱德拔体育馆举行,体育馆里奥运会的装饰还没有被撤下来。


怀着对费孝通和吴文藻的憧憬,刘雪婷在9月份飞往芝加哥大学进行一年的交换。在她降落的第二周,9月15日,雷曼兄弟宣布破产,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同时在11月前,原芝大教授奥巴马正在参加总统竞选。在芝大的校园里,还带着对国内政治的新鲜感受,刘雪婷又被美国的政治大潮席卷了。


魏然保研后继续留在信科,成为了北大的土著。金融危机爆发后,他感到了一种社会话语的转变——很多人开始睁眼去看社会的运行,关注社会的经济动向;北大毕业生的就业导向也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各样的创业论坛开始入驻北大校园。魏然觉得以前的校园更加纯粹。


李曼继续参加爱心社的活动。11月份是爱心社的15周年社庆,李曼为了制作DV和社庆特刊的排版,一整个星期只睡了八个小时。爱心社社庆是周其凤校长上任后第一个公开出席的活动。在社庆的十天前,11月14日,周其凤校长接替许智宏校长担任北大的新任校长。


10月17日,因为奥运而对外国记者在华采访规定的放宽自行废止,外国记者们在中国的采访之路再次险阻重重。


08年的后半截好像经过得很仓促,人们都脱离了共享的情绪,回到了自己的圈子里。或许原来也就是这个样子,不管在什么时候,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圈子里,过着各自的汶川,过着各自的奥运。在北大里,每个人也都有自己所关注的东西。


北大110周年校庆纪念衫

 

现在,北京的机动车道还有白底五环标记的残留,是当时奥运的专用车道。


2018年的5月,“震后十年”的故事铺天盖地、讲述不尽,就像人们又重新经历了一次汶川。


这些好像是08年留下的。


08年被视作是中国的志愿元年。奥运之后,魏然还担任了世锦赛志愿者等将近一百项的志愿工作,但他觉得无论是赛事的组织还是志愿团体的氛围,再也没有哪次能和奥运相比了。元年成了一个孤立的顶峰。


刘雪婷23岁时对公民自治的想象与中产阶级的信心破灭了。汶川之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样具有影响力的民间自发行动。


这些好像是08年带走的。


但十年前与十年后好像又什么都没改变。


黑水人打包了他们的藏饰离开北京,外来租户同样将他们的生活打包好离开北京。


邱德拔在建成前被持续三小时的大火烧毁,新浪微博上的航拍图很快被删除,BBS上不能发任何带有“火”的词。控制舆论的速度在十年里没有减慢。


奥运期间共发射1104枚火箭人工消雨,2018年3月17日北京降下了一场人工雪。


胡总书记和习总书记都在北大的生日前亲临了校园,为北大的110周岁和120周岁留下了难忘的回忆。


十年前的秋天,银杏的叶子一样铺满了北大的校园。在走过燕南园的时候,刘雪婷突然间觉得,她很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北大的秋天永远都是金黄色的。


本文刊载于《此间》2018夏季刊


新媒体编辑|谢欣玥

责任编辑|张炜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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