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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14)母亲之死

2016-10-27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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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母亲之死

和继父杨叔叔在自由市场卖菜的那半年,是我和母亲最安稳的半年,衣食无忧,生活快乐,一点也没有在外奔波。杨叔叔很疼我,对我很亲昵,时常爱抚。杨昊平时不爱说话,但也很照顾我。

我们一家四口虽然是半路组合,但也是招人羡慕的。跟杨叔叔一块卖菜的老周说:“不容易啊,你这个岁数了还有第二春,找了个好老婆,还送了个乖女儿。老天爷送你的福气!”

对于杨叔叔,我的感情有些矛盾。一方面他很疼我,宝贝我,处处护着我,给我买好吃的,送我上学读书;但另一方面,他特别喜欢摸我,整天抱着我,摸我脸,摸我胳膊,摸我小腿。我并不喜欢。尤其他的胡渣,很扎人。

我喜欢杨昊。

因为杨昊,我终于享受到寻常孩童的童年趣味。杨昊有很多很旧的塑料奥特曼玩具,都是邻居的小孩长大了不玩了送的,还有很多方便面里的《水浒传》人物卡片。他喜欢奥特曼,玩不厌的,常带我去有电视机的隔壁邻居家看奥特曼,或者恐龙战队,或者别的动画片。

我之前只偶尔跟母亲去邻居家看张国立演的《康熙微服私访记》,母亲喜欢张国立,深深入迷,连自己名字也换成张桂花。但我不爱看,还是动画片好看。男女有别,我不喜欢恐龙战队,我喜欢美少女战士。只看过一集,我就决定要代表月亮消灭这世上的所有坏人。

玩过家家,杨昊要扮奥特曼,我要扮美女少战士,水冰月。杨昊说:“不行,我们不是一个频道的,你应该扮女奥特曼。刚好两个奥特曼玩具,一男一女。”

我说:“奥特曼有什么好?一个就够了。美少女战士要五个呢。你应该帮我。你男扮女装吧,也当美少女战士。”

杨昊很生气,发火:“你才女的呢,我又不是女的,干嘛男扮女装!我不要当女人!我是男的!”

我说:“好嘛,那我扮女怪兽,我们两个对打。我会代表月亮消灭你的。”

杨昊说:“瞎说,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能打你?要打,也是我们一块打外面的人。我们是站一边的啊。”

好吧,我听他的,当女奥特曼。小巷子里的小猫小狗就是我们要打的怪兽。拿着扫帚追逐着跑。跑得满身大汗,有时跑太快,摔跤了,膝盖蹭破了皮,但还是笑嘻嘻的。回来洗澡,脱光光,两个人坐在塑料大长盆里,彼此泼水,手里还拿着奥特曼玩具。

那样的童年似乎很傻气,但也很快乐。单纯是幸福。有人陪伴就是幸福。

我们的兄妹之情刚处不久,杨昊的外公去世了,杨昊被他外婆接走。

那天早上,天灰蒙蒙的,要下雨。年老的外婆刚经历丈夫去世,神情憔悴,颤颤巍巍地坐在角落里,哭着跟杨叔叔哀求:“独生的丫头没了,老伴儿也走了,就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活在这世上。从前你们爷儿俩也不容易,现在你找了女人陪着,日子好过了。女人也有女儿,家里热闹,不怕冷清。我一个人,屋里空荡荡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可冷清了。你把昊昊给我吧,让昊昊陪着我,屋里头有个人在,就有人气,就不一样。将来我走的时候,好歹有个人送终。”

每个人都害怕孤独终老,只是没老的时候,总觉得一切还早,真到那个时候了,才惶恐不安,急需陪伴。身边不能没有人。

杨叔叔和母亲商议之后,把杨昊送走了,被外婆领走。杨昊拉着我哭哭啼啼,说不想走。他要我。他没有舍不得杨叔叔,反而舍不得我。外婆说:“不碍事的,住得近,礼拜天可以过来玩。你要愿意,个个礼拜都能过来。坐车子也就两个钟头。”杨昊才抹抹眼泪,说:“礼拜天我一定来看你。”

头一个礼拜天,杨昊就过来了,给我带了好几袋方便面,说是外婆给买的。外婆很疼他。他吃不完,带给我吃。我们泡了一碗,两个人一块吃,每人喝一半的汤。最后一根面条,两人分别从两边开始吃,吃到最后,嘴巴碰在一起。年纪小,只觉得好玩,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们相处的时光虽短,但感情很好,非常亲密。比平常人家的兄妹亲密多了。很有暧昧的意思。我幻想过无数次,将来,我可以嫁给杨昊。他也说过,愿意娶我当老婆。他喜欢我。虽然分开住了,不能天天在一块,上学也在不同学校,但我们的心是系在一起的,天天盼着见面。这样的日子倒也安稳幸福。

