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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40)麻将馆

2016-12-17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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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人皮墙纸(40)麻将馆

在小饭馆洗碗的第二年年初,火车站附近的商铺重新装修。整修后的商铺地租统一涨价,涨了三倍多。

许多老店主表示强烈不满:涨价是可以理解的,涨三倍未免太过分了。小本生意,哪吃得消这个涨法?喝西北风去?

老板娘也说:“哪儿不是一样做生意,非得你这儿金贵?”

开发商却表示:你们爱租不租,这是黄金地盘,不愁没人要。开发商的本意就是想提高地段的定位,招些国际名牌的大商户来。倒不是瞧不起这些小门小户,只是满地的街边摊,有些俗气了,也挣不到大钱。凡事还是要往“钱”看。怎么投资有钱赚,就怎么投资。谁跟钱过不去?有钱人,就赚他大钱,穷人,就赚他小钱。路边摊可以有,大商场也要有,奢侈品更要有。

好几家小饭馆的老板觉得三倍的租金不划算,要赔本,没续签合同,搬走了。老板对这店很有感情,舍不得搬走,想说服老板娘再续签合同,说:“反正这些年赚得不少,每样菜价稍微涨个两三块钱,流水似的人来吃饭,三倍租金一样赚。”

老板娘说:“这不是赚钱不赚钱的问题,是他们欺人太甚。涨三倍租金?没这个道理!装修了多少钱,要我们贴三倍进去?胡扯鸡巴蛋!我还就不信了。”

老板是妻管严,像刘叔,向来唯老板娘的命是从,老板娘这么说了,他啧啧嘴也没辙,隔着两条街另找了一间便宜的铺子搬过去。老板娘说:“瞧着吧,凭着咱们做了几年的生意经,搬过来也是一样的。”

老板娘小瞧了门店地段的重要性,虽说只隔了两条街,人流差远了,天上人间的差距。火车站附近的人日日夜夜没少过,从早到晚没个安静的时候,夜里睡觉都能听到马路上的声音;隔了一条街,人就少了大半,再隔一条街,就跟偏僻的乡镇小县没什么两样了。路过的人也不少,但脚步匆忙,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赶紧走,停留吃饭的没几个。都赶着去火车站呢,宁可先到站了,确保班车没误点,再到附近买点吃的填肚子。附近,就只限于那条街。那么多吃的,谁会傻到跑到两条街之外的地方吃?老板娘以为会有不少老客人记得她的门店,可实际上,别人只记得火车站附近有家盖浇饭很便宜。那家没了,附近再找家便宜的就是。

眼看着店里生意越来越不好,就算是最热闹的午市、夜市,也从来没坐超过一半人的时候。老板娘便辞了另外两个洗碗的大妈,不然她们闲着也是闲着,蹲在角落里嗑瓜子说话。如今的碗筷,我一个人洗就够了,尚且还有闲着发呆的时候。

老板说:“我说这边人少、生意不好做,你不信。”

老板娘不死心,也不服输,买了辆电动车,又招了个会开电动车的小伙子,送起了外卖。一个电话打过来,点了菜,立马给送到楼下,一手交菜,一手交钱。

但火车站附近居民很少,就算有,也都是些退休了的老头子老太太,七老八十的,省吃俭用惯了,一日三餐都是自己煮,很少在外面花钱买;会叫外卖的年轻人太少了。不过到了礼拜天,下大雨的时候,还是有些生意的。这就苦了送外卖的小林,风里来、雨里去,浑身湿透。

我跟小林不熟,只知道他姓林,高高瘦瘦的,才十八岁,学习太差,没考上大学,出来打工。老板娘已经不顾年纪了,反正如今店里生意惨淡,不怕惹麻烦。

现在发觉,跟人不熟,是一种很自保的处事方式。熟了就要掏心掏肺,一身家当都要捧出来,一个一个掂量,腥的臭的都要彼此分享。但有些事不能随便跟人讲,讲了就等于把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地步,受制于人。熟了还要惦记对方的生老病死,一颗心掰成几瓣还不够,累得慌。不熟,所以什么都不必问,我过我的,你过你的,彼此不相干,日子容易多了。

夏天雷阵雨,附近有上班的年轻人懒得出来吃饭,打电话叫外卖。小林连着送了两天外卖,淋雨着凉,发烧了,请假没来上班。他不上班就没人送外卖,我们几个都不会骑电动车。怎么办?轮流步行出去送。一个单子来了,老板送过去。另一个单子来了,我送过去。我一直躲在厨房里很少出门,——也是怕万一碰见村里的人,说不清楚。——老板娘叮嘱我路线,千万别走错了。我死死记住,说放心吧。

要送的单子是隔了五个十字路口的一个老小区门口的麻将馆,叫“周记麻将馆”,点了五个盖浇饭。我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袋子里是五个塑料餐盒,一个堆着一个,穿着宽大的雨披,一双老板娘的黄色旧拖鞋,风雨太大,我又不熟路,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又折回来,总共花了半个钟头才到,身上湿了大半。

