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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7)别回来了

2016-10-18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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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别回来了

晚上八点,春晚开始了。主持人还是那几个老面孔:朱军、董卿、周涛、撒贝宁。忙不迭地给全国人民拜年,热热闹闹地互接对联,欢声笑语。

记得很小的时候,和母亲用黑白电视看春晚,信号不好,屏幕上总有雪花飘。那时候的主持人还是赵忠祥和倪萍。一眨眼就过去二十多年。倪萍都快六十岁了吧?该有白头发了。母亲要是活着,也该有白头发了。

外面的鞭炮声响起来。大城市对放鞭炮有限制,远不如乡下农村、小镇肆无忌惮,轰隆隆,连尖叫声都能盖过去。但大城市人多,此起彼伏,也是热闹非常。中国人,哪有不喜欢热闹的呢。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

我煮了两碗泡面。一碗酸菜牛肉面是我的,最近开始反胃,爱吃酸;一碗香辣牛肉面是马昊的,他爱吃辣。

本来是想叫外卖的,吃食店都关门了,暂停营业,送餐小哥也都回家过年了。这几天的饭菜必须自己解决。我怀着身孕,开始犯懒,犯困,精神不济,什么都不想干,没工夫去买菜,菜市场也关门了。干脆到楼下便利店买了几盒泡面回来凑合着吃。

大年三十的晚上,万家灯火,我和马昊煮泡面吃。

又一次。记忆里曾有过一次的。也是和马昊。许多年前的事了。记不清了。

马昊闲着没事做,在家看春晚,难得老实清闲。我们安静吃泡面,等他吃完,我把泡面盒子收拾扔了。怕他等下会发火,把泡面的汤水泼到我身上。这不是没有的事。

我坐在角落里,和坐沙发的马昊隔得远远的,小声说:“我怀孕了。”

以为又是一场灾难,以为马昊会动手打我。这实在在他料想之外。谁知他很平静,盯着电视上唱歌的刘涛和林心如看,他最喜欢这两个女明星,说:“我最喜欢的两个女人一块来唱歌了。哈哈。”

紧接着,他回头看我,眼神冷漠,像一块冰,说:“你说我好好的高兴会儿,你干嘛就要来惹我不高兴呢?”

我嗤笑一声,说:“孩子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对小孩的情愫很复杂。一方面,我害怕有小孩,我的悲惨童年使我对孩童的成长之路怀有噩梦,不希望我的孩子也经受这些颠簸和苦楚。我不幸遗传了父母的一些负面性格,只怕要是有了孩子,我也会显露出暴力和变态的一面,虐待子女。冤冤相报,一代一代,无尽轮回。

可是,不管他人怎样看待母亲,母亲对我是非常疼爱的,无微不至。甚至在临终前,怕我以后没人照顾,将我托付给她所认定的好人。结果所托非人,使我堕入地狱。母亲若泉下有知,必要后悔死。

但母亲的这份爱,渗入我的骨髓,使我想要传递给自己的后代,有个孩子,对他千般好、万般好、不离不弃、事事以他为先。

因此,孩子的事,我总是犹豫不决。但一直以为这件事距离我很遥远,没想到说来就来。

“那你就去打掉吧。”马昊轻描淡写。

我摇头:“没有就算了。现在既然有了,我就不想打掉。”

“那你跟我说什么意思?”

“孩子是你的,我只是告诉你一声。”

我摸摸肚子,忽然勇敢起来。还这样平坦的肚子,里面真有个小孩吗?活泼的小生命?当年母亲也是因为怀着我,才勇敢反抗父亲的。难道我也会因此反抗马昊吗?我和母亲的 44 33580 44 15044 0 0 3259 0 0:00:10 0:00:04 0:00:06 3258生,会走相似的路吗?

