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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河:蔚县剪纸的后英雄时代 | 此间·人物

此间编辑中心 此间INSIDEPKU 2019-06-30


1973年,周河高中毕业,被村大队要回来干活的他没能实现自己当物理老师的梦想。捡煤球、学木工、支援唐山大地震、瞒着父亲偷偷剪纸,他极力想要找到自己谋生的依凭。那时的他没有想到,高中毕业后15年,自己能开一家剪纸厂;他也没有想到,开厂三年便将村大队和县里的剪纸厂一一“打倒”;他更没有想到,自己的剪纸作品最后能被送入人民大会堂展示。


蔚县雪绒花大道与剪纸一条街交叉口的西南角,当艺术馆的大门被推开,没有人预料到一场什么样的故事即将被讲述,仿佛那张巨龙图剪纸,一点一点展开在众人面前。那是周河一个人的剪纸生涯,也是蔚县剪纸发展的缩影。



周河:蔚县剪纸的后英雄时代 

 

记者|王雅淇 尹霜雪 安天源 刘博涵

编辑张丁


 

“周河剪纸艺术馆”是南张庄村最显眼的建筑。

 

四层高的扇形楼房昂首矗立在村头,面朝货车往来、黄土飞扬的雪绒花大道,背身接受后方两排低矮作坊的仰视。2005年,这座周河投资300万建成的艺术馆刚落成时,蔚县人曾为之一叹,人民网把此事记录下来,作为蔚县剪纸大潮中的一个图腾。而如今,令蔚县男女老少血脉贲张的剪纸业不再刺眼地红火,这座高楼也便沉寂下来,除了旅游旺季和节假日外,一天里来客寥寥。

 

但即便如此,忙了三十年的周河还是习惯四点钟醒来,先用两个半小时墩一遍地板,再回里屋睡觉或是在自己的作品中间踱上几步。与他的作息一样没有改变的,还有剪纸馆大门对面的墙上用红颜料喷刷的几个大字:“中国剪纸第一村”。


沿着村口向内延伸的小路看去,排列在两侧的数十家作坊拥有相似的主题,怀揣各自期年的心血静默着,路面上除了听风发落的沙土,便只剩下两辆缓慢行驶的电动车。

 

“中国剪纸第一村”


但几年前,这里曾是盛况。

 

2006年5月,国家将蔚县剪纸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 2010年9月,它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项以雕刻、点彩为特点的剪纸艺术一时享誉中原,与手工艺的名声大噪如影随形的是剪纸大户的盆满钵满和被这处民间神经牵动发展起来的旅游业。

 

人群蜂涌进蔚县,钻进暖泉镇,瞳孔里亮闪出打树花表演中一瓢铁水幻化的漫天星火,而后再拐进几条剪纸巷,拎出精心挑选的礼盒。车轮滚滚给蔚州小城带来了流入的经济,互联网的蓬勃使得扎根本土的表演招徕更多的观众,而原本驶向剪纸街的车流却渐渐变成了淘宝上的信息流量,来不及更新换代的手艺人不得不承受起供血不足的痛楚。

 

很少有人再提起周河和他那幅挂在人民大会堂中的《巨龙图》,他引以为豪的剪纸挂历早已绝版,而更多人甚至未听闻过他开创的手工金边技术。科技潮水漫灌了整条剪纸街巷,电脑设计走进手工艺人的作坊,而他像山顶的最后一块旧土,在上涨的洪流中沉默而执拗。

 

“前几年我们县有个领导说,‘坚持吧,周河,肯定有一天出头日’,可拿什么坚持呢?”老人说话有些含糊,神情木讷,“钱真是不够了。”


 

群山


南张庄村的剪纸艺术中心馆里悬挂着一张师徒谱系表。开宗立派式的人物王老赏赫然在首,其后划为周家两支,枝末颇繁。但其中没有周河的名字,也没有周河的父亲周诚海。

 

20世纪40年代,王老赏“窗花艺人”的名声从察哈尔扬到北京,赞誉落实为金银和南张庄村的大片土地,使王家成为周围几个村落里最富有的地主家族。周河的父亲周诚海便是王家所雇的一个长工。

 

周诚海12岁时没了父母,幼年时便挥起王家的马鞭,周旋在饲料房,颠簸在马背上。几年后,扛长工挣来的微薄积蓄换成了从王老赏家购置的一个马圈棚,儿子周河便在1954年出生在这个大辅桥边上的破落院子里。彼时,周诚海已有几载拿着刻刀,和邻家一起琢磨技法,剪纸营生。

