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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30)大卡车

2016-12-02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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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其父必有其女。村里人都说,婷婷现在呆呆傻傻、话也说不清楚、见了人就傻笑,必然是遗传了她爸爸大光。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怎么好?嫁给谁去?谁要个疯疯癫癫的傻妞?刘家要养她一辈子了。怪可怜的。

刘婶说:“放屁!谁说的瞎话?鬼的遗传!我跟老刘不是好好的?谁遗传给大光了?嘴皮子不干不净!这都是命。大光是天灾,婷婷是人祸,要不是给烧伤了,能吓成这副模样?两岁的小孩子最经不得吓,一吓魂就丢,叫也叫不回来。”

刘婶已经尽力,她连附近庙里清修的白眉毛老道士都请过来了。置办了一桌肥鸡肥鸭子的酒席不说,还另花钱买了两张黄色的符纸,烧成灰、兑了水给婷婷喝,也没能如老道士所说的“病邪侵体,喝一碗符纸就好”。

每每刘婶这样说了,外婆更加内疚,满脸哀戚忧愁的神色,恨不得被烧伤的是她。我们两家原本关系很好的,经常相互串门,捧着粥碗吃对家的咸菜,有说有笑的,做了什么好吃的也送点给对方。出了这档子事之后,刘婶再没来过我家,外婆也不好意思去刘家了。邻里之间,像划了一条三八线,井水不犯河水。

梅姐并没有责怪外婆,但她忙着照顾婷婷,没再来过我家,也很少跟我说话。毕竟婷婷的烧伤还得好好照顾,免得留下疤痕。

入夏之后,婷婷的烧伤才好全,可手臂上那道长长的、褶皱的、红红的疤痕,还是叫人触目惊心,见了就怕,像个长了肉瘤的怪物,忍不住打个寒颤。

这天下午,梅姐在屋后秧田里拔草,杂草长得太多,抢养料,碍着秧苗生长。梅姐赤脚踩在秧田松软黏糊的泥潭里,粗壮的小腿上尽是干掉的泥土块。弯着腰一株草一株草地拔了,扔在一边的岸上。短袖褂子挂在空中,胸口空荡荡的,袖口间看到她下垂的乳房。生了两个儿女,她早不如从前那般白皙美貌,家务活农活的繁重操劳,使她很快沦为肤色黝黑、姿色平平的中年妇女。

梅姐拔草的时候,婷婷在路边玩石子。天气热了,梅姐还给她穿长袖,是为了遮住手臂上的疤痕。但手背上的疤痕遮不住,很吓人。

我到屋后割草喂羊。外婆近来买了两只小羊养在家里,说养肥了可以卖不少钱,卖了钱,我们日子可以好过些。

我很想同婷婷一块玩石子,但我不敢过去。前些日子婷婷在门口玩,走快了,摔了一跤,哇哇大哭。我要去抱她起来,被刘婶呵斥:“要你抱!”抢先一步抱了婷婷,回头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刘婶是很怨恨我和外婆的。我还是少自讨没趣吧。

我弯腰低头割草,听到不远处的轰隆轰隆声,是一辆绿皮大卡车开过来了。乡下农村都是泥土地,车子不好开,开不快的,开快了就要颠簸,就要轰隆轰隆响。这辆车又是装猪的,后面货架的笼子里一头一头的大肥猪,挤满了,似乎要送去屠宰场,随着车子的颠簸,一路嚎叫,大小便都在车上,屎尿横流,臭气熏天。

我也没留心,捂着鼻子接着割草。村里来往的大卡车并不多,也就这些贩卖猪羊的了。刚来时还觉得新鲜,盯着看,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不好奇了。只觉得臭。

忽然听到非常尖锐的“刺啦”一声,大卡车急刹车了。梅姐大叫一声:“婷婷!”

婷婷钻到大卡车底下了!

