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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38)娘家人

2016-12-13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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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娘家人

我羡慕那些太平一生、无风无浪的人。

尤其当年母亲去世的时候、后来马昊被送去少管所的时候、婷婷在卡车底下被碾断脖子的时候、某天一早发现外婆没有呼吸的时候,还有如今,梅姐躺在县医院妇产科的病床上,没有呼吸的时候。

梅姐千辛万苦生下一个女儿,头上的伤口来不及处理,大出血死了。刚听到孩子的哭声、还没剪脐带、没抱到眼前看一眼是男是女,梅姐就断气了。脸上、腿上都是血。刘婶抱着孩子又是笑又是哭,还是那句:“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摸着梅姐渐渐冷掉的手,胸口有些疼。平日里梅姐对我的种种的好,都浮现在眼前,饿了她给我弄吃的,冷了她给我添衣服,累了她叫我歇歇,给我洗衣服、晒被子、夜里给我盖好被子,把刘婶给她买的好东西留给我用,好吃的都省给我吃。上好的料子,她自己不穿,给我做了件裤子。

梅姐并非老实巴交的软弱女人,她也有对人恶言相向的时候。毕竟是外头荒山野岭买回来的儿媳妇,是会动粗的。有一回因为一斤豆子跟人吵起来,把别人脸都抓花了,从此那人见了梅姐就躲得远远的。梅姐和村里人并不亲近,只有对待我时,分外亲热和温柔。

外面走廊吵开了,有掉眼泪的,有叹气的,有大呼小叫想进来看看的,被护士拦住了。想起母亲病逝的时候,是三十岁,如今梅姐走了,也是三十岁。生命中仅有的两个万分疼爱我的女人,都是年纪轻轻就没了。老天爷对她们太不公平,对我也太不公平。我又陷入无依无靠的窘迫境地,不知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梅姐的遗体还让老程开拖拉机带回去。老程歪着嘴,犹豫了一阵,想拒绝又不好意思说,这又不是火葬场的灵车,装什么死人?刘婶给他塞了二十块钱才勉强同意。

但一同过来的妇女们纷纷表示不坐车了,折腾了一个中午,饿得慌。先买点吃的垫垫肚子,然后走回去,也不过就两三个钟头的工夫。或者让老程回头再开过来一趟,半路上接人。

她们嘴上说,不能耽误了刘家的正经事。其实是嫌晦气,不愿跟一个生了孩子就断气的年轻女人同车。沾了尸气怎么好?她们这一路,不知要说些什么糊弄鬼神的东西。

来的时候因为梅姐怀着孩子,老程开得很慢,回去的时候,因为刘婶抱着孩子,老程还是开得很慢。外面风大,怕孩子着凉,刘婶和大光坐前面的小驾驶座,我和刘叔坐后面露天的车厢。

刘叔很少抽烟,这时候也点了根烟抽,仰着头吐烟。抽完一根又点一根。眼里跟进了烟一样迷蒙,熏出了泪。我低着头,看着梅姐通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我,四目相对,好像还活着。

我记得这个下午,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特别的蓝。路边尽是刚发芽的青葱小麦,一片混着黝黑泥土的绿。因为天气冷,泥土都冻僵了,一块一块裂开。一早结的霜花还没完全融化,小麦的草叶上挂着一些露珠,夕阳的折射下,不时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路上的泥土被人踩得多了,显得松软潮湿,不时坑坑洼洼颠簸一下,梅姐的遗体便跟着左摇右晃,尤其脑袋,像之前婷婷被压断的脖子。梅姐终于去见婷婷了。倘若真有九泉之下,母亲见了梅姐,必要感恩戴德。这五六年,梅姐替她养育了我。我们情同母女、情同姐妹。然而终于都没有了。我两手空空,无人来牵。

梅姐走后的第四天是黄道吉日,要下葬。国家推行火葬,建造了很多火葬场,但农村人还是实行土葬,觉得火化是亵渎,死去的人应当入土为安。

清早刘婶便在准备,坟墓都找人挖好了,靠在外婆的坟墓旁边。中午正要扛棺材出门,忽然一帮男人闯进门来,一共七个,除了有个年岁大些,头发白了,另外六个都是高大健壮的年轻男人,满脸胡茬,穿着五颜六色,不像我们这边的人。听他们说话,也不是我们的方言,乱七八糟,听不懂。那个头发白了的老头子会说我们的方言,跟刘叔说:“老刘,几年不见,不认识啦?”