 

对户人家常年不锁的大门仿佛带有某种宿命的预示——门内居住着王老赏“不成器”的侄子,无妻无子,被赶到牲口圈边的小屋和周河一家同院而居,亲如一户。同是王家手艺人的他在稀松的日子里常迎着小周河进门学习剪纸,院内的走动使得周河在那个手艺秘传的年代有了王家的剪纸启蒙。而之后在清理院墙时,周河又从光棍汉破落的屋壁下,偶然找到了四五车积满灰尘的王老赏剪纸题材册。

 

但年幼时的周河从未想过成为一名剪纸艺人。他和贫穷村落里的其他小孩一样,闲暇时大多长在田野里,弯身拔一筐喂兔子的嫩草,或是迈步跟在牲口后面拾粪肥,剪纸不过是院内嬉戏时的玩弄,并未占据回忆多少份量。他反倒更记得白天从井水里提出吱扭的木桶,夜晚小心翼翼地往煤油壶里滴上月供二两的煤油,听光明嘶嘶作响。

 

那时,这一抔灯芯头带来的黄晕多数时候照亮的是他的作业本,他不会想到,十几年后,由于交不起电费,他还在使用这个煤油壶,彼时同样的光线却映亮了他蹑手蹑脚拿起的刻刀。

 

20世纪60年代,文化浩劫的触手伸进了这个被恒山余脉包裹的小城,私人剪纸作为“资本主义”的符号被明令禁止,村里唯一合法的剪纸机构是大队成立的二十余人的小剪纸厂。周诚海不敢再继续自己的手艺,收起宣纸,周河也放下书本,有时荷锄下地,有时赋闲在家。但围墙困不住周河的心思,他研究起手工鸽子风铃的买卖。别人所刻的鸽子能飞二里地,而周河研究的能飞出五里。于是,隔三差五的集市人海间,这个叫卖着手工鸽子风铃的少年总能以一只六角钱的罕见价格卖出自己的产品。

 

当风声渐弱,没念完初中的周河因为考试成绩突出被蔚县一中录取,他兴奋地跳进知识的入海口,大口地汲取着难得的养分。周河对外聘的物理化学老师印象深刻,高中几年来,他的成绩始终排在年级第一名。下乡知识青年的子女比不过这个农村户口的娃娃,质疑他作弊,而重考再三,周河的数理化始终接近满分。

 

可毕业那年,他还是没有冲出蔚州的围山。

 

1972年,周河本想在毕业后谋条走出大山的路径,大队却下了要他回村劳动的命令,违抗不得。周河着急,“急得快疯了,每天不想活,想死”。可任凭他如何哭闹,村里也不放他走,而牵绊住他脚跟的不止大队的无情,还有贫穷的家境。

 

由于没钱买封窗户的麻纸,周河拿回给水泥厂糊的五层纸做的破袋子,用浆糊粘几个点,盖在窗户上,不料因此受了风寒。姐夫从煤矿弄了四环素和地霉素慌乱应对,却因错误的处方把周河弄得奄奄一息,不得不被拉到医院一顿抢救。医生以为他命不久矣,把他放到“放死人的屋子里”躺了两个晚上。可到了第四天,周河居然病愈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拿起锄头下了地。

 

生活的鸡毛铺成一张网,家人的眼界和公社的态度成为一堵通天的围墙,把周河困在田间地头,他至今顶着一口气,“那时候要有今天的社会,我也不会干这个,我现在看着你们眼红”。但在那时,他也没有完全低头认命,毕业后的七八年里,他反复拿出高中课本进行复习,期待着走出农村,但他同样不忘记和现实进行交涉,“我就偷偷走业务,你不让我弄我就偷着干,还要生活得比你好。”

 

他背着父亲和生产队拿起刻刀,起早贪黑,一猛子“扎”进研究剪纸的土壤里。



剪纸创作



暗河


被召回大队时,周河十九岁。此前他曾想全身心研究剪纸,便从工具开始,向隔村的铁匠学习了两个月。可生产队以扣光全家工分为名强制他走出家院,周河不得不在父亲的叫骂声中藏起剪纸的物件,参加集体劳动。

 