她怎么钻进去的?我不知道。似乎被撞倒了,躺在卡车底下,嚎嚎大哭。我以为她是吓着了,然后看到她的裤管干瘪、一片血污,裤子上还印着车轮子的泥土印记。

我丢下镰刀和篮子,往路边跑。梅姐赤着脚也往路边跑,一边跑一边哭:“婷婷别怕,妈妈来了。”

在这短暂的瞬间,我似乎料想到了婷婷未来残疾的一生。她的腿一定废了,被压断。可怜的孩子。先是烧伤了手臂,吓傻了,现在糊里糊涂被车子撞了,压断了腿。老天爷太不公平。

我和梅姐跑到大卡车旁边,跪在地上,看着惨兮兮的婷婷,手足无措。想 44 33714 44 14939 0 0 1399 0 0:00:24 0:00:10 0:00:14 3230把婷婷抱起来,但婷婷像是被钉在地上了,两腿黏在泥土地里,深陷进去,动弹不得,稍微动一动她,就疼得大叫。梅姐只是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卡车的前座坐了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男人下车看了看,皱皱眉头,小声跟车上的男人说:“还活着呢,怎么办?”

车上的男人说:“能怎么办?碾过去呗。大不了让老板赔点钱。小孩子的命能值几个钱?还是个女娃儿。他又不是出不起。这德行,死不死、活不活的,谁知道要被讹诈多少医药费?真要我们养她一世啊?想得美。”

说着,车子呼啦一声,往前开。车后轮往前驶,从婷婷脖子上碾过去,咔嚓的闷声响,两岁的婷婷脖子给碾断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没气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血红,盯着梅姐看。

梅姐大叫一声,瞬间满脸都是泪,看着婷婷被碾断的脖子,一时间恍了神,眼神空空的,像个瞎子。

接着狂叫一声,疯了似的跑到卡车前座,一把推开那个下了车的男人,力气之大,那男人当下就被推到在地上。梅姐爬上驾驶座,像头刚从外面觅食回来的母狮子发现小狮子给咬死了。

我呆在原处,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到驾驶座的那个男人叫喊:“你个疯婆娘,怎么咬人呢!哎哟!救命啊!疯婆子咬人啊!救命啊!”

左邻右舍纷纷赶了过来。他们并没有看到婷婷是如何被卡车碾断脖子的,以为呆呆傻傻的婷婷是自己跑到卡车底下,意外被撞伤了,拉开梅姐,说:“丫头脑子有问题,自己溜进去的,你也不能怪别人!知道你难过,但也不能咬人啊。人家也不是存心的。总不至于看到婷婷在车子底下,硬是压过去吧?天下哪有这种人?这是杀人了,要偿命的。那叫昊昊的孩子,琪琪的哥哥,不就关牢里一辈子、偿命去了?你要节哀。反正婷婷这样子,养着也是不容易,都给压死了,好歹让赔些钱吧。”

梅姐哇哇叫,披头散发的,话也说不清楚,一个劲儿地哭,吵闹,挣扎着要冲过去打那个开车的人,嘴边还留着血污。衣服被人扯开了也不在乎,乳房挂在外面,不少男人盯着看。

开车的男人右手捂着左手,血淋淋的,忍着疼,说:“你个臭婆娘,自个儿没看好闺女,还来咬我了!你咬断我两根手指头,我要放过你!”

我见他右手只剩下大拇指、无名指、小指,没了食指和中指,似曾相识。

我见梅姐哭哭啼啼的吵闹模样,似曾相识。

我见婷婷僵在卡车底下的尸体,打了个冷战。

世上男人都是自私和暴力。世上女人都可以为了女儿不惜一切。世上只有妈妈好,除了母亲,我一概不信。世人女儿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没有母亲。如果没有母亲,我也早死了,被父亲活活打死。

从前,梅姐身上的女性美吸引了我,渐渐地,梅姐身上的母性吸引着我。比之从前的感觉更强烈。

事情越闹越大,屋后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是来看婷婷的尸体,有的人是来看梅姐裸露在外的乳房。村长也被喊了过来,开车司机说的老板——一个穿西装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也开着敞亮的名牌小轿车过来了。

他们商谈事情的解决方式,认定了傻里傻气的婷婷是自己钻到卡车底下的,梅姐是婷婷妈妈,证词算不得数,我是邻居、又是个孩子,说话也算不得数。既然是意外伤亡,除了赔钱也没别的办法。赔多少?一个两岁半的女孩,能赔多少?村长说:“六千吧。”

老板笑笑说:“我给一万。”

村长说:“老板爽气。我替刘家老小谢谢了。”

老板说:“别急。我们的卡车撞死了孩子,不管她是不是呆呆傻傻的,都有我们的责任,我们赔钱。但你们的人伤了我们,咬断我们人的两根手指头,这笔账不能不算啊。村长不能偏心。咱们有一说一。两岁的孩子啥都不能干,我这司机跟着我许多年,可是个大劳动力。医药费不说,以后他开车也不能了,怎么给我干活?怎么养活他自己?”

