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人皮墙纸（24）无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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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无期徒刑
我们自首了。马昊同意。没有钱，我们逃不了，寸步难行，连路边小吃摊一个豆沙包子也买不起。如今东窗事发，处处张贴通缉令，哪儿都有眼睛盯着，与其被抓住，不如坦白从宽，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手拉手走去车站的保卫处，我胆怯不安地走在马昊身旁，手心渗出汗来。他大着胆子跟保安说：“叔叔你好，我们两个就是你们在通缉的杀人犯。”
保安不信，当我们开玩笑，在玩过家家。小孩子在车站等车等得无聊，便玩起捉迷藏或过家家的游戏来打发时间。保安仍是翘着二郎腿、捧着茶杯看报纸。马昊指指通缉令上的画像，说：“不信你们看啊。”
他们仔细对照，大吃一惊，立马打电话报警。拨号码时，那个保安手指颤抖，好几次回头盯着我们看。
一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冲过来，拿个粗麻绳把我们两个捆起来，说：“这两个丧心病狂的小王八蛋，总算让我们给逮着了！杀父啊！把自己的亲爹给宰了，还有良心吗？良心都给狗吃了！谁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什么妖魔鬼怪投的胎，生下这种小妖怪？”
另一个附和说：“绑起来，赶紧绑起来，万一待会儿两个小畜生发狂了，把我们给宰了怎么好？绑紧点！指不定着了什么魔！得找个和尚来念念经、驱驱邪。”
于是，我们被五花大绑，捆在保安室的角落里。六个四十多岁的保安围着我们坐下，个个眼睛紧盯着我们，议论纷纷，所用的词无非是：丧心病狂、丧尽天良、狼心狗肺、惨无人道、人间惨剧、泯灭人性、禽兽不如、人渣败类。
有个保安从他胸口摘下一枚青绿色的观音玉佩搁在桌上，跟其他人说：“到庙里求来的玉佩，好几百块钱呢。去魔障的，谁知道这两个小畜生是什么恶鬼上身了要寻替死鬼？拿观音菩萨来镇镇。回去得过过火盆。”
派出所的人雷厉风行，很快过来，将我们捉拿。他们开了两车人来，七八个健壮勇猛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带着枪械武器，很闹腾，车站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知道出什么大事了。这么多人来捉我们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似乎太兴师动众。但他们个个都带着惊恐的目光看着我们。仿佛我们是魔鬼。或者腥臭溃烂的咸鱼。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和马昊已经出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全国上下都知道我们杀害杨叔叔、还把尸体藏在床底下的事，上报纸、上电视了，我们的化名分别是杨琦和马浩，和真名差不多。
新闻上说我们如何残忍地杀害了亲生父亲，亵渎并藏匿尸体。说杨叔叔如何不辞辛劳、含辛茹苦地照顾我们，没想到养大两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白眼狼。记者声情并茂、如泣如诉，观众们潸然泪下、愤愤不平。有篇很知名的报道的标题是：《农夫救蛇，少年弑父。》还有篇很多人争相传阅的：《古有二十四孝，今有儿子用榔头砸死父亲，这个社会究竟怎么了？孝义何在！》
全国人民义愤填膺，情绪都被煽动起来，本来是一点一点的火星，顺着风，越吹越大，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要把我们两个十恶不赦的小畜生抓起来，要千刀万剐，要生吞活剥，要下油锅，要割了肉做人肉包子，要看着我们不得好死、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不然不解气。
那架势，就跟生父当年对待母亲一样。或者前些日子杨叔叔对我。要吃人的样子。
明明素不相识，可这些陌生人，一个个都叫我害怕。