公社纪律严明,无论烈日寒冬,必须清早六点出勤,晚不得一分钟,迟到就会受罚。可心底憋住的一口气使周河根本合不上眼,即使父亲管教森严,强调剪纸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他还是“不分早晚地剪纸,有时间就剪”。周河与父亲一起参加劳动,剪纸的事只能背地里干,填充在生活的阴暗缝隙里。白天父亲起床早,他便起得更早,等父亲一睁眼,就放下工具出去拾粪;晚上待父亲休息后,他再躲进自己的小屋,点亮那盏煤油壶,继续刻刻画画。

 

但除了父亲,周河的兄弟姐妹还有邻里乡亲多数知道他剪纸的事,原因是他在集市上的摊位前总有长龙般的队伍。夜以继日的探索仿佛起了作用,周河的剪纸窗花总在年末的集市上格外吸引眼球。每当这个小伙子搬来一张桌子,摆上一扇折叠窗,排列整齐的方形窗格里贴好设计的窗花,四周总有被视线牵引来的大批村民。于是,在那个餐饭资金尚且困难的年代,周河的剪纸却卖得格外红火,“那时候别人一天能卖8块钱就算挺厉害的了,我一天能卖200块”。


周河粘在窗格上的窗花


别人眼馋周河的生意,偷偷记下他的花样,拿回去翻版制作,等着下一个的集市上拿出来效仿一番。可仅仅是三天后,周河却又开发出了新产品,让翻版作品陈旧乏味。而在窗花的排布上,周河也发明了一套“眼线”心理学,根据男女老少的身高找到他们各自的视线范围,把相应的设计作品有机排列起来,只消一眼,就定住人们的心意。

 

年纪尚轻的周河在实践中尝到了甜头,他手攥高于其他村民数倍的钞票,所得的经验延续到今天也依然适用。可在那时,这一点微光依旧湮没在整日的分配劳作中,远不足够抵抗公社内部争斗带来的擦伤,甚至埋下了一株遭人嫉妒的恶种。

 

周河在大队劳动之余,偶然结识了一个在蔚县北口村国营曙光机械厂工作的泥瓦工,听闻他们要建一个打靶场,想跟着去发点财。可无奈生产队盯得紧,不放人,他只好借来队里的马车,拜托泥瓦工从蔚县西北的大河捞出水沙,运30华里送去机械厂,又联系了五六个人一起淘沙筛沙,帮忙供应足了打靶场建造围墙所需。

 

别的生产队一个月开2角钱工资,周河所在的三队却因为这个业务能开1块4角。队长高兴地让他拿一口袋谷子、一口袋胡萝卜、一口袋山药送到厂子领导那去,又拉着他抽烟喝酒。快活了半年,别的生产队不干了,揪住他们拿去喝酒的20块钱不放,周河被推出去当了替罪羊,检举到公社。于是,刚满20岁的周河,因为喝了不到二两的白酒,和其他打牌偷菜犯错误的人站到一起,被三十四个大队批斗了四十二天。

 

批斗成了那个年代无形的黑色招牌,压在周河的头顶,剪纸也在文革尚未结束时远不足以成为周河的希望来源。在大队的一再搜查和哥哥的劝说下,周河终于为保住一年的口粮上交了剪纸的材料。而父亲也在彼时离世了。

 

那个时代冰冷的围栏在1976年河北唐山的一声巨响后被撼动,星星之火从地底崩溅的土砾背后射出光芒。周河在那年夏末被派去地震灾区支援,手脚的禁锢在三个月送饭送水的跋涉中渐渐消解,新潮在前方蛰伏。

 

从唐山回乡已是冬日,村里大队正筹建一个活动场地。周河被叫去当作壮力拉大锯,在“外家人学艺难”的时候拥有了学习木匠活的机会。但掌握技术的大队书记只是教些粗活,甚至刻一道桌面上的浅纹都要背过身去。周河只好在中午假装离开后躲在外檐下,捻开糊窗的薄纸,瞪着眼睛偷看,书记发现后无奈,只得让步教他。那时他不会想到,扎实的木匠基础和此前打铁的技术使得他日后为自己的剪纸设计出五十余种工具,但民间的传艺方式也在他的观念中留下烙痕,“我可以白给你,教给你不行”。

 

春天来临时,冰雪渐融,做剪纸的涓流又开始于周河的心底发源,在日复一日的木工瓦活里奔腾起来。周河与一个同乡承包了一块地,用地里一年规定的粮食上缴量作为大队的出勤,二人则利用锄地以外的时间回去做剪纸。而与爱人的相识,又使得这条河流有了更宽阔的河道——周河将研究出的画样拿给爱人,女方则在他生产劳动时继续探索染色技巧,用在指尖旋转的尖细毛笔沾沾点点。

