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人皮墙纸（9）桂花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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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连载，很多人提到那个年代还没保温杯。问了下我妈，确实没有。现改为“搪瓷杯”。文中如有逻辑问题，还望各位帮忙指出。感谢！
9 桂花公墓
除夕夜，马昊撵我出门。
我站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不知何去何从。昏黄的路灯光一直绵延到远方，长龙似的没有尽头，但那并非我能去的地方。这个城市、这个世上，我没有别的落脚之处。马昊是我唯一的亲人。
唯一，表示别无他选。
有选择的人是幸福的，走到三岔路口，犹豫不决，那是一种自由的幸福。最怕的，不是无路可走，没有路，反而可以孤注一掷，强行杀出一条血路来，置之死地而后生。最怕的，是只有一条路可走。弃之太可惜，追逐其他又太累太辛苦，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和信心，于是勉勉强强，就此将就。
不远处的小区里有人放烟花，五颜六色，一簇接着一簇，很美，像翻滚的彩色浪花。良辰美景，这边应该是两个人的位置，我身边应该还站着另一个人。就像常在路边看到的，孕妇身边总有个护花使者——温柔体贴的丈夫伴随左右，鞍前马后地照顾。那是身为一个女人，至高无上的幸福。
下意识地双手插口袋，作出一副落寞的姿态。
孕妇独行，是身为一个女人，最落寞的事。
摸到口袋里的东西。左边口袋里是一部手机和一块名牌手表，右边口袋里是一只扎紧的袜子，里面有两万块现金。都是马昊给我的。我知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对我好、又不能够。
可是，真要听马昊的，永远离开他吗？带着孩子，再不和他联系？我一个人，可以照顾自己、照顾孩子吗？我能平平安安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母亲带着我独自生活多年，过得十足艰难。吃穿用度，捉襟见肘。我是亲眼所见的。
让我带着孩子远走他乡、独自生活，谈何容易？未来是可以预知的。要走上母亲的旧路吗？我不想。我不要把童年的人生再过一遍。双倍的屈辱。
黑夜里，马路边，路灯下，我一人踽踽独行。走得慢，因为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很犹豫。步伐坚定的人使人羡慕，那是兼有幸运和勇敢的人生。
路上没有出租车。司机们也要回家过年。真羡慕。这些年，我没过过一个好年。不知道阖家团圆的滋味。摸摸肚子，就算生下这个孩子，如果马昊不在，还是不算团圆。打心眼里，我还是希望能留在马昊身边，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就有未来，就有希望。
我知道如果我这样说了，肯定会有人耻笑我，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好不容易离开那个混账东西，怎么能再回去？不要再和马昊在一起了！
但我身在其中便知道，有时候，理性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心不一定会跟着脑子走。一意孤行，最终选了别人所不齿的那条路，并非傻到猜不到可能遭致的惨烈后果，也不是飞蛾扑火、明知故犯，只是，想给自己一点微薄的希望。
每个人的人生之所以各不相同，就因为身处同样的三岔路口时，我们的选择各有不同。而别人，是不能勉强我的。倘若我真的决定留在马昊身边，那么，谁也拦不住我。
一个女人，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心态，只要她决定了要跟一个男人走，那谁也挡不了。女人软弱、也强硬，要退出，唯有自己选择放弃。同样的，女人真要选择放弃了，也是谁都劝不了的。
但我现在还不确定要不要回去。
就这样漫无目的在路边踱步，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
走了三五分钟，有辆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司机透过窗户问：“姑娘，要不要上车？”
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他说：“刚接完最后一单，准备回家过年了。刚好路过看见你，要不要坐车？要坐的话，再接你一单。这会儿可没别的车了。”
我本来并不知道要往哪儿去，他这一问，我反而有答案了。问他：“郊外的公墓去不去？”
师傅瞪我一眼，上下瞧瞧：“你该不会是女鬼吧？大年三十的，触什么霉头了，要去公墓。白天去是祭祀，大晚上的，可不是闹鬼吗？你把脚踮起来给我瞅瞅。”
“想去看看我妈。”我说，“我妈葬在那儿。白天我要加班，没工夫去祭祀祭拜，夜里也没车，都回家过年了。本来不指望过去的，就随便散散步，看到师傅的车子停过来，就想去看看。”
“算了算了，难为你一片孝心，我就绕道过去吧。话说在前面，回头我可不送你回来了，我也要回家过年呢。你要回来，再另外打车吧。真要去吗？这会儿可不好打车了。”
“去吧。”
上了师傅的车，一路都是烟花炮竹的声音，但越来越小声，渐渐远去。如同马昊和我的距离。我望着窗外发呆，内心始终未能平静：离开马昊？不离开马昊？回去？不回去？……我该怎么办？
感情的事，这么多年了，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开了半个小时，到了郊区的公墓。师傅走了，公墓空无一人，很阴森。像多年前林正英的僵尸片现场。
