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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16)继父酗酒

2016-10-31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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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继父酗酒

母亲死后,我没有再上学。连着好几天不去学校。这天傍晚,班主任刘老师来家访。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老师,戴眼镜,扎辫子,很文静的模样。问我怎么没去上课。她以为我病了,但看我好好的。

我说我不想念了。

老师很生气,说:“不念书怎么行?现在国家提倡九年制义务教育,适龄儿童都得去学校念书。不念书,没文化,将来没出路。多少贫困家庭的儿童想读书没条件呢,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珍惜。你妈呢?我跟你妈讲。太不像话了。又是嫌作业太难,耍小孩子脾气。”

常有同学嫌作业太难,做不出来,干脆不去上课,甚至威胁老师不上学了,而校长是很注重就学率的,逼着班主任去家访。班主任家访的次数多了,来来回回就吵那几句,家长们总说读书没用,不识字也一样过,不如在家帮爸妈干活。班主任难免会生气。

我面无表情,说:“我妈刚死。”

老师微微惊讶,想说什么,张张口又闭上,说不出来。问:“你爸呢?”

“早死了。”

老师又想说什么,张张口又闭上,又没说。问:“你家里还有谁?爷爷奶奶呢?外公外婆呢?”

“没谁了。都死了。”我说。

“那上次送你去学校的是谁?家里一个能做主的大人都没吗?”

“杨叔叔。”

老师有些可怜我,说:“有什么困难的情况,要跟老师说,要跟学校反应。你这样不行的,一定要上学。不念书怎么行呢?”

刚好继父杨叔叔从外面回来。他穿着一身米色的的确良褂子,棕色粗布裤子,脏兮兮的解放鞋,一身酒气。看到老师,笑眯眯地说:“刘老师来啦?坐坐坐。我给你倒茶去。家里一塌糊涂,也没收拾下,茶叶都不记得放哪儿去了,让老师见笑了。唉,琪琪她妈妈刚走,前两天才下葬,我哪有心思收拾家里呢?”刚刚还笑嘻嘻的,这就抹眼泪蹲在角落里哭起来。

老师有些尴尬。让她安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是可以的,每天做惯了,奖励一朵小红花就成;让她安慰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太奇怪了,她做不到。只说:“节哀顺变。”又说:“不管怎么样,孩子还是要上学的。”

杨叔叔抹抹眼泪说:“我没让孩子不上学啊。学费早就交了,一分不差。我答应她妈的事,说到做到。”

我站得远远的,往角落里躲,说:“是我自己不想上了。”

杨叔叔叹气,跟老师道歉:“孩子也不是真不想上学,她妈妈刚走,她哪有心思去念书?就算坐在课堂里了,老师讲课,她也未必听得进去。小小年纪就经受这份苦,不容易。麻烦老师跟学校领导说说,就容她缓些日子吧,在家休息休息。过些日子,我亲自送琪琪去学校。老师放心。”

老师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说:“行吧,我明天跟学校反应一下情况。学校会理解的。不过你也要尽早送孩子来学校。”

那时候,我沉溺于母亲的死亡里,难过得不想干任何事,包括不想上学。但我以为杨叔叔会信守承诺,总有一天,逼着我去念书,送我去学校。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刘老师。从那之后,我辍学了。

老师一走,杨叔叔晕乎乎的,话也不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衣服也没脱。

肯定又出去喝闷酒了。

从前母亲在的时候,杨叔叔也喝酒,但都是小酌。母亲炒两个下酒菜,韭菜炒鸡蛋、炒花生米,有时奢侈一下,到十字路口的熟食铺子买点凉拌猪耳朵或卤鸡爪回来,杨叔叔很爱吃。就着这些下酒菜,杨叔叔会喝上一两盅白酒。

他的步骤总是重复着,先吃两口菜,再抿一口酒,嘴里留会儿,咽下去,吸一口气,唇齿间发出“滋”的一声回味,眼睛眯着,微微摇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很痛快很享受的样子。

我闻过也用筷子头沾了一点尝过那酒,一股辛辣味道,不知有什么好喝的。

杨叔叔虽然天天喝酒,也只喝一两盅而已,不多喝的,喝完脸上就微微红了,笑嘻嘻的,话也说不清楚,再不喝了,吃饭喝汤,洗漱睡觉。

母亲死后,杨叔叔常常喝很多。几乎是敞开了胃口喝,把酒当水。起初是喊一块卖菜的老周陪他喝,在附近的小饭馆下馆子,叫两个小菜,要一瓶白酒。老周喝得很少,一两盅,让杨叔叔也少喝些,说:“喝多了伤身。”