 

十年一瞬,“一天十个工分、包吃住、无工资”的大队生活终于在周河成家后彻底决堤。“在外面给谁家干活儿吃的都不错,就是不给钱,家里人没得吃。”1985年,周河为了让全家吃饱,决心全力投入剪纸行业,而恰巧,时代的春风放大了他青春的尾音。



旋风


周河仿佛总不知道疲惫。早在唐山大地震救灾时,他就能每天走近五十公里而只睡四个小时,正式从事剪纸后,一两点睡、五六点起的作息,他又持续了三十年。

 

天津外贸出口是周河投入的第一个生意,但辛苦制作一年的收入还赶不上奔波一次的路费。独立户的艰难肇始使他明白自己必须寻得官方认可的资质,改变身份才可能改变格局。可彼时县里和大队都有各自的剪纸厂,虽然人数尚不算多,但周河被处处针对。他不得不辗转将材料递到交好的北樊家庄,直到1988年,才获批了自己的营业执照,正式创办了“周河古艺剪纸厂”。

 

营业执照成了周河事业的催化剂,这个曾名不见经传的手艺人翻搅起蔚县剪纸的涛浪,迅速成长为闻名全县的剪纸大亨。一位外文局的成员偶然在北京的展览中注意到了周河的作品,希望和他展开合作。起初生意赔钱,但周河不想放弃,为了提高知名度直接拉着作品去了北京,在京三环逢人便发,剩了不到三分之一才开始卖钱赚回了成本。周河回忆起创业的艰难,眼眶瞪大了一些,“这可不是谁都敢做能做的!”

 

除了打开市场,周河也不忘进行剪纸工艺和销售包装的改良。本乡的人总少雕刻和染色的全才,周河便四处寻找技术、业务都好的剪纸厂进行学习——他看上了深圳。20世纪90年代初,南下的绿皮车人头稀疏,“火车到了湖南,就剩三五个人一车皮”,但周河却多次跑到深圳去,找到全国大型美术出版社专用的印刷厂,跟当地老师傅学颜色扩散和融合的技术,教会自己厂里的匠人如何一只手抓六支毛笔,使得原本只有两种颜色的出口产品慢慢鲜艳和丰富起来。

 

为了招揽学徒和工匠,周河在工资上投放了大笔的财力。大队的剪纸厂每日给工人5角钱的补助,这本就远高于种地的10个工分和1角5分钱的补助,而周河决定,“我挣到钱了,全都给工人”——普通艺师一月80元,画样精细的一月300元,懂些设计的一月700元——他至今为这个决定感到骄傲,“当时这人全都归了我了”。

 

高昂的工资成为80年代末农村里的巨大诱惑,一时间,女孩子们像被旋风席卷,纷纷响应进厂,队里、县里剪纸厂的工人们也全都眼红起来,选择脱离曾经的岗位,加入周河的剪纸厂。只是一年半的时间,队里的剪纸厂便倒闭了。

 

周河趁着人手充足加快马力,夜以继日地开发新产品,“我成功的一个原因就是跟形势紧,而且知道卖给谁”。县剪纸厂常常题材重复,仅是脸谱就做了二十三年,但周河搞设计有针对性,根据性别、年龄去设计不同人喜欢的类型,并且花样层出,“就跟你吃饭一样,连吃五十顿,吃什么都不行”。那时,有名气和资历的剪纸家族在受雇于剪纸厂时,往往仰仗自己的独特技术画样拖沓,一年半只做出寥寥几张小样。“是不是霸道得有点狠?”周河用食指敲着桌子,“我大年初一拜完亲戚,到正月十六下地干活儿之前就能把一个冬天要卖的全都做出来!”

 

沿着翻新的思路,周河始终带领着自己的剪纸厂滚雪球般地前进,队伍人员极速增加,资金流水越来越大,可周河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的剪纸要比别人快五十年”。

 

九十年代初,挂历在农村人家流行起来,周河便琢磨设计一款剪纸挂历,和张家口涿鹿县一家本地最出名的印刷厂展开合作。彼时周河手下已有400多个帮工,剪纸挂历的生意极为红火,眼看着财富即将滚滚而来,但管理局的人却突然造访,查封了印刷厂,还罚了他们三十多万——周河被人检举,他不知道需要审批挂历号。

 

“那时候省委书记经常过来,跟我说有困难就找他,我就想写个材料报给他。”然而“大家都还是地雷战那个年月的思想,怕写出来之后担责任”,周河情急之下只好自己买了本字典,翻着字典写完了一封申请信,信里写了挂历的销售形势、带动作用和税收效果,然后又带了一百本挂历,去找了省委书记。

 

“挂历我一般卖25块钱一本,人家开口就给我80块钱一本,这么一算就是8000块钱。当时人家还给我办了个手续,只要在河北省就不要挂历号!”