以为他会讽刺我:“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呢?”但他凭着平常对我的控制,对我软弱性格的了解,知道我不会有别的男人。

“既然孩子是我的,”马昊笑笑说,“那我就有权利让你打掉他。”

他声音凄厉,使我想起多年前唯一一次见到父亲。都是能对女人和孩子下手的野蛮男人。都是能笑着说狠话的冷血男人。两手下意识地往后摸索。我在摸索什么?记忆里的那把剪刀。

有这么一瞬间,我想一剪子戳死马昊,然后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亡命天涯,像母亲带着我。但我没有。我不想重复母亲的坎坷人生。这个孩子,不要就算了,既然要了,我想给他稍微安稳的生活。

沉默无言。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响了。屋里只有春晚节目的声音。

马昊忽然叹了口气,很伤悲地说:“我们两个,能生出什么样的怪物来?”

“我们两个?怎么了。”

“怎么了?你以后怎么跟孩子讲我们?他的爸妈?”

我咬紧嘴唇,说不出话来。这是难言之隐。到时候,我肯定会说谎。

马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告诉他,他妈妈五岁时候就一剪子戳死了他外公,他外婆是个卖身的婊子?还有,他爸爸丧尽天良、十三岁的时候拿铁榔头砸死了他爷爷、在监狱里蹲了十二年,他妈妈从七岁时候就一直被他爷爷猥亵,……”

“你别说了!”

一直被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罪恶被挖掘。血痂脱落的伤疤又被残忍撕裂。生命中最见不得光的那段阴暗的过去被暴露于阳光下,一览无余。不。别说了。都已经过去了,过去很多年了,彼此心照不宣,但从不说出来。

这些肮脏的事,这些早该被烧成灰烬的秘密,这些沉在河底被砂砾盖住的石块,这些当年闹上新闻报纸、全中国无人不知、但过了这么多年、如今谁都不记得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了。过去忘掉的人,不必提醒他们。现在不知道的人,不必让他们知道。别说了。别说了。

“怎么不说?还有呢,他爸妈是兄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异父异母,但我爸爸毕竟是你的继父,和你妈妈虽然没正式领证结婚,也同居生活了一年多,我们就算是兄妹了。你说是吧,妹妹?你让孩子叫我们什么好?我们两个杀父的狗男女生下的孩子,会不会一出生就杀了我们?轮回报应,不该不受啊。”

我捂着脸,努力克制情绪,直到双手颤抖。

不堪的往事扑面而来,羞耻的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滚。

“别说了。”

记得马昊刚出狱的时候,我找到他,我在这世上唯一有关联的人,和他租房子一同生活。房东问我们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情侣,马昊是我男朋友,我们刚从外地过来,在附近打工,都是很老实很本分的人。

马昊很不屑地笑,回头说:“我们两个做情侣,算不算乱伦?”继而又很释然,“算了,我们家里,乱伦的事情还少吗?多这一件也不算多。”

现在,生平第一次,马昊向我道歉。他走过来,蹲下身子,摸摸我的头发,像数年前母亲过世时,他安慰我的模样,我记忆里最温柔也最模糊的形象。

马昊说:“杨琪,是我对不起你。你早该离开我了。我这辈子,从进少管所的那天开始,就废了,彻底完了,你干嘛还等我出来?你以为,我在里面关了十二年,还是个正常人吗?还是从前跟你玩石子的那个男孩子吗?里面的那十二年,一天一天的,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不想告诉你。我拼命减刑出来,从无期减到五十年、减到三十年、减到二十年、减到十五年、减到十二年,不是想出来祸害你,只是想离开那儿。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你不该来找我,这是惹祸上身。我这种社会渣滓、人渣败类,你就该让我自生自灭。你待在我身边,会被我报复的。我心里只有恨,恨得想杀光全人类。只怕自己没这个本事。你不该来找我的。”

该不该,岂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人生在世,如果光凭一句该不该活着,那该多容易啊。就没那么多烦恼了。有些事明明不该做,还是去做了;或者该做的,没去做。你说矛盾,可也不矛盾。这就是人生啊。人生本就是无数矛盾的结合。口是心非,是人之常情。说一套做一套,有时候是虚伪,但更多时候是情非得已。人生毕竟不是童话故事,总能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梦想和现实之间,隔着许多重高墙。