直到母亲的身体出现问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变得很爱跑厕所,一早起来就先去上下厕所,吃过早饭了又要去,回来不多一会儿又去,饭前饭后都要去,稍微喝点水就要去,连夜里都要起夜好几次。每次她去厕所,都听到很长久的小便声音,像一直滴水的水龙头,流不尽似的。

母亲的泌尿系统开始出问题。

杨叔叔问她怎么了。母亲说:“没事,大概是有点发炎。吃点消炎药就好。”

母亲到附近药店买了些消炎药回来吃,果然有效,没有再总跑厕所。但另一个问题来了,母亲的尿液中出现血渍,染在裤子上。她骗杨叔叔是月经来了。男人不懂,也不好意思多问。母亲只会把裤子洗得更干净,不叫杨叔叔发觉。

但母亲的精力越来越差,骗不了人。白天跟着杨叔叔卖菜,吆喝声越来越使不上劲,说话也没什么力气,有时脑子犯糊涂,数钱都数错了。上午还能撑着,中午吃过午饭,就累了,要睡会儿。午睡醒来,精力更差,一点精神也没,头痛,犯困,打哈欠,眼底泛青,眼睛里冒出血丝来。

这天下午,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大姐来买菜,母亲给她找零钱,“找你三毛钱。”

“三毛钱?算错了吧。七毛钱一斤,两斤一块四,我给你两块钱,你该找我六毛钱才是。”

母亲一愣,赶紧从钱盒子里又拿出三毛钱硬币来,忙不迭地打招呼:“太不好意思了,是我算错了。”从角落里揪了一把葱,“这把葱送你,不要钱。大人大量,别计较。”

老大姐本来是准备不依不饶的,见母亲送了葱,就算了,说:“做生意的,账要算清楚,你少找了我的钱,我才找你要回来;你要多找了我的钱,我才不会还你。看你不吃亏。”

母亲赔礼笑笑。那老大姐刚走出去不远,母亲就晕倒在摊位上。杨叔叔吓坏了,掐人中,母亲醒来,晕乎乎的。杨叔叔以为她低血糖,给她冲了些红糖水喝了,让母亲回宿舍休息。

隔壁摊位的老周笑:“瞧这副样子,肯定是怀上孩子了。老杨,你不简单啊,四十岁了,又整个孩子出来。”

杨叔叔摆手:“别瞎说。怎么可能!”

“什么不可能。你一男的,她一女的,天天晚上一块睡觉,生孩子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难不成,你不行?难不成,天天睡一张床,你没碰过她?这样的好事你会放过?”

“你这张臭嘴!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生?”

“男人四十最能生的年纪,女人四十也猛如虎,怎么就不能生了?”

杨叔叔笑:“卖你的菜去吧!”

我放学早,提前回来,回到家,看到母亲换衣服,内裤上沾染了许多暗红色的血渍。我吓坏了,想到之前父亲死的时候,脑袋上插着一把剪刀,流了很多血,几乎要哭出来。母亲说:“别怕,别怕。妈没事。你去打盆热水来。”

我打了盆热水过来,看到母亲赤裸的下身,她最隐秘的私处,长得就像一朵烂掉的蘑菇。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我和母亲一起洗澡,那里是很干净的。现在有股扑鼻的恶臭,像之前跟着母亲扫大街时,化粪池和下水道里飘出来的味道,也像是在垃圾桶里翻到了一只腐烂的爬满蛆虫的死老鼠。

大腿根部长了很多暗红色的肿起的颗粒,一个又一个,有的已经破裂,流出黄色的脓水来,很恶心,很吓人。

母亲用热水清洗下身和大腿,不时呻吟一声,似乎很疼的样子,眉头紧皱。

那时,母亲已经感染了脏病。具体什么病我也不知道,但我确信,是从前那些和母亲睡觉的某个男人传染给她的。之前一直潜伏期,近来开始发病,病症越来越多,长疹子、器官糜烂、溃疡。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身上很快显示出诸多不同症状,头疼、发热、疹子和水泡开始遍及全身。纸包不住火,杨叔叔很快知道了。母亲很歉疚,但杨叔叔没有怪母亲,家丑不可外扬,对外只说母亲是长了疹子,要卧床休息。

从此杨叔叔和母亲分床睡,母亲睡小床,我和杨叔叔睡大床。夜里杨叔叔会抱着我,我并不喜欢。他很粗鲁,总把大腿压在我身上,很沉。我喜欢杨昊抱着我,很温柔,有时我睡相坏,把腿搁在他肚子上,他也不怪我。

在那个倍感羞耻的年代,母亲的这种病,没人敢去大医院治,去了也治不了,治得了也没钱治。便到附近的小诊所问诊,白头发的老医生只稍微问了症状,就很鄙夷地摇摇头说:“自找的,自找的!这种脏病,我看不了!脏了我的手!回去吧!好吃好喝,能过几天算几天。”

母亲恳求他开点药,能缓解疼痛的就好,老医生摇摇头,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开了些消炎药和止痛药。

