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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17)马昊酗酒

2016-11-01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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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马昊酗酒

那天夜里,我流产了。噩梦惊醒,下身全是血。小腹猛地下坠,子宫被用力拉扯,身体搜刮一空,疼得晕过去。满身是汗,连呻吟叫嚷的力气也没,昏厥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昊翻身时发觉床单湿了,迷迷糊糊醒来,身边的我因为失血过多几乎休克,赶紧送医院。

凌晨时候,马昊抱着一个大腿流血的女人在路边叫车。深夜里,路上空荡荡的,本来车就少,偶尔有辆出租车停过来,看到我满腿是血,以为出了人命,吓得立马踩油门走人。要么觉得不吉利,或者嫌不干净,说:“这么多血,把我车子弄脏了怎么办?还做不做生意了?”拒不载客,直接走人。

终于有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司机开过来,上看下看了一番,要价五百块,不打表,说:“爱走不走。”

从小区到最近的医院坐公交车也就五站路,要五百块?他是看准了这时候没人愿意载我们。

马昊给了。他带着那双扎紧的袜子出门。原以为会用在孩子身上,结果用在我身上。

“快快快!快开车!”

路上,我迷迷糊糊的听到他喊我:“杨琪,杨琪,你醒醒。你醒醒。”

一遍又一遍。我很想回应他,但身子僵了,仿佛血液早已凝结,四肢麻木,眼皮沉重,想睁开眼看看我在哪儿都是很困难的事。只觉得疼,觉得累,很想休息。

过了会儿,灯光亮起来,很多人的声音,好像到医院了。“医生,医生。”马昊大声喊,“护士,护士,挂号,急诊!孕妇流血了!”

看不清,听不清,很吵。脑子快要炸裂了。几个人围过来,把我搁到担架床,由护士推送到另一处。一个稍微熟悉的女人的声音说:“是她啊。前些日子她来产检的时候我就说,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心理状况,孩子很容易流产的。再说还是个畸形胎儿。建议她引产,先养好身体再怀孕,她偏不信。唉。也是可怜。女人怀胎十月不容易!树都没长好,果子怎么结得下来?”

颤抖着双手试着去触摸我的小腹,原本突起的地方忽然平坦了很多。像挤扁了的气球。

孩子没有了。

世界暗下来。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躺在病房里。身体很痛,从内而外的痛。病床靠窗,窗户开了些,盛夏里热热的风吹进来。马昊站在窗前,背对着我,望着窗外。他一手拿着烟盒转着,似乎很想抽烟,但医院不许。我从窗户玻璃上看到他面无表情的倒影,眼神空洞,似乎哭过,另一手拭去泪痕。

他从倒影里看到我醒来,转身走过来,坐在床边,说:“你醒了?”

他有很重的黑眼圈,大概一夜没睡。

我点头,身体的疼痛还没退去,心里的疼痛刚开始。孩子没了。我流产了。医生说得 44 33341 44 14939 0 0 4080 0 0:00:08 0:00:03 0:00:05 4079对,我没能留住孩子。

马昊把病床另一边的帘子拉起来,将房里的其余三张病床隔开,小声对我说:“孩子没了。”说完便撇过头去,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放到嘴边,正准备点火,又放回去。

我点头,眼泪几乎掉下来。我人生的崭新希望毁掉了。毁在我的子宫里。以为生活会渐渐好起来,谁知做了个梦,梦醒了,一切又回到原处。甚而比起从前更不堪。给了希望再收回,和从未有过盼头,是不同的。多了失望和痛苦。

我害怕,好不容易得到一处希望却又失去的马昊,会变成什么样?我们又要回到过去的生活吗?人生就一直如此艰难吗?

一夜之间,他的胡子、头发都变得乱糟糟,很邋遢。像路边的流浪汉。流浪汉无家可归,马昊梦想的那个家也没有了。

他不说话。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说:“我还有事,先走了。账单我都结好了,你等下自己收拾了就回去吧。晚上我不回家了。”

他说完就走了。不等我回应。把我丢在一边。

他避而不谈。这更可怕。害怕他忽然发威,像犯困的狮子沉睡之后醒来。

我又躺在床上休息了会儿,带着疼痛、悲伤和惶恐睡去。睡得很不踏实。睡到傍晚时分,独自出院。

流产的女人独自出院,是件很难堪的事。前台值班的护士嘴上似乎不予评论,但看着你的眼神,是非常同情的——这男人也太不顾家了,女人流产了也不陪着;也有鄙夷不屑的——这女人大概是个小三吧,要不怎么一个人来流产?她们见怪不怪,说笑之间,谈的都是别的事。

电梯里,有一块出院的一家四口。年轻的妈妈刚经历生产,面带倦容,还需要回家休息,但神情是无比欣喜的,很幸福的姿态。年轻的爸爸非常温柔地抱着襁褓里的小孩。小孩睡了,但爸爸忍不住要亲吻他。后面跟着的五十多岁样貌的妇人大概是小孩的奶奶,也是兴高采烈的,终于抱孙子了,嘴都笑歪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一堆杂乱东西。

羡慕得不行。本来,四个月后,我和马昊也可以拥有这样的人生,一家三口,欢欢乐乐。马昊都在想要给孩子取什么名了。现在,我和这年轻的女人一样腹中空空如也,只不过从她体内取出的,是喜悦,从我体内取出的,是绝望。

