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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37)盖房子

2016-12-12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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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盖房子

农村人,最老实,最软弱,最是听天由命。

去年深秋,断断续续下了两个多月的雨,潮湿得厉害,田地都淹没了,庄稼都烂了,收成很不好,家家户户都赔本。能怎么办?顶多骂两句老天爷,回头还得接着下种。

之前婷婷给人撞死,被人讹诈两万块,能怎么办?还不是变卖家用、左右欠债凑够了钱赔了。现在梅姐怀的双胞胎只剩下一个,难过虽难过,但能怎么办?还不是要过下去。

农村人,就像野地里的杂草,阴沟里的龙虾,橱柜后的蟑螂,卑贱,也顽强、坚韧,怎么也除不尽,怎么都能活下去。

在他们眼里,跟前只有一条路可走,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咬着牙走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个秋天,梅姐整天躺在床上,闭门不出。两个枕头搁在身后,垫得很高。她靠在枕头上,摸着小了许多的肚子,什么也不想干,就望着窗外发呆,眼睛里灰蒙蒙的一片,像要下雨的天。

有时我跟她说话,她呆呆的,反应迟钝,我说好几句她才回一句,或者身子犯懒,什么也不说,转过身去睡觉。太阳好的时候,也懒得出门晒太阳,就闷在屋里。生怕外面有什么危险,出去就会伤到孩子。

或许她也听说了一些难听话,人言可畏,外面闲言碎语太多。就连睡觉时候,梅姐也是下意识地把两手覆盖在小腹上,轻轻包裹着,充满母性。

刘叔、刘婶也不敢太说她。直到年前,肚子有七个多月了,高高耸起,梅姐才稍微放心,有些精神,开始给孩子缝制衣服。

年后,村长说要盖房子,建学校。就在原来外婆的房子建的那块地方,如今已经被人拆得七零八落,砖头瓦块都被处理了,东家捡几块、西家捡几块,捡回去搭鸡窝鸭窝,或者就在墙角搁着、兴许哪天要用上。外婆的房子,如今只剩下一堆破旧的废墟,冷风中,特别荒凉,像城市角落里的垃圾场。

拆房子轻巧容易,且人人有所图,见着什么好东西了,趁没人注意,塞到自己兜里带回去。就算被人瞧见也没关系,彼此心照不宣,你拿了东西,我也要占个便宜。反正没主人,不拿白不拿。个个都会偷鸡摸狗的勾当。因此,农闲时候,来帮忙拆房子的村民不少。说是拆房子,实际上就是来瓜分家居的,看上什么拿什么。之前村长说,回头让他女人把屋里东西处理了,钱给我,最后一分钱也没给我,东西都被村里人拿走了,连外婆的尿壶都不见了。

如今要盖房子,从无到有,麻烦得很,又没利益可图,又不给钱,谁要去帮忙?饶是村长说了,盖了学校是为大家好,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能来上学,都有好处,可就是没人愿意来。一个个登门拜访、晓之以理,个个都有说辞,这个说近来腿脚不舒服,伤了筋骨,那个说落枕扭了脖子还没好,没伤筋骨、也没伤脖子的,就说感冒头晕,更有人说孩子还在吃奶,读书早呢,由他人先盖了再说。都巴望着别人栽树,自己乘凉。

村长气得不行,回来大发脾气,说:“盖这个学校,是为我自己盖的吗?一个个光想着拿好处,不晓得出力气。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女人给他出主意:“其实这个也不难。你就说,凡事来帮忙盖房子的,谁家出了一个劳动力的,以后谁家的孩子来读书,学费一律减半。一个劳动力顶一个孩子的一半学费。怕他们不来?”

村长拍掌说:“这个主意好。提到省钱、占便宜,个个都要来了。让他们孩子来读书,未必舍得花这钱,说学费减半,不想来的也要来了。有这便宜在跟前,不占白不占。就像老马家的房子,不用我说,都知道顺手拿些东西走。”

女人说:“到时候你再把学费提提价,减了一半,剩下多少还不是你说了算?他们哪懂这个。上头让办学校,拨了多少经费的,都在你口袋里,盖房子花了多少钱,这账是你记的,你记多记少,谁知道?中间究竟多少油水,谁清楚?”