杨叔叔说:“酒就是用来喝的,不喝倒掉?浪费。作践粮食。”

老周说:“你这是借酒消愁。”

杨叔叔喝着喝着就掉眼泪:“你嘴上不说,但我心里明白,你们肯定在背后说我又克死个女人。我命不好,见着一个女人,就克死一个。我这辈子,活该一个人老死,没人送终。”

老周安慰他:“你这说的什么话?女人没了,不还有孩子吗?俩孩子呢。一男一女,儿女成双,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再说你才四十岁,哪就要老死了?日子还长远,别说这么急,也不怕闪了舌头。女人嘛,再找一个就是了。天下的女人还不多的是?回头我叫我婆娘给你介绍个。”

杨叔叔喝大了舌头,支支吾吾,话也说不清楚。他哭着哭着,趴桌上睡了。老周结了账,另喊了个男人过来,两人一块扛着把杨叔叔送回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后来老周的女人来了。乡下过了农忙的季节,在家闲着没事,孩子有老人家照顾,便过来帮老周打打下手,吆喝吆喝,找找零钱。也是想男人了。

杨叔叔见老周有女人陪着,心里更不是滋味。人家夫唱妇随、恩爱有加,自己孤身一人,刚死了老婆,能不难过?

老周见了女人,饭也要多吃一碗。杨叔叔见了老周女人,触景生情,饭也少吃了。

女人难过会哭,会闹,会找人倾诉。男人难过,就一个人憋屈着喝闷酒,拼命喝,喝到醉醺醺的,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想不了,倒头就睡,睡着了就不难过了,醒来了又是新的一天,接着喝。

醒着的日子太难熬了,就醉倒在酒瓶里,过一天算一天。

生意也不做了,摊位空在那儿,老周帮忙照看。

每天喝酒睡觉。

逃避人生。

我年纪太小,无处逃避。不比杨叔叔可以在外面下馆子吃喝,我身上一分钱也没,寄人篱下,战战兢兢,连逃避的资格都没有。母亲的死,让我很难过,心痛不已,惶恐不安,但我还是得照顾自己一日三餐,每天洗衣做饭。

杨叔叔醉倒睡觉了,他身上衣服满是酒味和汗臭,我得给他换洗衣服。我很怕,万一哪天他醒来,一个不顺眼,把我赶走。毕竟,他跟我非亲非故,现在母亲不在了,他根本没有义务要照顾我。我是可以随手扔掉的拖油瓶。

其实我并不怕离开他。如果能离开他,有一个新的落脚处,也许我会过得更好些。只是,一方面,离开杨叔叔,我未必能找到更好的落脚处;另一方面,我想念马昊。杨叔叔是我们的连接点。我只有在杨叔叔这边,马昊才会回来看望我。

只要不是打雷下大雨,马昊每个礼拜天都会来看我,给我带许多好吃的零食。等到放暑假,他干脆带着换洗衣服住过来,十来天才回外婆家一趟。于是,照顾杨叔叔的担子便有人替我分担了。

本该是他照顾我们的。却要我们孩子照顾他一个大人。唉。

出门买菜,在家洗衣做饭,是我来;给杨叔叔脱衣服、换衣服,都是马昊来。他力气大。他开始长身体了,比之前高了些,但更瘦了,皮肤更黝黑,嘴角开始长出稀松的胡须来。

洗澡时,他会帮我把帘子拉上,他躲到另一边。有时我忘了拿衣服,他会背对着把我衣服搁在木板凳上。晚上我们睡一张床时,他再也不抱着我睡了,不好意思,会故意背对着我,中间隔上一小段距离。哪怕我们常常说话到半夜。床本来就小,还隔开一段,他靠床边侧躺,几乎要掉下去。有时我夜里翻身,侧过去,腿敲在他身上,他会小心地把我的腿放到一边。

只有一次,我抱他时,他没有躲开。

那天晚上,我们给睡得像死猪一样的杨叔叔稍微擦洗了身子、换了干净衣服,洗漱完,准备睡觉时,马昊忽然说:“你知道我妈怎么死的吗?”