出了医院,看着那温馨的一家打车离开,脑子里一片空白,走在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竟觉得无比冷清。看到公园门口有父母带着小孩来玩,四五岁的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有的在四处跑,有的在放风筝,有的在吹肥皂泡,有的在玩气球,有的在玩塑料风车,腮帮子鼓鼓的,卯足了劲吹。

这是我曾幻想的画面。也是童年时候,我和马昊曾有过的场景。他裁了彩色的硬纸做风车,是他们学校劳技课上老师发的。站在巷头风最大的地方,不用自己吹,风车也飞速转起来。五颜六色交融在一起,像旋转的彩虹。那是某天下午,他要回外婆家了,把纸风车留给我,说他过两天就回来。我们在车站道别,我抓着纸风车一路往家跑,头发飘起来,风车转得特别快。盼着日子也能过快些,马昊早点回来。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很没劲,很无趣,很难熬。马昊在,我就开心很多,就觉得窝心,暖暖的,觉得日子是有希望有指盼的。可就在他回外婆家的那天晚上,我被继父杨叔叔侵犯了。第一次。

回到家,看到那张染红的床单,触目惊心。也似曾相识。下意识地抚摸空瘪的肚子。怀胎六月,一朝不保。孩子没了,怀孕的情绪还在,藕断丝连地念着孩子。把床单拆下来,很用力地拉扯,用塑料袋包上,扔到楼下垃圾桶里。

从我子宫里取下的那堆血肉模糊的烂肉,也是被医生护士这么丢掉的吧?都是无用之物。

懒得换新床单,倒在床上睡了。咖啡店的领班给我打电话,摁掉,发消息,不回复。自顾不暇,没有心力料理别的事。就算把我辞掉也无所谓,大不了另找工作。这时候,什么都是小事了,懒得去计较。

我不喝酒,所以睡觉是我逃避现实的唯一方式。死去的亲人、流产的孩子,如果有缘的话,我们可以梦中见。可惜这些年,我从没梦到过除了杨叔叔之外的任何人,而他却是我最不想梦见的人。

这次,我又梦到杨叔叔。梦到母亲刚死的时候,他整天喝酒,沦为醉汉,醉醺醺的,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什么都不管,都是我和马昊照顾。家里没钱买米了、要交水电费了,也是马昊从杨叔叔口袋的钱包里拿钱。那时候,我和马昊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甚至后来继父开始打人,我和马昊也一块受着。

凌晨三点,马昊忽然回来。他喝醉了,醉醺醺的,手发颤,拿着钥匙开门,开了很久都开不开,砰砰砰敲门,很大声。敲得邻居都有意见了,大骂:“哪个王八蛋这么晚了还在折腾?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马昊骂回去:“操你妈!”

我给他开门,他一身酒气,东倒西歪,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卫生间,撒了泡尿,然后倒在卧室床上,大字躺着,呼呼大睡。像极了多年前的杨叔叔。

原来子女真的会长成父母的样子。无论喜欢或憎恶。

我在想,如果当年母亲没死,杨叔叔会变成后来那样吗?也许,他会老老实实一辈子?如果昨天夜里我没有流产,马昊也不会忽然变这样吧?他戒酒很久了。或许,等我生下孩子,他真能改变自己、当个好爸爸?我们真能组建一个好家庭?

岁月是轮回,历史在重演,我们母女,毁了他们父子一个老老实实做人的机会。但是,错在我们吗?母亲病死,还不是因为从前生父虐待,逼得她带着我逃亡,又被生活所迫,被逼无奈走上那条不归路?而我之所以流产,医生也说是身体和情绪必然所致,这两样哪样能与马昊脱得了干系?而马昊之所以变成和从前杨叔叔一样的模样,也是因为当年杨叔叔对我的侵犯。又回到原处。我们的悲剧源头,是许多年前,生父对我母亲的暴力虐待。他毁掉的不仅仅是母亲。他毁掉的是两个家庭,或者更多。

仇恨和暴力,是无止境的。虐待的恶习会代代相传。一代人于童年时期忍受虐待,咬牙切齿、怀恨在心,再于成年时期施暴于下一代人的童年。他们在仇恨中成长为当年最深恶痛绝的人,也使下一代人陷入无尽轮回的灾难。永远都有不幸的受难者,源源不绝。

这个故事里的受难者,每次都是我。

我像从前照顾杨叔叔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给马昊脱衣服,打热水,擦洗脸、擦洗身子,换干净衣服。这些动作和当年如出一辙。我是报答他当年本可以跟着外婆过安稳日子,离开杨叔叔这个累赘,但依然每天陪在我身边,替我一起照顾杨叔叔。

我是悲哀的。母亲死的时候,仿佛我不难过似的,就顾着照顾杨叔叔。现在孩子没了,仿佛我不难过似的,就顾着照顾马昊。他们都很自私,以为我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就他们会难过,就他们需要照顾。我不难过,我不需要照顾?明明我才是最悲痛的那个人。

心里有个声音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再服务于他人的人生。不想再受制于曾虐待我的杨叔叔、或者曾对我好过但现在对我很不好的马昊。

人生下来,不该有贵贱之分的,凭什么我要多受苦?

我本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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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徐沪生(xuhusheng1990)。微博:@我叫徐沪生。新书《总有些路要独自行走》淘宝/当当/京东均有售,搜索书名可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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