村长笑了,搂着女人就亲。第二天一早,就照女人说的办,通告全村。果不其然,一听以后孩子上学学费能减半,个个都跑过去要帮忙盖房子,让村长记下姓名。有的说:“村长,一个劳动力顶一个孩子的一半学费,那两个劳动力是不是就能免了学费了?”

“全都免了,叫老师吃什么?”

“到我家吃呗。我吃啥,老师吃啥。”

“这不行,上头有经费预算的,不能胡来,我给你们孩子减一半学费,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咱们不能拿上头的规章制度开玩笑啊。”

村长明里笑笑指挥大家干活,暗地里摇头说:“都是一帮贪小便宜、没眼光的穷老百姓。活该穷酸一辈子。”

刘叔、刘婶岁数大了,便叫大光来帮忙。他们虽老,眼光还是有的,想想明明也三岁了,过两年也得上幼儿园了,有这便宜不占,哪能啊。盯着村长在本子上记下了大光的名字。

按照上头的指示,应该盖好多教室,从幼儿园到六年级都得有,老师的办公室也得有,食堂、厕所都得有。但村里人不多,孩子也少,村长嫌盖那么多房子太麻烦、没必要,也没那么大一块地,将就将就,只盖了三间小屋子。两个稍微大点的做教室,以十岁分,十岁之前一个教室、十岁之后一个教室。另一个小点的,当老师的办公室。食堂就不用了,自己回家吃去。厕所也不用了,谁家没个茅房啊。男孩子要撒尿站门口就直接撒了。

盖房子的砖头是村长到隔壁村的窑厂买好的,堆在门口,像个堡垒,附近小孩常有来围着玩过家家的。水泥用拖拉机一包一包装过来。万事俱备,有了人,就开始盖房子。盖房子是件热闹事,人多嘛,你一言、我一语,晕的素的,大家有说有笑,手里也不闲着。

三不五时,谁家的女人煮了一锅红枣汤过来,人人都来一碗,喝得身子暖烘烘的。第二天就有别家的女人煮了红豆汤过来,一较高下似的,多放了些红糖,很甜,很暖。第三天便有花生汤了。第四天,有人着凉感冒了,便有贴心的女人煮了一大锅生姜大葱红糖茶,最是驱寒。

刚好是农闲的时候,来帮忙的人多,房子盖得快。不过一个月,房子的外形已经基本建成,要上梁了。

这天天气暖和,梅姐搬个凳子在门口坐着晒太阳。肚子九个月了,快生了,像个球,穿得厚厚的棕红色大棉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幸福笑意。我在一旁洗衣服,也跟着开心,盼着梅姐早些生下孩子。

昨晚大光咳嗽了两声,刘婶清早便煮了一大锅生姜红糖茶。正要端着锅子给盖房子的男人们送过去,别人家里都煮过汤羹了,刘家也不能落后。明明喊着要上厕所。明明三岁了,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刘婶惯得不行,连鞋带子都要刘婶给系上,蹲茅房都要刘婶陪着,擦屁股也是刘婶给他擦。刘婶陪明明上厕所,跟我说:“琪琪,锅里生姜茶煮好了,我已经盛到电饭煲里了,你给他们爷儿俩送过去吧,拿四个碗,他们爷儿俩一人一大碗,其他人一人盛半碗就行了。”

刘叔也去帮忙了,因为问过村长,以后梅姐再生了孩子,两个孩子都要上学,都要减一半的学费,就得出两个劳动力。

我答应了一声,起身擦擦手,洗了一早上衣服,手都冻僵了,没知觉。自己先倒了一碗生姜茶,捧着瓷碗热热的喝下去,手上也捂热了。梅姐捧着肚子进门,说:“我陪你一道过去吧,给你拿碗。你一个人,又要端电饭煲,又要拿碗,还要来回两次了。”

我应该拒绝的,但我没有。因为我没想到拿个碗会出什么事。

我端着一大锅生姜茶来到本该外婆的房子前,看着已经筑好的几件砖头房,心里有点堵,本该是外婆的家产,就这么给人霸占了。

刘叔见我过来,说:“生姜茶煮好啦?给大伙儿盛了吧。”

梅姐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拿了四个碗递给我。我先给大光、刘叔盛了满满两大碗,又另外盛了两个小半碗。梅姐捧着一大碗生姜茶,说:“我给大光送去。”左看右看,喊,“大光,在哪儿呢?”

