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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35)怀孕

2016-12-08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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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怀孕

整个刘家,刘婶才是当家人,光是刘叔说了都不算。从前刘老太太在的时候,刘婶还要敬畏老太太三分,有什么事了都得问问老太太的意见,免得老太太背地里跟人说刘叔有了媳妇就忘娘,说儿媳妇不厚道,落个不孝顺、不贤德的坏名声。但也都是象征性的问候下。老太太自知年岁大了,管不住事,有点威信在,儿媳妇还把她当回事,就算好的,不会胡乱插手家事。一山难容二虎。说多了,儿媳妇难免要忌讳,婆媳不和,儿子最难做人,她也捞不着好处。后来刘老太太没了,这家里就是刘婶一人独大,全权负责,谁都要听她的吩咐。要花钱,多少钱,花在哪儿了,都得从她这儿出手,记账。刘叔跟人玩纸牌,赢了输了五块钱、十块钱,她也要记,分毫不差。也许外面来了客人,装装样子,还得刘婶端茶倒水,刘叔当家做主;但背地里,刘叔什么都听刘婶的,不敢说个不字。

所以梅姐找刘婶说了一晚上,为我的事。她想留我在刘家,知道刘叔做不了主,便顺着刘婶的心思,把我说成个不要钱的佣人,“只要一天三顿饭,琪琪胃口小,吃不多的,好打发。再铺张床给她睡,别的什么都不用。平日里能帮忙干活,洗衣服、晒被子、择菜、照顾孩子。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城里人找个保姆一个月还要千把块钱呢。”

梅姐最打动刘婶的地方在于:“本来嘛,这些事儿我也能干,只是婷婷没了,明明又还小,屋里冷清,多个人吃饭也热闹些。再说,大光也想再生个。琪琪帮我干这些家务活,我也有心思养好身子,怀孩子。”

提到再生个孩子,刘婶就再无异议了,想到从前拍的那张全家福,一老一小都没了,分外感慨。人家人家,有人才有家。人丁不兴旺,家就不像个家。眼看着明明也大了,学着走路、说话了,刘婶心里空空的,巴望着再抱个孩子在怀里。从前先有了女孩就巴望着有个男孩,现在有了男孩又巴望再有个女孩,人嘛,总是图个双全。便一口同意让我留下来,叫梅姐好好料理身子,早日再生个女儿。

第二天一大早,刘婶煮了十个鸡蛋,往常只煮一个给大光的,今天一个给大光、一个给梅姐,另外八个盛在大海碗里,给村里的老中医老蒋送了过去。老蒋六十岁出头,身子健朗,头发乌黑,看着才四十多岁的样子,每天清早天刚亮,就在门口练气功,或者打太极,我们也不懂,反正看着怪神气的。老蒋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要想活到老,就得日日清早起来锻炼。

刘婶来找老蒋,是为梅姐怀孩子的事。老蒋说:“小梅的身段是很好的,容易生养。”

刘婶说:“那咋这么久了还不怀孩子呢?生下明明都快两年了。”

老蒋说:“要是平常日子,两年也该再怀上了。不过话分两头说,婷婷才走多久?婷婷没了,小梅多伤心。哭成那样。女人家,身子是跟着心走的,心里不痛快,身子再好,脸上血气也不好。血气不好,咋怀孩子?”

刘婶两手一摊:“那咋办啊?”

老蒋说:“你也别愁。我看啊,把老马家的那个小姑娘,叫琪琪的,留在小梅身边养着,是好事。小姑娘陪大姑娘,心思最近,能叫她开心。小梅若是心情好了,身子再调理调理,怀孩子是早晚的事。”

刘婶终于眉开眼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就劳烦蒋医生给开个调理身子的方子,我去抓药,给小梅补补。”

老蒋摆摆手说:“俗话说得好,药补不如食补。是药三分毒,她又不是得了病要治病,吃什么药?你给她做些滋补的补血气的吃食就好了。”

刘婶问:“吃啥呢?”

老蒋说:“女人补血气的,还不就那几样?红枣、桂圆、花生、赤豆。这些日子天气冷,最适宜进补。我说啊,你去县里买些桂圆干、红枣干、花生米、小豆回来,晚上洗干净了,放水里泡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倒锅里一块煮了,煮得烂烂的,再倒点红糖进去,每天一早盛一碗给小梅吃,味道好、又滋补,喝下去最暖体,保管能把她身子调理妥当。你要是舍得,再打个鸡蛋进去,更滋补。”

刘婶笑:“我记下来了,回头就让老刘去县里买桂圆干、红枣干。花生米、小豆家里有,秋天收的,新鲜得很。红糖、鸡蛋也有。好好给小梅调理身子,回头生了娃儿,糖粥头一个送给蒋医生,给您老报喜来!红包少不了您的!——话说回来了,这生男生女,蒋医生可有法子?”

老蒋说:“都有个男娃儿传宗接代了,还想再生个男娃啊?”

