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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12)哥哥杨昊

2016-10-25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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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哥哥杨昊

入秋的某天晚上,七点多,天有些黑了,路灯都亮起来,外面风有点大,呼呼刮着,凉飕飕的。母亲扫完大街上的落叶,精疲力尽,慢悠悠地走到附近自由市场捡烂掉的菜叶子。我拎个小塑料袋跟着她在后头,像个大大咧咧的小乞丐。我已经不像一开始的时候那样不好意思了,我习惯了。

卖菜的杨叔叔看到我们,笑嘻嘻地打招呼:“小姑娘又跟妈妈来捡菜叶子啦。”

杨叔叔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身形瘦弱,穿一身藏青色厚夹克衫,面相显老,头发白了一些,每天在自由市场卖菜,有固定摊位。

是的,时隔多年后再回忆,当初杨叔叔见了我们母女,首先打招呼的居然不是跟年纪相仿的母亲,而是跟年幼的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很猥琐地笑着。

母亲笑笑说:“老板今天生意怎么样?还好吧?”

虽然不知道姓名,但天天晚上就这几个自由市场转悠,久了也面熟了,老客人似的。就差没正面打过招呼罢了。

杨叔叔说:“还行吧。就这样。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小本生意,也不指望能挣多少钱,能糊口就行。”

他说话时不看母亲,反而只盯着我看。

他说:“小姑娘真可爱。”伸手就来摸我。

我躲开。躲到母亲身后。

他说:“小姑娘不好意思呢。怕什么,叔叔又不会吃了你。”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牛皮糖,凑近了蹲下来,“要不要吃糖啊。来,叫我一声叔叔,就给你糖吃。这糖好吃呢。”

牛皮糖我吃过两次,母亲的同事给的,可好吃了。小孩子总是惦记着好吃的,尤其物质贫乏的年代。我便叫了他一声叔叔,他很开心,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真乖!”给我糖吃。

“老板今天可有要扔掉的菜?我顺手帮你处理了。”母亲很客气地说。

“有有有,这些鸡毛菜、洋山芋、莴苣你拿回去吃吧。”杨叔叔用塑料袋装了好些鸡毛菜、莴苣和马铃薯塞给母亲,都是很新鲜的,一点也没坏,“别叫我老板了,我哪是什么老板?叫人笑话了。人家赚大钱的才是老板,我就一卖菜的。喊我杨师傅就行。要么喊我老杨。他们都这么叫。小姑娘叫我杨叔叔就行。”

“这哪好意思啊。这都是新鲜的菜呢。给我点坏掉的、烂掉的、不好卖的就行了。”母亲推辞。

“这些菜你要是不拿回去,到明个儿早上也一样坏掉,还不是没人买,要扔掉?多浪费。趁着这会儿还鲜嫩,你拿回去烧了吃。”杨叔叔顺便凑过来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胳膊,“小姑娘长身体呢,要多吃点才好。太瘦了。”

母亲很不好意思,从腰包里掏出钱包来,要给钱。

杨叔叔装作生气的样子来,说:“这是干什么?这就把我当外人了。我听你口音就知道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还要这么客气?早就该认你这个大妹子了。我长你几岁,叫你一声妹子不为过吧?”

母亲有些惊讶:“你也是北方过来的?”

杨叔叔笑笑说:“我媳妇是北方过来的,跟你一样的口音。”

母亲松了口气,又问:“嫂子没跟你一块卖菜?”

杨叔叔叹了口气,有些难过地说:“她前两年走了。”

“走了?”

“生病走的。”

“哦。”母亲既有同情,又颇有安慰的意思,“那你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容易了。”

杨叔叔笑笑说:“也不算一个人,还有个儿子。”他朝旁边指指,“这是我儿子,叫昊昊,杨昊。昊昊,过来跟阿姨打个招呼。小姑娘比昊昊小两岁吧?昊昊,来,跟小妹妹打个招呼。”他问母亲,“小姑娘叫什么?”

“叫琪琪。”

“琪琪,这名字好听。”杨叔叔又摸了摸我。

那是我初次见杨昊。当时我五岁,他八岁,很瘦弱的小男生,个子矮矮的,穿一身黑色毛线衣,线头脱落了,裤子被洗得褪色,裤管脚跟处也破了,在后面角落里的小煤炉上炒菜做晚饭。锅里炒的是豆干和花菜,很香。他一手炒菜,一手抓着砧板上一小块番茄啃,三口两口啃完,看我眼馋,递一小块番茄给我。我也不怕羞,接过吃了。他从一旁橱柜里拿来一个盘子,用水冲了下,把菜盛到盘里,搁在桌上。很熟练地倒些水洗锅,开始炒鸡蛋。

想必他妈妈走了后,就一直是他在做饭。很不容易。后来的岁月里,我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八岁时候就要给家里人做饭的男孩子。很多孩子一直依靠父母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成年了也不会下厨做饭,更别提还要反过来照顾家人。