像被关在一个老虎笼子里，个个都盯着我，看我怎么被老虎吃了。只怕场面不够血腥残暴，不能满足各位的期待。
尤其一些为人父母的，哭诉说：作为一个父亲，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不知回报也就算了，居然杀害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此恩将仇报，他们还有良心吗？五马分尸才好！不杀他们不足以平民愤！ 43 34303 43 15043 0 0 4083 0 0:00:08 0:00:03 0:00:05 4083
如此大的社会压力盯着，惊动了上面的人，派了很多人盯着这桩案子，务必要早日将我们两个小畜生捉拿归案。
一路上，押送我们的人个个都窃窃私语，好几个笑笑说：“今年总算办完一桩大案子。过年时候亲戚们问起来，总归有的说了。”
“是啊，年轻孩子拿铁榔头砸烂了当爹的脑袋，多少年难得一遇的大案子了。想想就瘆得慌。跟我老婆讲了，她说要做噩梦的，硬是不肯跟我生娃。哈哈。”
“生头猪崽子也比生这两个小畜生好。生头猪还能杀了吃呢！”有人笑。
“你说这两个小畜生要怎么判刑？这种案子我还没碰上过呢。听都没听说过。”
“杀人偿命啊，肯定要判死刑了。小小年纪就要挨枪子咯。”
“呸！活该！这要放在古时候，起码要凌迟，一刀一刀割下去，割个上百刀，血流成河，活活疼死他们！”
“瞎说！他们还未成年呢，现在国家有未成年人保护法，不给判死刑的。连无期徒刑都很难，不怎么让判的。估计要送去少管所，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再说他们还是自首的，要减刑的。”
“改过自新？就这种小畜生，还能改过自新？说笑吧？猪会爬墙上树了，我也不信他们能学好！连亲爹都能杀，放出去了，还不成了杀人狂？”
“杀人还不让偿命了？那总要付出代价吧？”
“起码得判个几十年吧？关到老、关到死才好！”
“也说不准，这次闹得人尽皆知的，楼下卖包子的老太太都晓得了，影响太大了。”
我不懂这些，但听到不判死刑，就松了口气。不死就好，活着就还有希望。就算判个五六十年，出狱了，我们还可以一起生活，一同老死。
出乎我的意料，到派出所里，录口供时，马昊一人把责任都承担了，他说，杨叔叔是他杀的。他一个人杀的，不关我的事。他杀了杨叔叔，被我看到，本来也想杀了我灭口的，一不做、二不休，刚好外面有人来了，就逮着我跑了，想拿我做人质。
他说，这是他从电视上的警匪片里学来的。有个人质在手上，就没人敢对他怎么样了。他本来准备杀了我溜的，但身上没钱了，溜不了。
他说，之所以要杀杨叔叔，因为杨叔叔经常打骂他、虐待他。他身上很多淤青的伤疤，都是证据。邻居们也见过，有人证。他受不了了，所以杀了杨叔叔。
他一口包揽了全部责任，跟我使眼色，我再傻也懂他的意思。他是学武侠小说里那些行侠仗义的大侠，一人做事一人当，逞英雄。可是，要不是因为我，他哪会到这个地步？我也有责任。但是，面对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着脸的中年男人，我忍不住浑身发抖，仿佛又回到杨叔叔的噩梦里，什么也不敢说了，很怕很怕，只是哭，只是点头。
他们便以为马昊说的是真相，我是被连累，担惊受怕，心理崩溃了。安排了好几个温和的阿姨安慰我。马昊则被单独关押起来。
考虑到杨叔叔的虐待，还有马昊的主动自首行为，再加上未成年人保护法，法院本来是要把马昊送去少管所管教的，但碍于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影响太恶劣、社会压力很大，左改右改，最后不知怎么，就改成了无期徒刑。先送去少管所，成年后再关监狱。关一辈子。
法官说：“被告丧心病狂、残忍、冷酷无情、堕落、暴力、恶毒，并非人类对待人类所能做出的行为。”
这样的判词很符合大众的心意，大家纷纷加好。但还有人表示怒气未平：为什么不判死刑？为什么不让他下油锅？这种人渣，小时候就干出这种事，长大了还不是混世魔王吗？还留他在世上做什么？继续祸害人吗？让我见了，一定要宰了他，为民除害！
这是后来马昊厌世、憎恶世人的最大原因。他之所以愿意自首，就是指望可以从轻判刑，不然干嘛自首？还不如继续逃亡。一直逃亡。风雨飘摇。虽然不太现实，但总有一线希望。因为自首，他本有机会不必无期徒刑，但全国上下所有民众都盼着他死，都在关注这桩案子，都希望他死无葬生之地。