 

周河想要感激书记,他留意到省委书记办公室一面空白的墙壁,一个新点子在他脑海中开始酝酿。

 


孤云


周河决定做一副巨型剪纸,这个决定花费了他近五年的心血。而当1999年,他把剪纸送去不久,省委书记便因咎离职,剪纸被送到了人民大会堂的墙壁上。


《巨龙图》底稿


这幅《巨龙图》的画稿至今摆在周河艺术馆进门最显眼的位置,5米长、1.8米宽的红色宣纸带着线稿完整地躺在一张木头桌上,二楼的藏品墙上也悬挂着一副上了颜色的版本。周河在《巨龙图》的创作上投入巨大,九条翻腾的巨龙和十八幅九州小景动用了十余名技术人员的才智,且单单是从安徽定制几张如此规格的宣纸,就要几经周折,一幅图的成本在近28万元。

 

人民大会堂的收藏信息虽然没有给周河带来巨额收入,但使得周河一炮而红。此后一年半的时间里,他被裹在声誉名号和采访镜头之中,证书和展览邀请随名气飞来,“河北省剪纸艺术家”“优秀发明者”“昆明世界园艺博览会金奖”“国家外观设计专利”…… 他和他的《巨龙图》被赋予了新的价值名称。

 

若是单看个人成果,周河似乎在《巨龙图》后也做出了不俗的产品。2003年起,周河用两年半的时间建起了自己的剪纸艺术馆,并前后设计了上千个题材的作品,其中有数幅剪纸以捐赠或被收藏的方式留在了政府官方。2011年11月,世界华人运动会组委会收藏了他的《中华和谐图》;2012年,他成为世界华人联合会会员;2013年3月,北京天文馆收藏了他的《嫦娥迎英雄、玉兔呈吉祥》;2013年,乌干达大酋长收藏了他的《松鹤图》并题字,他在自己的介绍中把它翻译为:“这是伟大国家的伟大艺术家的伟大作品,我将永远珍藏并传世!”

 

而事实上,若将时光细数,生活的粗糙颗粒却会在显微镜下露出端倪。当21世纪的钟声敲响时,周河正为《巨龙图》的装裱而烦恼,99年昆明世界园艺博览会上的《巨龙图》打了褶。博览会后,他去沈阳学习裱画,回来又用了一年半的时间研究,在家院的大池子里穿着裤衩下水捞宣纸,“都是给我穷得没办法了,院子里还有女孩子在”。那时,他并没有精力去预料世纪之交后蔚县剪纸业的走向,也无从得知手中的刻刀在煤矿产业和电子信息的变化冲击中被赋予了怎样的命运。

 

在冰雪、抗震、奥运成为华夏关键词的2008年,蔚县经历了产业的转变。这一年的7月14日,蔚县李家洼一桩致34人死亡的矿难被曝光,像一个线头扯出一件件被瞒报的黑煤矿事故,黑作坊被勒令严查,蔚县一根“无形的工业支柱”化为飞沫。几个月后,新上任的政府当局决定重点开发文化产业,以剪纸带动全县经济。两年后,蔚县举办了第一届剪纸艺术节,彩色的镂空背景下人头攒动,不少外来观赏者直接睡在了草地上。

 

同样是在2008年,周河设计出了多层套金剪纸,通过计算宣纸浸水后的横纵收缩来制作对应的金边,全县无别家可做。仅仅20天后,套金剪纸流传到了四川,有人专门开车前来要以3200元每幅的价格购买100套。只做了3套的周河一下缓过神来:独特就是市场!