如果是秋天过来，会闻到一阵浓郁的桂花香。这边种了很多桂花树。说起来，最早种桂花树的，还是母亲的墓碑周边。那时候不比现在，那时候公墓很廉价，谁都能用；现在公墓用地紧缩，已经成了富贵人家专属的贵族奢侈品。
母亲死后，继父将她葬在这边，周边种了几颗桂花树。有人见了，觉得桂花树的寓意很好，花开富贵，很招财，种在墓碑旁边，能惠及子孙。“招财”两个字是最吸引世人的，人为财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一个个都给种上了，恨不得来年花一开，立马富贵奔腾。远远地看过来，像一片桂花树林。也好，黄灿灿的桂花，又香又好看，能遮一遮公墓的阴森气息。
继父给母亲种桂花树，因为母亲的名字叫桂花。
我走在成排成列的墓碑里，像恐怖电影的画面，但并不觉得惊悚，因为我要找的，是很疼爱我的母亲。爱你的人已经不在了，但回忆还在，温馨和爱渗入肺腑，伴随心跳，永生不忘。
往前走，再右转，在被冻僵干裂的泥土之间，找到母亲陈旧的墓碑，上面写着：张桂花。
母亲和继父认识的时候，是秋天，满世界的桂花香。继父问母亲叫什么，母亲看看外面的桂花树，随口说：“桂花。”
那个年代的女人，很多人叫桂花的。最不起眼，也最安全，不会惹人胡思乱想。
“姓什么？”
母亲说：“姓张。”
那时候全国热播《康熙微服私访记》，家里没电视，母亲便每晚跑到邻居家去看，特别喜欢演康熙皇帝的张国立，总唠叨他，每天守着要见他，还想着自己要去演宜妃。为讨好邻居，也是怕邻居会嫌她烦，母亲每次过去都会带点花生瓜子之类的小吃食。煞费苦心。
那些日子的母亲是非常快乐的。张国立成了她的偶像、灵魂伴侣。一直空虚寂寞的她变得非常充实。像后来我所见到的很多青春期的小姑娘一样，在过年前几天，买年货的时候，母亲买了一副印了张国立照片的新年挂历挂在墙上。她喜欢张国立喜欢得痴迷，想也不想地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张桂花。同是张家人了。
后来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眼神幻灭像燃烧到尽头的木柴。都说人死如灯灭，果然如此。最后的灰烬了。
母亲干枯得只见到皮和骨头的双手攥紧我的手，似乎还有遗愿未了。我悲极反笑，说：“妈，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张国立呢？瞧你，都这时候了，还放不下他。怪花痴的。你放心去吧，每年我都给你烧他的挂历，你在地下也不用愁。”
母亲摇头，呢喃不清地说：“那个老太太，老太太，碰见了，记得还钱，还钱。”
我听了很久终于明白，母亲临死之前，念念不忘的，不是近来极度钟爱的偶像张国立，而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羞耻：曾经欺骗过一个善良的老太太，那个卖她两个茶叶蛋但没收钱的老太太。
我答应她：“好好好，我要是碰上她了，一定还她钱。”
母亲不依不饶：“找她。找她。你去找她。”
“好好好，我去找她，我一定去找她。找到她了，就还她钱。你放心吧，我会还钱的。”
终于，母亲笑了，很满足，毫无遗憾，紧握我的手慢慢松开。母亲在笑容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苦了一生，走的时候还面带笑容。她相信她来生一定会得到福报。她可以放心大胆、理直气壮地去见阎罗王。
确认母亲断气，我趴在床边大哭不已。天塌了。顿时失去了人生的所有指望，如同走到悬崖峭壁。将来的日子怎么办？恨不得同母亲一道死了算了。
一旁的马昊抱着我，替我擦眼泪。他的拥抱是很有说服力的，因为他的母亲更早就过世，他能感同身受我的孤苦伶仃和穷途末路。
当年，马昊母亲去世的时候，马昊还叫杨昊，他又跟着杨叔叔两三年，然后被外公外婆接走。马昊母亲是独生女，外公外婆觉得后继无人，便把马昊的姓氏改作随外公，姓马。后来我母亲为了感念杨叔叔的照顾，可怜杨叔叔没有孩子日后给他送终，也是想把我托付给杨叔叔，才让我改姓杨，希望杨叔叔能把我当亲生女儿照顾。结果世事难料。
二十年后的今夜，夜色苍茫，寒气逼人。我蹲在母亲的墓碑前，凋零的桂花树下，忽然觉得温暖。这才是叶落归根。天大地大，母亲在哪儿，哪儿便是我的家。
此时此刻，母亲死去近二十年，我刚好怀上孩子。我们祖孙三代人，一个长眠地下，一个怀孕，一个尚未来到人间。除夕夜，也算一种团圆。
我一直追逐的，便是“团圆”二字。我无比向往家庭的温暖，亲人的关爱。我未曾得到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不甘心。
母亲的一生那样悲惨坎坷，都能遇到一次善良的机会，临终前也不能释怀。我为什么不能给马昊一次善良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次团圆的机会？
我不想孤独一生，无依无靠。
如果你曾在除夕夜晚，独自一人走在寂静无声的公墓里，在母亲的墓碑旁悄无声息地守上一个钟头，因为过度思念被眼泪模糊视线，……你就知道孤独是什么意思。你会对家有另一种深切的渴望。
我想回去了。我要回到马昊身边。他是我获得团圆的唯一希望。我的孩子，要有他的爸爸在。这是和母亲当年极其相似的路，但愿我不要像母亲那样，所托非人。
这是唯一的路。我带着不堪负重的过去，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夹在当中，前后受迫，进退不能，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是决绝的，无怨无悔的，也是悲哀的，自欺欺人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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