“臭小子,怕生,不爱叫人,不爱说话。他妈妈走了后更不爱说话了。”杨叔叔嘿嘿笑,很淳朴的样子,“要不和琪琪留下一道吃个顺便晚饭?反正你回去也是要烧菜,两个人烧菜多麻烦,多点少点都不方便,不如一块吃了。昊昊都做好了。老乡一场,妹子千万别跟我客气。”

“不用了不用了,我还得回去干活呢。”

母亲当他是客套。哪有人初次聊天就邀请对方吃晚饭的?说客气话罢了。真要热情过头,那就有点心怀不轨了。叫人后怕。但杨叔叔看起来是非常老实的。不像是有坏心思的人。

“晚上还要干活?干到什么时候?”杨叔叔问。

“十点钟下班。”

“那么晚?总得吃晚饭吧?不饿啊?”

“习惯了,干完活再回去吃。随便煮点东西,不挑的。”

“那你闺女呢,她不饿?小姑娘哪经得住饿?十点钟,小姑娘都要睡觉了。”杨叔叔特别怜爱地朝我看看。

母亲有些愧疚,但终于还是拒绝,说:“琪琪跟着我也习惯了。下回吧。我要去干活了,不然领导要扣工资了。有空再来找杨老板说话。这些菜,太谢谢了。真不好意思。”领着我走了。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再有意思,也不会第一次见面就接受吃饭的邀请。这是本能的矜持和对未知人性的应有防备。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只要没有太多的反感厌恶之心,对方邀请多了,她总要去一次。这是社会约定俗成的人情往来,不便驳人家的面子。

所以死缠烂打总是有所成效的,只不过是事半功倍和收效甚微的区别。

何况杨叔叔给母亲的感觉非常好。从前那些年,母亲和很多男人睡过觉,有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看是屁话。那些饥渴而粗暴的男人,只用生殖器与母亲交流,不用语言和心,下了床就给钱走人,只有肮脏的交易,全无情意。所以杨叔叔稍微表示一点关怀,母亲就受不了了,盲了眼,迷了心,多年筑起的城墙土崩瓦解,轻而易举被杨叔叔拿下,从此上了贼船。

杨叔叔接二连三地邀请母亲吃顿晚饭,母亲盛情难却,不再推辞。去了一次、两次、三次。

他们渐渐熟起来,母亲每次晚上去自由市场捡菜叶,杨叔叔都直接给她许多新鲜的菜,捡的动作就显得有些多余,便留下与杨叔叔唠叨些家长里短。母亲说的,自然是自己编的一套:男人死了,公婆跟着小叔子过,自己带着孩子出来做事。孤儿寡母,已经很多年不回去。

如此交往密切,日子久了,便有些情分。生儿育女,过了三十岁,男女之间的情分就变得简单,不过是想相互依靠着一起过日子罢了。

这天下午,母亲换班休息,买了些菜过去,到杨叔叔的摊位,说要下厨给杨师傅做两个下酒菜。她知他偶尔会喝点酒。

杨叔叔说:“你也太客气了,来吃饭就来吃饭,还买菜过来。我本来不就卖菜的?你买的菜,我这摊位哪样没有?浪费钱了。以后别买了。摊位上直接挑,洗了就好下锅,新鲜得很。”

母亲很不好意思,说:“总不能空手过来。每次过来都是昊昊做菜,怪不好意思的。他也还是个孩子。我也得下厨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很娴熟地切菜,“昊昊喜欢吃芹菜,我特意买了。”

杨叔叔摸摸我的脸,说:“人多吃饭才热闹,整天爷儿俩,也怪苦闷的。你把小姑娘带来就行了。琪琪可爱得很。我就喜欢琪琪。有琪琪在,我就欢喜。”

杨叔叔抱着我就亲。

我自小没跟任何男人亲昵过,不知尺度,只觉得杨叔叔很和气,很可亲。但他总爱亲我脸、亲我胳膊、亲我嘴、咬我手指,胡子扎人,我不喜欢。母亲习以为常,也不懂分辨,只觉得杨叔叔很疼我。

“昊昊呢?怎么不见他人?”母亲问。

“这会儿还没放学呢。你平时来得晚,他都放学回来了。说起来,琪琪也该上学了吧。快六岁了。”

母亲一愣,是啊,我总要上学的,不可能像母亲那辈人那样,一辈子躲在深山老林里,不出去,大字不识一个,人生过得凄惨无望。她希望我去读书。只是,那将会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母亲无力承担。

“上学好啊,上学识字,有文化,有出息。”母亲很憧憬地说。

“是啊,孩子到了年纪,就该送去上学。”杨叔叔摸着我的胳膊说。

“上学要钱呀。”母亲叹气说。

杨叔叔抓住了母亲话语里的一丝无奈和歉疚,推波助澜,说:“什么都能省,孩子上学的钱可不能省。”