世人只看到了结果，不知道过程，也不在乎真相。他们永远都是那句：“杀父的人啊，还留着干什么？”他们甚至懒得问一句背后的为什么。也不想问。他们振振有词：“什么理由也不能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可是，假如他们知道真相，换做他们，只怕做出的事更出格、更骇人听闻。
社会上的人，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不免如此。情绪性冲动，从不理性。总是随便而狭隘的去批评别人，却不能给别人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只想杀之而后快。殊不知，他们心里也有阴暗一面，也住着魔鬼，趁机放出，滋扰社会。明里是占领了道德制高点，暗里却是实行自己的暴戾，虚伪至极。
马昊没有说出真相。是为我。他不想被人知道那件事。我的羞耻。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也是他的羞耻。
如果他说出真相，被记者报道曝光，他会被全国人民理解，当作见义勇为，保护妹妹，但我就完了。所有人都会说：杨琪，就那个被继父……
如果我活在这世上，只被人记得这一点，那我太悲哀、太羞耻、太没有活下去的意义。我的一生都会毁掉。
我没有拒绝马昊的保护。这是我永远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可惜，关于那一点点家暴的新闻，我和马昊曾受过的暴打，记者没有写，没有曝光。因为他们觉得，这没什么可读性。读者需要的，是对我们的愤怒，而不是同情。这个时候怎么能跟广大读者站对立面？帮杀人犯树立正面形象？要被唾弃的。除非案情完全翻盘，可单单是一个家暴，底气不足，还是算了吧。说不准报道之后还会被读者当成是弄虚作假、博人眼球，想故意洗脱罪名。毕竟，谁会相信一个杀人犯小恶魔的话呢？到时候得不偿失，负面效果更大，对谁都不好。因此避而不谈。
定案之前，有天晚上，我还在派出所拘留，有个记者和律师来找我。那个记者高高瘦瘦的，姓严，很温和。他说，他在做关于家庭暴力的调查，父母虐待子女的，想采访我们。他觉得我们杀害杨叔叔，肯定有深层次的原因，希望我们能说出真相，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旁胖胖的冯律师强调说，如果确实有家庭暴力，能证明当下杨叔叔在对我们施暴、动武，马昊作为反抗，杀人属于正当防卫。那么，我们是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甚至可以无罪释放。
无罪释放？杀了人，还能无罪释放？真的假的？正当防卫？什么意思？年幼的我不懂。
记者和律师给我解释，我听了，很想问：当时杨叔叔压在我身上，算正当防卫吗？
我说不出口。说出来我就完了。
马昊也说不出口。他很倔强，摇头说：“没有，当时他没有打我们。是我丧心病狂，杀了他。”
被人说得多了，马昊也给自己戴上丧心病狂的帽子。这世界给他的定论，他无力推翻，只能接受。他看人的眼神都变了。很想说些什么，但全部压抑在心里，像个吃了黄连哑巴，被封口的葫芦，一个字也不透露。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口出神，那里是高墙铁网之外的世界，蓝天白云，鸟语花香，跟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马昊被带去少管所前，让我去找他外婆。
他说：“以后你好好过日子吧，就当我死了。心里有处我的坟、有块我的碑，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顺便祭拜我一回，给我烧点纸，想想我，就行了。”
我舍不得他，哭着说：“我要等你出来。”
无期徒刑，怎么出得来？异想天开。马昊让我别等了。
我说：“我会来看你的。”
马昊说：“别了，让人知道了，不好。你就跟着外婆过安生日子吧，外婆会好好照顾你的。忘了我吧，就当没我这个人。你好好过你的。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妹，投胎在一户人家。或者做邻居，青梅竹马，长大了就结婚。下辈子，有我护着你，保准不再离开你，你不用怕，不会再有人挡在我们中间。”
我站在少管所外哭了很久，被派出所的人送回马昊的外婆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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