 

但这远不预示着故事的积极走向——当盗版和电脑制作的冷风刮来时,蔚县剪纸业的手工原生动力衰减,剪纸艺术节的盛况成了旧日新闻,周河的扩展计划也被全部吹散,加之长久以来被其他剪纸艺人排挤,他成了蔚州苍穹上的一朵孤云。

 

 “只有一张纸的东西才应该叫美术!”周河皱着眉头说。电脑百倍的效率迅速卷嗜着周河的收入,机器加工出的金边剪纸只要320元一幅,甚至最便宜的卖到260元,远低于手工的价格,看上去还比手工精细贴合,越来越多的蔚县人投入电脑制作的研究。

 

“他们都管我叫倔老头、犟驴。”周河感觉蔚县剪纸正走在下坡路上,真正的手工艺术师或许将在5年内不复存在。但他自己也还没想明白,科技的应用到底是进步还是对于传统技艺的抛弃,“我知道不能不让用电脑,只知道大原则是不能打手工的牌子。”

 

可面对翻版,周河有时也不愿再费力追查。前些年周河因为翻版亏损报了案,结果查到一个同乡的孩子,法律的刚硬在人情事故面前败下阵来,“我亏了3万,结果他家里两千块钱都拿不出来,你得罪了半天人,还不能不让他生活”。

 

此时,曾经令周河引以为傲的艺术馆变成了一个消耗巨大的深洞,不仅每日门庭冷落,2300多平方米的建筑单是开张一年便要耗资20万。为了省去9万元的雇佣费,周河已经自己烧了四年的锅炉。

 

他想,或许下一步就是关闭自己的艺术馆了。可在完全放弃之前,他还有着一种自信,“总会有具远见卓识的大企业家或政府部门会为保护世界非遗文化出力或投入,以使剪纸文化传承下去”。



花蕾


一笔贷款和一批积压的存货是周河的心患。

 

七年前,周河本打算做一批出口日本的产品,借贷了300万元,总共投资了480万。可同样是在那一年,一场海啸带来的核泄漏成为日本在世界目光中数月来的全部新闻。周河的货物被压到了手里,也成为周河理想前路上的顽石。

 

“如果有懂这个文化的人带走这批货就好了,我外债没找到路子,工人的工资发不了,但我也不穷。这个房子是我自己的,一分钱不欠,我的孩子有出息,哪个单位也喜欢,就是剪纸失传的话太可惜了。”

 

周河曾想在全国开30家连锁店,让全国人看见蔚县的文化,再往国外发展,“用文化刺激老外的思想”,但由于资金不足,没有实现。他也曾想出版一套剪纸书,让任何人通过看书便可以自学剪纸,再配上七八个工具,做一套方便实用的盒子,而售价决不能高于200块钱,但这也因为没人支持而搁浅。

 

现在的周河不再如壮年时矍铄,可脑子中总还以剪纸为中轴。少有人问津的剪纸馆并不耗费他多少精力进行打理,每日的生活仿佛在看电视中变得颓唐,甚至木讷。只是他偶尔正看着电视时,还会因某个画面发起呆来,想着相关的剪纸设计,待回过神来,剪纸馆里依旧只有他和妻子而已。

 

但他并不是完全被遗忘的。前些日子,中央电视台还找他进行过采访,配合国家对传统手工艺的重视,但他推辞了,原因是拿不出最少五万元的宣传费用,甚至连3000多的路费都是子女付的。

 

他常怀念起自己办厂的时候,年轻人喜欢工资放进他的抽屉保管,抽屉谁都能动,可钱一分也没有丢过,“钱脱离了生活,没多大意思”。那时候自己与年轻人一起开工剪纸,几个人围在一张大方桌前同时练手、上手,“我教他们,让他们叫我哥,不叫师傅,谁也不比谁高贵。”

 

周河常说,自己画画没有师傅,自己的儿女也去做了别的行业,剪纸的许多事情都靠他自己琢磨,琢磨的时间久了,甚至有了看人的经验:一个人进门走三步,他便能从对方的站姿、步伐中把对方的职业、性格说个八九不离十。

 

“和你们聊真开心呀!我几十年没有这么高兴过。”周河在采访几近结束时畅快地舒出一口气。“我想送一幅剪纸给你们,中午我们一起在家吃饭!”他拿出一幅价值不菲的剪纸装裱后给了记者,又叫妻子准备了一桌家常酒菜,在喝酒时不时大笑起来,笑后往往补充一句,“我就是喜欢你们读书人!羡慕你们!”


周河在案前


或许读书的心结时至今日依旧是他心中的一块疤,但此时,他最迫切的心愿早已不是离开蔚县,而是成日等待着,有人能打破雪绒花大道上机车的轰鸣和剪纸街上沉积的尘土,专是为了他的剪纸而来的。



新媒体编辑|郑中华 牛璐瑶

责任编辑|张炜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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