有人帮着喊:“大光,小梅找你来了。”

有人说:“大光在里头呢。外头风大,他怕冷。”

梅姐从空荡荡的还没装门的砖头洞里走进去,叫了两声“大光”,然后“嘭”的一声,有人大叫救命。

大光傻兮兮地蹲在墙上的架子上,几秒钟前,他手上拿着一块冰冷的红砖头,正准备往墙上砌。天气太冷了,他冻得直哆嗦,手都红了,往手上哈气。一听梅姐给他送生姜茶来了,欢喜得过头,要下去喝热茶,打了个喷嚏,手上的砖头没拿稳,掉下去了,砸在梅姐头上。挺着大肚子的梅姐顿时头破血流,眼珠子通红,全是血丝,倒在地上,迷迷糊糊的,快晕过去。头在流血,底下裤子也在流血。羊水破了。

“来人啊。快来人啊。”

前年的除夕下午,婷婷在这屋里烧伤,外婆也是这么喊。这屋子不吉利。

刘婶给明明擦了屁股跑过来,一见这场景就掉眼泪,说:“这造的什么孽啊。”她就只会说这句。

送水泥过来的拖拉机还在,老程会开拖拉机,说:“走走走,赶紧送医院去。”

一群人要不被梅姐的样子吓得腿软,要么都忙活起来,有的妇女拿来毛巾,说:“快捂着她的头,止血啊。”

有的妇女让我回去拿棉被:“赶紧拿棉被垫在后车厢里,不然大着肚子,怎么受得起这颠簸?老程,你开慢点。”

有人说:“都快生了,怎么开慢?谁会接生的,生过孩子的妇女不应该都会吗?也跟着一块上去吧,万一路上就生了怎么好?”

有人说:“头都破了,流这么多血,哪有力气生?先止血。不然一用力,流血更多,要大出血的。”

有人说:“羊水都破了,还有工夫止血?赶紧把孩子先生下来啊。”

七嘴八舌。

老程开过来拖拉机,满身是血的梅姐被人抬着放到拖拉机上,底下垫了两层棉被,很快就染红了。除了大光、刘叔、刘婶、明明,好几个妇女都爬了上去,说万一路上有什么事,好有个照应。

照应?其实十有八九是要看热闹,这种大事,怎么能不跟上去?谁知道肚里的孩子生不生得下来?回头走亲访友可有的说了。

我跟着坐在角落里,看着梅姐躺在棉被上呻吟着,满脸血,满裤子血,胆战心惊。大光像个孩子,呜呜哭了。刘婶伸手给他一个耳光,说:“哭个屁。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就干出这事情来?”这是刘婶第一次打大光,大光顿时就不敢哭了,眼泪汪汪的,头一低,不敢吱声。

一路上,好几次梅姐大声惨叫,吓得明明都哭了,我也跟着浑身发抖,很怕梅姐出事。刘婶用毛巾捂着梅姐的头,可那毛巾都染红了,还在流血。妇女们都紧张兮兮,讨论该怎么办,有说要把梅姐裤子脱下来的,万一要生了,比较方便。有说这天气太冷了,现在不能脱,等到了医院再脱。有说瞧这情形还不知能不能挨到医院了。我瞪了那女人一眼,她没看到我,自顾自摇头,说:“小梅这样子,难说啊。”

终于挨到县医院,梅姐已经晕过去,医生看了一眼,让护士赶紧往妇产科手术室推。

手术室不让人进,一堆人被挡在手术室外面,心急得不行。尤其刘婶,这么大点走廊,走过来走过去,一直念叨着菩萨保佑,手在抖。

我坐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闻着空气中浓烈刺鼻的药水味,心想县里医院的手术室多长时间才难得用一次,真有大毛病的,都送去市里医院,也不知医术高不高明,能不能救下梅姐。要是梅姐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梅姐的孩子能生下来吗?一个孩子没了,另一个孩子还没生就出这种事,梅姐怎么就这么命苦呢?日子怎么就这么不安生太平呢?难不成上辈子真造了什么孽?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想到前两天夜里,梅姐下床小便,回到床上时,见我后背的被子没盖好,替我盖上,压压领口。当时我已经醒了,准备等梅姐进被窝了再盖好被子。可我仍是装睡,觉得特别温暖。除了早年去世的母亲,再没有谁半夜三更替我盖好被子了。梅姐是我现在唯一的依靠。她可千万别出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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