但那些红色的疹子和水泡还是消不了,越长越多,浑身都是。很容易破裂,然后流了一身的脓水。不久,母亲成了满身粘液的、红肿的癞蛤蟆。下身更是糜烂不堪,发臭了。她的子宫和卵巢都已经坏掉。坏得彻底。像蛀了虫的树,从里头坏到外面。阴道里全是病菌,全是毒。

起初母亲还能自己清洗身体,病到后来,体力不支,卧床不起,吃饭也不能,瘦得像竹竿,手像鸡爪子,一点力气也没,便是我每天打热水用毛巾给她清洗下身。那个地方,已经像个深不见底的山洞一样烂掉,血肉模糊。

身上别处也有许多水泡溃烂,衣服上黏了脓水又干掉,一片黄色的污浊痕迹,不能碰,碰了就很疼。母亲经常疼得咬牙。根本没办法脱了擦洗。只能用抹布沾点温水稍微擦擦。

我擦洗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很害怕。我有种预感,母亲不行了,她这辈子快走到尽头。

不过大半个月的工夫,母亲浑身恶臭,像已经死掉的尸体,只剩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吊着。若是要大小便了,就喊杨叔叔抱她起来,蹲在痰盂上。她已经瘦得只剩骨架子。

渐渐地,母亲连蹲坐在痰盂上的力气也没,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因为吞咽困难,吃喝很少,大小便也少,床单一片黄色的污浊痕迹。夏天到了,天气闷热,苍蝇蚊子都过来叮咬,连老鼠都在床底下转悠。

杨叔叔叹气,他知道母亲时日不多了。他更知道,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传言,他又克死了个女人。

母亲死的那天,天气很热,很多蚊虫。她满身都是破裂的水泡,脸上都是结痂的斑点,一身的脓水,下身糜烂,臭气熏天,像一具干瘪的已经渗出水来的尸体。喃喃地说着话,交代后事。我安慰她、答应她,看着她心满意足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嚎啕大哭。

杨昊过来了。那时他已经被外婆更换姓名,跟外公姓,叫马昊。我也被母亲改姓成杨,叫杨琪。母亲临死前哀求杨叔叔:“你要好好照顾琪琪。我不怕死,我就是放不下她。要不是琪琪,我早该死了。为了她,我能活一天是一天。”

杨叔叔说:“你放心吧,我会的。”

母亲说:“我对不住你,跟你在一块,什么也没帮到你,光是拖累你。”

杨叔叔说:“瞧你说的。别这么说。”

母亲不放心:“你要好好照顾琪琪。她跟你姓,你要把她当亲生女儿养。以后你老了,她会给你送终的。”

杨叔叔点头:“我会好好照顾琪琪的。”

母亲喋喋不休:“丢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我死也不得安心。你答应我,我才能瞑目。不然咽不下气。”

杨叔叔说:“我答应你。你放心走吧。”

我在一旁掉眼泪。

马昊不忍心看着我如此难过,他希望母亲早些断气。除了是一种解脱之外,他也希望我能因此还睡我的小床,和杨叔叔分床睡。他提醒我,不要跟杨叔叔睡一张床。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只说:“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讲。”我麻木点头,满眼泪水,年纪小,也没心思去分辨话中有话。

母亲的死,让我想起很久之前的某天晚上,母亲扫完大街回来,递给我一颗坏掉的荔枝。是她从水果铺子门口捡来的。荔枝是稀罕货,即便有钱人也很少吃到,水果铺子进货很少。我从未尝过,只远远见过几次。那颗荔枝的壳已经完全黑掉,果肉也烂掉一半。但我还是忍不住把看起来还好的那一半吃掉了。很甜,很水润。母亲看我吃下,非常满足,非常喜悦。那是她在贫困之中,唯一能给女儿带来的快乐。如今她走了,把我交托给杨叔叔。在她看来,这是最好的选择。她至死都是念着我的,放不下我。而如此爱我的一个人,唯一与我血缘相亲的一个人,已经离开这世界。从此,我在这世上无依无靠。

在回忆的悲伤中,我曾有过怀疑,难道杨叔叔没有被母亲感染吗?继而很快想通,他们同床共枕的那一年里,根本就没有过肌肤之亲。一次都没有。后来我知道,杨叔叔不仅和母亲没有亲热过,就连和杨昊的母亲,也是刚结婚时为了生孩子而发生的屈指可数的几次。杨昊母亲生下杨昊后,杨叔叔就再也没碰过她,干脆跑到城里来卖菜做生意,以此为借口,把杨昊母亲留在乡下老家。而杨昊母亲当年的死,也是有原因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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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徐沪生(id:xuhusheng1990)。微博:@我叫徐沪生。新书《总有些路要独自行走》当当/京东/淘宝均有售,搜索书名可购买。之前出版《少年啊,前路漫漫》,点击【阅读原文】可购买签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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