“我不是这个意思。”母亲很尴尬,咬着嘴唇,遮遮掩掩,“是我实在拿不出这钱来。我一个扫马路的,哪有钱送孩子上学?就那点工资,吃饭都是问题,日子过得很紧巴。”

杨叔叔像是挖好了一个个坑留着给母亲跳下去的,说:“你没钱,我有哇,别的钱出不起,孩子上学的钱总能出的。再省也要省出来。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上学读书是一定要的,我借钱你给琪琪上学。”

母亲很感动,但也很讶异,说:“这怎么行?这不好。”

“怕什么,钱是我借给你的,又不是送给你的。要你还的。打个借条给我就行了。你也别着急,慢慢还我。”

杨叔叔吃准了母亲的愧疚心和实诚。

母亲从荒山野岭逃出来的这几年,经历很有限,并不很懂人情世故,但她也知道适时地问一句:“干嘛总对我们母女这么好呢?我们一穷二白,什么都没。你借给我了,我也未必还得起。”

杨叔叔轻声说:“既然还不起,那就别还了……”

母亲摇头:“这怎么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能赖账的。”

杨叔叔看看我,又格外深情地看看母亲,说:“我的心意,你还不懂吗?你应该懂的。我对你,……”

母亲不说话,她不敢想。

杨叔叔说:“你我都是一个人,你男人没了,我女人没了,都要养家带孩子,不容易。个中滋味,旁人不懂,你我还不晓得吗?不如,我们搭个伙儿,一块过,天塌下来两个人顶着,凡事都有个照应。你说好不好?你就不必去扫马路了,天天弯腰捡东西,多辛苦?总在垃圾桶里倒腾,脏不脏?我心疼你。”

母亲脸上一红,感动不已,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跟着问:“不去扫大街,那我干什么?总要挣钱养家呀。我什么都不会干。”

“你就跟我一块卖菜,我吆喝,你称斤两,我算账,你找零钱,好不?咱们一块干,生意不说翻倍,总比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要强。跟我过吧,我养你们娘儿俩,我供琪琪上学!”

母亲一生并不对男人怀抱希望,她只依仗自己。杨叔叔的这番慰藉让她看到一线希望,是她毕生不可多得的温暖,救命的稻草,能摧毁心智的。她在酒精里泡太久,一点糖分就能甜到死。

她没有拒绝杨叔叔。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提出了越界的要求,女人没有明言拒绝,就是委婉答应。只是面子上挂不住,不愿成为一座轻易被击垮攻占的堡垒,盼着你多点耐心,多试几次,自然水到渠成。

母亲不仅仅是为自己着想,要找个依靠和陪伴,她更是为我考虑,想给我找个爸爸,好有人照顾,比如上学问题。杨叔叔的人品是很好的,她有把握。

那时候我也以为杨叔叔是个难得的好人。后来我渐渐知道,人性是非常复杂的,并非只有表面一层,也不是非红即白那么简单,要么好人、要么坏人,都刻在脸上。很多时候,一个人,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是混合体。杨叔叔对母亲很好,也许确实出自真心实意,但并不代表他对每个人都很好。杨叔叔对母亲好,也许是另有所图,是障眼法。

但人是只能看到眼下而看不到未来的。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

所以认识两个月后,那年冬天,母亲辞掉了马路清洁工的工作,搬去了杨叔叔的租房,和杨叔叔一块在自由市场卖菜。搭伙过日子。露水情缘。没有领证,挂名夫妻。

从此,我们的一日三餐有了最基本的保障,不必饱一顿饥一顿,每天都有新鲜蔬菜吃,偶尔还能吃上鸡鸭鱼肉。杨叔叔确实没挣大钱,但小钱还是挣了不少。他很会做生意。

至于送我上学的事,杨叔叔说到做到,给我找了最近的学校报名,每天跟着杨昊一起去上学。我成绩并不好,但好歹识了几个字,不至于文盲。这使母亲相当安慰,对杨叔叔感激涕零,更加千依百顺。

杨叔叔的屋子不大,屋里就两张床,用帘子隔开,杨叔叔和母亲睡大床,我和杨昊睡另一边的小床。

杨叔叔和母亲是面对面睡的,我和杨昊背对背睡。只有一天晚上,降温很厉害,夜里冻醒,杨昊抱着我睡。被他从身后抱着,紧紧相拥,特别暖和。长这么大,除了母亲,我没跟谁这么亲密过。人生第一次。

杨昊虽然不爱说话,但他对我这个妹妹是很好的。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他都很照顾我。有时候杨叔叔买了零食回来,他都先省给我吃。

他也是孤苦伶仃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相拥取暖的人。我们的童年都是有所缺失的,找到对方,就像找到碎裂玉佩恰好吻合的另一半。

因为有他,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难得的美好时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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