刘婶摇头:“有个男娃了,就想要个女娃儿啊。婷婷不是没了吗,家里人都怪难过的,再生个女娃儿,小梅开心,我们也开心,就当是婷婷再转世投胎。”

老蒋摸摸胡子说:“这个不容易啊。要是真有这生男生女的妙方子,我还在这村里?早去城里给大户人家接生贵公子去了。”

刘婶说:“正经的法子没有,偏方可有?以后怀上孩子,怀的男娃儿,不怪你,怀上女娃儿,给您老送红包来!”

老蒋说:“你这话说的!我就图你那红包了?”

刘婶说:“还不是指望您多提点多照顾吗!”

老蒋说:“偏方也不是没有,都说酸儿辣女,也不全是胡说。爱吃辣的,多半是女儿。再有一件偏方,你倒是可以试试。”

刘婶说:“什么?”

老蒋说:“以后小梅跟大光同了房,不要一块睡,让小梅跟琪琪一块睡。”

刘婶说:“这是为啥?”

老蒋说:“跟女娃儿一块睡,多接点阴气。阴气重,自然容易怀女儿了。——回头要是怀了男娃儿,也别怪我,不过是我道听途说的一则偏方。你要想试就试试,反正没坏处。”

刘婶说:“行,就照医生说的办。”

回头刘婶就给我住的小屋里多添了两床新棉被,白天刚晒过的,特别暖和。原本是给大光和梅姐盖的。之前我盖的那条旧棉被很潮湿,夜里总要冻醒。刘婶说她回头拿去晒晒。还给我准备了一个大红热水袋,说天冷了自己灌热水,别冻着。农村里用来灌热水暖被窝的,多半是村里小诊所里给人吊盐水用的废弃玻璃瓶,洗干净就行。太烫了就裹双袜子在外面。回头第二天一早水不热了,还是温的,倒出来洗脸。很少有人特意去县上买热水袋。太麻烦,太奢侈。我受宠若惊,不知刘婶为何忽然对我这么好,疑心刘婶是不是背地里给我找了个不错的婆家,要把我嫁出去,或者卖出去,捞一笔彩礼,临走时才对我大发善心作为践行,怕怕的。

直到夜里梅姐被刘婶赶着睡过来,梅姐云里雾里问明白了,跟我说,我才笑起来,也放下心,原来不是要赶我走,把我卖给某个陌生男人。

梅姐摸摸肚子说:“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怀上个孩子。”

我也摸着梅姐有些褶皱的、早不如当初那般光滑白皙的肚子,说:“再生个小妹妹。”

梅姐感叹说:“我都快三十了啊。明年就三十了。”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想到母亲。母亲是三十岁时候死的,正和梅姐如今的年纪相仿。我现在十六岁。母亲当年出嫁的年纪。从我的年纪到梅姐的年纪,是母亲最为颠簸的一生,被父亲虐待、追捕、最后感染脏病而死。如果说,我如今还有什么指望的话,便是梅姐健健康康、无灾无难。她是我唯一的指望。如果她发生什么事,我不敢想未来。我的人生大概就要结束了。

我躺在梅姐怀里,靠着梅姐软踏踏的乳房。梅姐抱着我,说:“过了三十岁再怀不上,大概就怀不上了。肚子老了。怀不上就算了,有个明明,有个你,够了。”

我往梅姐怀里钻,恨不得一下钻到她肚子里,成为她子宫里的胎儿。那定是人世间最温暖、最有安全感的房子,因为贴满了人皮墙纸。而能给予这所房子的,唯有挚爱子女的母亲。多希望梅姐是我妈妈。我和梅姐并无血缘相亲,但过了这颠簸的几年,总觉着,比起外婆,梅姐对我更亲,比起刘家人,我对梅姐更亲。在这个陌生的、无亲无友的村子,我们是对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连梅姐的孩子明明,也不是那么可以依仗的。明明一直跟着刘婶,吃喝拉撒都是刘婶照顾,他只认奶奶,不认妈妈。梅姐偶尔抱他一下,他都不要的,要躲,要哭,只给刘婶抱。每次刘婶都笑,觉得没白疼。

因为成年累月的缺乏安全感,使我变得敏感多思。我忽然想,如果梅姐再怀了孩子,她亲自抚养这个孩子,那我们的关系,是否就会疏远,因为孩子而有隔阂?她就不这么关心我了?我在她心里的地位就掉了?她的爱,要分割给别人?不,不会的,我可以帮她带孩子。我是她妹妹,她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大概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我该为她的孩子高兴,将来视如己出。

但还是有点怕怕的。人心难测,我见得太多。

然而,不管我是否愿意,第二年入夏的时候,梅姐又怀了孩子。依照她忽然变得很爱吃辣的口味,应该怀的是女儿。求子得子,求女得女,刘婶高兴得不行,给蒋医生送红包的同时,特意骑两个钟头的车子到县里,买了好多很贵的营养品回来给梅姐滋补。梅姐吃不下的,悄悄分给我吃。吃得面黄肌瘦的我,一时间面色红润。我因此知道,梅姐是真心疼我的,我不需要多疑。不管她生多少孩子,对我的爱不会变。在这荒凉的世界,这份爱对我的意义,可以挡住一切不幸的过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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