刘叔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是村长啊。”

不是我们村的村长,是梅姐娘家的村长,当年刘叔去给大光买媳妇,就跟这村长打交道的。如今听说梅姐出事,立马带着一帮娘家的男人过来。来干嘛?来找刘叔、刘婶赔钱。

活着的时候不闻不问,死了的时候来闹事,还如此雷厉风行,前脚刚出事,后脚就得知消息赶过来,真不容易。

老头子介绍身边的几个男人,都是梅姐娘家的兄弟,娘家人,不是亲的也是堂的,个个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还带了家伙来,有个男的腰带上插了个生锈的铁榔头,看得我一惊。他们说,梅姐好好一个女人嫁过来,不过六年的工夫,人就没了,要给个交代。

如果不给交代,就把梅姐的遗体带走,把梅姐生的两个孩子也抱走,还要把大光告上法院——是大光一砖头把梅姐砸死的。杀人要偿命。不偿命,也要送到监牢里去判个无期徒刑。

这又是道听途说了马昊的遭遇。如今村里人人说到杀人要偿命、要判刑,就拿马昊说事。

刘婶说:“你们要讲道理,小梅是我家儿媳妇,她人没了,我们不伤心难过?丢下两个孩子没人照顾,小的刚出生,还没人喂奶呢!反要我们给你一个交代?什么交代?当我们大光是成心的吗?大光脑子不好,是个人都晓得。不要尽着我们老实人就欺负。”

老头子说:“我们交给你的人是活生生的,现在人没了,怎么没的我们不管,反正是你们的责任,你们要负责。好好的一条活人命,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没了。不给个交代,我们就把大光告上法院去。大光傻不傻,我们不问,由法院管去。法院把人关到牢房里,可不管他傻不傻啊,到时候大光在牢房里被人欺负了,你可别心疼,别怪我们心狠。”

刘婶气得说不出话来,要是当天砖头是别人砸下来的,还能找别人讨个说法,赔钱;偏偏是自家的大光砸下来的,真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现在蛮不讲理的娘家人找上门来了,怎么好?真把大光和两个孩子送出去?怎么行!

六个年轻男人里,有两个看着二十岁才出头的、嘴边一小圈胡渣的男人朝角落里的我看看,很猥亵地笑笑,跟那老头子说了两句。老头子便指着我跟刘叔说:“这小姑娘是你家的?大光的小妹?大光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小妹啊。这么着,我们的姑娘嫁给你了,你把人弄没了,要不,赔我们两万块钱,我们就当没这事,要不,把这小妹给我们带走。我们屋里还有好几个小伙子到了婚嫁的岁数没讨到老婆呢。一个换一个,也值了。”

刘婶说:“两万块?你们抢钱啊!当初我们可是三万块把小梅买回来的!”

老头子说:“不给钱,我们就把这姑娘带走。”

刘叔摇头说:“琪琪是老马家的孙女,不是我们家的。这事我们干不得。”

老头子笑笑:“这个我不管,你看着办吧。要不还人,要不赔钱。总要出一样。给你三天。三天之内没钱、没人,我们就去法院闹事。这三天,小梅也别想下葬了,我们就在这屋里坐着等你。反正这些日子不忙,就先住下了。”

老头子一挥手,六个年轻男人就随处坐在地上,赖着不走了。刘叔没办法,下葬的良辰吉时怎么能误?去找村长,村长气冲冲地过来,说:“你们刘家就是事多。这两年是犯了冲还是怎么地?一顿饭也不容我吃踏实。”