我抹抹眼泪,很歉疚地说:“这是我欠你的。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在里面关这么多年,受这么多折磨,毁了一辈子。”

如果把我和马昊现在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别人多半会要我离开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但是,如果他们知道我和马昊这些年的过去,就不会这么说了。只怕换了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在监狱外等他十二年,在他出狱后,留在他身边。不是自我感动,而是真心实意。马昊为我付出的代价,是我一辈子偿还不了的。我欠他。

如果不是他,我还生活在地狱里,永远暗无天日。是他救了我,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给我再活一次的机会;但他自己掉进去了。

老天爷很残忍很公平,他布下的火坑,总要有个人掉进去填补空缺。一个人被救出来,就有一个人被推进去。前仆后继,源源不绝。

只是,我和马昊的过去,是太漫长的故事了,一言难尽,而且故事里的我太丑陋、太不堪,是我终生的耻辱,我不能说。他也不会说。于是,成了隐秘。这次因为孩子的争执,才被他说出口,但也是点到为止。他也怕说多了会伤到我。那些事,是我一生最大的创口,永远不能愈合。

“什么欠不欠的。关也关了,难不成你能把那十二年还给我?别说笑了。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十二年?十三岁到二十五岁,最好的十二年,你说还,你还得起吗?你走吧。这两年,我对你很不好,就当你欠我的都还过了,以后不用再还了。你走吧。既然怀了孩子,就带着孩子走吧。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孩子没有错。你知道我的脾气,待在我身边,哪天我脾气火爆起来,别说你,孩子都会被我打死。我就跟我爸——你继父,一个德性。你走吧。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找不到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过你想过的日子,别来找我了。”

马昊撵我出门。

他指着门口说:“你怀着身孕,我不想对你动手。你也知道,我要是动手了,就会发狂的,根本不能控制自己。我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禽兽。你别待在我这个人渣身边了。趁我这会儿还有点人性,走吧。别回来了。永远别回来了。我们的兄妹情分、夫妻情分,到此结束。你不用管我了。舍不得我了,就想想孩子。为了孩子,别来找我。”

我知道马昊的脾气,如果我再不走,他真的会动手打我。出狱以来,他脾气非常易怒。或许在监狱里,他的脾气就变了。他确实不是当年那个善良的小男孩了。十二年,变化太多。

马昊把我赶出门外,狠狠甩上门。我走出去几步,步履蹒跚,听到屋后的门开了,以为他要挽留我,结果不是。他冲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扎紧的袜子、一块手表、一部手机。他说:“袜子里面有两万块钱现金。你放好,别丢了。手表和手机都是上个月一个客人落在店里的,被我顺手拿过来了。隔了一个月,应该没人挂失了,找地方卖了换钱吧,都是名牌的,能换不少钱。”

他紧紧地抱了一下我,这是出狱以来,他第一次抱我。也是十三岁他进监狱之后,十四年来,他第一次抱我。上一次,是我七岁、他十岁那年,我母亲过世,他安慰我,拥抱我。我们的拥抱,都有生离死别的背景。

我很想回应他,拥抱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他是他,是因为孩子吗?给了我希望,也给了他希望。我知他良心未泯,还留存一份当年的善良,只是被重重掩盖,难以发觉。孩子,一个新生命,一段新开始,不带污垢,给他一个重新显露善良的机会。

但我还没来得及张开双臂,马昊就松开我,推开我,说:“好好照顾孩子。别回来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摔上门。

除夕夜,春晚和鞭炮、烟花的夜晚,我和马昊分开了。

【未完待续】

初次尝试连载小说。和之前风格不同。有任何意见可在文章底下写留言。欢迎为后续情节出谋划策。我会根据大家的回复有所更改。


公众号:徐沪生(id:xuhusheng1990)。微博:@我叫徐沪生。新书《总有些路要独自行走》当当/京东/淘宝均有售,搜索书名可购买。之前出版《少年啊,前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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