村长无话,说:“那你的意思是?”

老板说:“我没什么意思,我看村长的意思。”

村长说:“合该要赔偿。”

老板说:“当然要赔偿。”

村长说:“赔多少?”

老板伸出三根手指头来,笑笑说:“医药费,再算上两年的工资,三万块,不算多吧?”

村长吓一跳:“三万块?说笑吧!三万块在村里都能盖个房子了!”

老板说:“村长,你为你的村民着想,我也得为我的员工着想啊。他们替我干活,给人欺负了,我不能不为他们做主。你要觉得我这笔账算得含糊,大可以到市医院去问问,两根手指头断了要接上,得多少钱?像他这个年纪,两三年不能干活,怎么养活自己?怎么养活家里人?他家上有老、下有小,老太太八十几岁、小的孙子刚满月,都得他养着!你算算,这得多少钱?你要算少了,我再退给你。”

村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毕竟不如老板在外面混得多,见过世面,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懂的不过是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收菜、以及一些简单的家庭纠纷处理。这种事,他处理不来。

老板说:“你要觉着我处理不对,可以打电话给派出所的人来,看他们怎么处置。”

村长笑笑说:“这种小事就不麻烦他们了。”惊动上面的人,这村长的位子就做不安稳了。一点小事,没必要。

老板说:“那就这么着吧。什么时候钱给我了,我就带我的人走。不然,我就在村长家里住下了。刚好我这两天也不忙,来体验体验农家乐。”

村长一听,这哪行?匆忙跑到刘家,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梅姐已经哭得晕过去。大光嚎哭得累了,睡了。刘叔说:“这造的什么孽!”

刘婶说:“村长你讲不讲理?他车子撞死了我孙女,反倒要我赔钱给他?还有没有王法了?”

村长说:“人家说的也在理,两岁的小女孩,能干什么?四十岁的大男人,能挣钱呢。他们要赔你,你也要赔他们啊。”

刘叔说:“我孙女的一条命,还不如他两根指头值钱?我孙女的命,就合该比他的命贱?没这个道理。谁的命不是一样由爹妈生的?村长,你要给我们做主。”

村长左右为难,想着自家玉米地里的虫子还没除,还得回去打农药,气呼呼地说:“话我都给带到了。要怎么办,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了。谁该跟谁赔钱,你们闹不过,大可以上法庭闹去。不过,别怪我多嘴说一句,人家懂法、我们不懂法,这么些年,闹上法庭的事儿也不少,可我就没见农村人跟城里人斗,有哪个农村人赢过的。到时候律师费又是一大笔,自讨苦吃。你们看着办吧。”

农村人,淳朴,善良,也软弱,怕事。

不识字,没文化,你说一些什么他们不懂的,他们就会信以为真。因为不敢说自己不懂,怕招人笑话,于是唯唯诺诺。比如隔壁村在外打工的老钱,给人家公司食堂做厨师,也不知道签劳动合同,做了大半年也没给工资。老板总拖着,说下个月一定给。一个月又一个月。拖得老钱想走也走不了。走了就拿不到钱了。被套得死死的。

现在刘家也被套得死死的。只有给钱。不给钱,老板带人来闹事,要打官司。怎么打?不懂。肯定要输的。还是给钱吧。给钱消灾。息事宁人。三万减一万,还要给两万。孙女被人开车撞死了,反要给别人陪两万。这什么世道!哪儿来的两万?要倾家荡产了。

刘叔说:“这叫什么命。”

刘婶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叫小梅照看婷婷,还把婷婷带到屋后头去。她也是!连个孩子都不会照看,上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把婷婷烧伤了,这次直接送了命!还咬伤了人!哪是疯狗啊,随便咬人!你说说,这不要气死人?哪来两万块赔人家?把她卖了也赔不起啊。”

梅姐靠在角落里掉眼泪。恨得牙痒痒。恨没有当场咬死那男人。咬死了,只要赔一笔钱,不用陪什么医药费和生活费了。或者干脆把她抓牢里去,枪毙了算了!千疼万爱的宝贝女儿没了,她还活什么?老天爷咋就这么不公平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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