我好奇,但我没敢问。我听杨叔叔说过,马昊的妈妈是病死的。得什么病却没说。总不至于和母亲一样吧。

马昊说:“我爸很早就出来做生意了。差不多我妈刚怀着我的时候,他就出来了。我妈生我的时候,他回去过一趟,之前之后都没怎么回去。他们感情不太好。我妈也很少提他。我也是听人说,我爸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但都是传闻,没人见过。我妈一个人在家,爷爷奶奶早没了,就跟外公外婆住。她后来也在外面找了个男人。我们村里的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男人,两个人在背地里厮混了好多年。好几次,我在外面玩,回来的时候,听到屋里有声音。外公外婆都在农田里干活,屋里还能有谁?我从门缝里看到我妈和那个男人搞在一块。渐渐地,村里很多人知道了,茶余饭后当笑话说,偏偏那男人的老婆不知道。别人只在背地里笑话她,没人当面告诉她。后来那男人的老婆终于知道了,吵上门来,喊了她婆家的好几个姐妹来,七手八脚地把我妈狠狠一顿打,扇耳光,揪头发。打得她鼻青脸肿、流鼻血,还嫌不够,摁在地上,扒光了衣服拖到大街上,挑了一桶的大粪往她身上泼,从头淋到脚,屎尿横流,一身的蛆虫爬。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议论纷纷,有说有笑。好多女人捂着鼻子说,不要脸的臭婊子,偷人家的汉子。那天晚上,我外公外婆一直在哭,说作孽啊,惹得全村人笑话,以后还怎么活?我妈像个没事人,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漂亮的衣服,过年时候到亲戚家串门时候才穿的好料子,喝了一大罐农药。第二天早上外公外婆才发现她死了。——我爸是不是跟你说,我妈是病死的?——我妈刚走那会儿,他也这样,天天喝酒,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再喝。我日日夜夜守着他,照顾他,洗衣做饭,端茶送水。小半年吧,他才恢复过来。这次少说也要半年。”

那天晚上,我们是抱着睡的。不是马昊抱着我,是我从身后抱着他。我第一次抱他。他的背很宽,很结实,比他的胸怀更暖。夜里,我隐隐觉得他做梦了,呼吸急促,微微颤抖,额头流出汗来。我把他抱得更紧。

而咫尺之外,隔着一张碎花布帘子,杨叔叔在打鼾。我自始至终都知道,我和马昊在一边,杨叔叔在另一边。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更亲密。因为殊途同归,我们走在一条路上。我们是飘落于同一处阴沟里的细碎尘埃。

我们的母亲,都曾被杨叔叔当作寻求一个正常家庭的归宿,然而,他未能给马昊的母亲安稳且幸福的日子、我母亲也因为身体重病的缘故去世,导致了后来我和马昊的惨烈结局。所有的错误都有一个不能挽回的开头。如果当初杨叔叔没有和马昊母亲结婚,那该多好。

也许多年之后,我和马昊相拥的身份,便是两个单纯的深陷情网的爱侣。或者,如果母亲身体健康,那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母亲的死,某种程度上来说,结束了杨叔叔做一个老实人的机会。有些邪恶本可以被抑制的。

那天夜里,我在睡梦中,黑暗里,似乎感觉到马昊在我额头和脸颊上轻轻吻了下。我知道是他,不是他还会有谁?我没有睁开眼睛,但心里幸福地笑了。

我想老天爷对我还是稍微公平的,无论生活如何艰难不易,我都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从前有母亲照顾,后来有马昊陪伴。

正因为这些年我和马昊的相依为命,不离不弃,像枝桠纠缠、紧紧相绕的两棵树,所以多年后,不管他对我如何残酷无情,我因念着他旧时对我的好,永远存有一份温柔的幻想,自欺欺人,不愿离开。

我不是傻子,我曾被虐待,也许我因此变得顽强和坚韧,但这都是我自身的成长,我永远不会原谅那些伤害过我的无耻之徒,更不会变态到对继父杨叔叔那种人感恩戴德。我只会感激陪我走过人生低谷、并真正救我于水火的人,马昊。

他对我的好,他给我的温暖和慰藉,是深深扎根心底的,就像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忽然见到一片绿洲,而非海市蜃楼,有救赎和重生的意义。我有成千上万个理由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一死了之,但只有一个理由让我继续活着,就是他,他让我贫瘠荒芜的人生看起来美好了那么一点。这份希望,这颗种子,野火烧不尽。即使春风吹来的时候,它没有再次生长,我也会伏在地面久久盼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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