刘叔哀求着:“这几年不太平,麻烦村长了。回头要有了翻身的日子,保准不忘村长的恩德。”

村长说:“得了吧,少来烦我就是好事了。不贪图你们家有什么好事。”

村长嘴上这么说,到底还是帮刘家人说了话。泥鳅还能打滚呢,往后的日子谁说得清?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卖个人情总是没错的。便跟那老头子商谈了一番。只是碍于那老头子带了六个大汉来,个个都操着家伙,且砸死梅姐的确实是大光手上的砖头,理亏在先,村长能说的,也不过是让对方通通人情,刘家多少不容易,少赔点钱。说了两个钟头,嘴皮子也磨破了,对方终于同意:赔一万五,一个礼拜给钱。

村长说:“老刘,我给你省了五千块啊。”

刘叔眼泪汪汪,说:“上哪儿去凑这一万五啊。”

村长说:“这个我可帮不了你。要怪就怪大光,祸是他闯的。我屋里还有事,不好再留了。”

说着就走了。刘叔、刘婶为那一万五发愁。他们赶紧把梅姐下葬了,四处奔走找亲戚借钱,总不能真让他们把两孩子带走、把大光告上法院去啊。亲戚们一方面同情他们,这两年三灾八难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不容易。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钱借出去十有八九是要打水漂,再要不回来。因此都是同情而无奈地找些借口,不巧刚借给了亲戚娶亲、盖房子之类,甚至有大白天故意不在家躲他们的。刘叔、刘婶干脆大半夜去敲门,一进门就瘫在地上哭哭啼啼不起来,直到对方拿出钱来才慢吞吞爬起身。

这天夜里,刘叔、刘婶又出去借钱了,刘婶带着明明,明明还小,一块哭了更有惹人怜爱的成效。不顾大人的面子,也要可怜可怜孩子。刚出生的孙女就算了,经不起折腾,让刘婶的堂嫂帮照顾着。就我和大光留在屋里。

夜里大光上厕所,回来走错房间,他应该不是故意的,——除非是刘婶指示他,那我就不敢想了。

大光跑到我屋里,撩起被子就爬上床,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做梦,天天念想着梅姐,以为梦到梅姐还在的时候。直到大光从背后搂着我,两手放在我胸前,我已经发育的不大不小的乳房上,屁股碰到什么怪东西,才猛地一惊,寒毛直竖。想到一些令人恶心万分的事,过去许多年了,早该忘记的,却犹如昨日重现,一脚把大光踹下床,下意识地拿了衣服就往身上套,也不管正面反面,往角落里躲,喘着粗气。

大光跌坐在地上,蒙了,一副小孩子做错事的样子,手足无措。他是真傻,梅姐没了,他哭哭啼啼一阵,不过才三五天的工夫,又想跟女人睡觉。他这样毫不掩饰,想干嘛就干嘛,由着性子,我反而不怕他。

我怕的是刘婶。

没了梅姐,刘婶也难过,但她最难过的是,家里干活少了一个帮手。她年纪大了,孩子又还小,大光又这副德行,不能不为这个家着想。而我,不是这个家的人。

清早洗碗的时候,我听到刘婶和刘叔说,不能再留我了。梅姐没了,他们养着两个孩子、照顾傻乎乎的大光,还要再养着我,我一个弱气的女孩子能干多少活?不划算。家里没这个闲钱。我年纪不小了,大可以凭娘家人的身份给我找个好婆家,把我嫁出去,也许聘礼可以抵这一万多块钱。平白无故地照顾了我两三年,拿这份钱是应当的。或者,可以留我在家里,给大光当老婆。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光还年轻,总要再娶一个,这样也算是长长久久地留在家里,干活有个帮手;不怕以后跟人跑了,白养几年,给人笑话。要是不肯出嫁,也不肯给大光当老婆,就只能打发出去自己找事情做了,城里打工的人那么多,饿不死我。

刘婶觉得我是个累赘,大光爬上我的床,……

梅姐不在,这屋子我是留不得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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