这是一家不小的麻将馆,进门的大厅里就摆了六张麻将桌,坐满了人,很热闹,都是老头子老奶奶,最年轻的也有五六十岁,噼里啪啦搓麻将。有人嗑瓜子,有人剥花生,有人抽香烟,有人喝茶。角落里有电风扇在摇头吹,呼啦哗啦的。最里面一左一右各有一道门,另外还有两个房间。外面门边上的角落里有个收银台,也没人坐着。后面有个厨房,玻璃门拉上了。我不知该找谁,问:“这边有人叫外卖吗?五份盖浇饭。”

“哎呀,糊了!我就等你这个二饼了!出了三个,以为等不到的,都准备换个听了,刚好你出了。今天手气真好,要什么来什么。”一个五十岁模样、穿碎花布大褂子的中年女人大声笑着,站起身来朝我招手,“小姑娘,这边这边。我叫的外卖。”又冲屋里喊,“刚刚嚷嚷着肚子饿的,你们的盖浇饭到了。该谁的谁来取。咱们的账都是一个礼拜一清的,明儿个礼拜天,记得来清账。”问我,“多少钱啊?”往收银台走,“小姑娘,过来,我给你拿钱。”

我见她有些面熟,很像记忆里的某个人,但一时想不起像谁。倒是她把钱递给我时,看着我恍惚了好一会儿,问:“小姑娘,你,你叫什么名字?这么看着挺眼熟的。哪儿碰见过?”

我还没回她,她就指着我说:“哎呀!你是琪琪,是不是?”手指颤抖。

“你是琪琪。”她忽然哽咽。

我不知所措,心想,你是谁?

“我是周婶啊。”她说,“从前我们老周和昊昊他爸一块在自由市场卖菜的。你不记得我啦?”

脑子里一道光闪过,是周婶!是老周的女人!那个在母亲死后,杨叔叔整天喝酒打骂我们,时常带我们回去吃饭,给我们塞零食的女人。怪不得面熟。多少年不见了?六年了。马昊关进去有六年了。

“长大了长大了,比小时候更漂亮,小时候太瘦了,现在稍微圆润了些。跟你妈妈长得一模一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周婶摸着我的脸,眼泪忽然滚下来。

然而碍着大厅里这么多人在,她很快擦去,又冲里面叫了声:“老姚,你替我打两圈,我去煮壶热水给大家泡茶。”

周婶拉我到后面的小厨房里,拉上玻璃门,往热水壶里装满水插上,说:“没想到,真没想到,多少年不见了,今儿个居然碰见你了。你怎么在这儿?怎么送外卖了?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吧?听人说,出了那事后,你一直跟着昊昊他外婆过,过得可好?”

这些年的事,哪里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好不容易遇上个能说话的人,可想说的太多太多,反而憋在胸口,一团烟似的没个头绪,无从说起,只回答她最后的疑问:“外婆几年前走了。”

“哦。”周婶叹息一声,说,“那你这几年不容易了。”

她摇摇头,很难过的样子。她真心为我难过吗?这么多年没见,还如此惦记我?我们的情分是有的,但也不至于这样深啊。

直到她说:“我们老周前几年也没了。”眼泪又掉下来,我才明白,哦,原来她自己也有故事。我的不容易,是为了引来她说自己的不容易。虽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归根结底,人人都沉迷于自身的悲惨故事不能自拔。同样是胸口的肉刺,总觉得自己的刺扎得比别人的深。可见不光我自私,天下间,没有谁没点自私的心肠,都巴望着别人来同情自己的肉刺。

周婶用袖口擦擦眼泪,低着声音说:“有天一早出去进货的时候,给人开车撞死的,查出来是酒驾,赔了二十万。有屁用?人都没了。”

我想着要不要说几句安慰话,周婶又自顾自说下去:“不过我也想通了,男人没了,还有儿子,我还得养这个家。一个人卖菜是干不下去了,忙不过来,干脆拿这二十万买了栋房子、盘了这个铺子、开了个麻将馆。我旁的不会,打打麻将还是会的,就当自娱自乐。别说,这几年房价涨得厉害,我那房子可值钱了。不过也不打算卖,留着给儿子做婚房,他跟昊昊一样大,差不多岁数要成家了。”

外面传来一个老头“自摸!”的嬉笑声,周婶说:“这附近退休的老人很多,小区里住的都是,他们闲着没事就来打麻将,早上吃了早饭就过来了,一打就是一整天,有的还包夜打通宵。麻将馆的生意好得很,吃穿不愁。”说着说着便藏不住嘴角的笑意。她已经从悲惨生活中逃离出来,逃脱升天。

她不忘了问我:“昊昊外婆走了,你就自己出来干活了?”

我本想说梅姐和刘家的事,但那又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周婶大概是没兴趣听的,便点头说:“差不多。”

“小小年纪,真不容易。这些年苦了你了。”周婶摸摸我的头发。

“要不,你过来给我干活吧。”周婶说,“我本来招了个小姑娘给我打下手的,收收钱、记记账、烧烧茶水、打扫打扫,都是小事,有时候也做个饭,随便炒两个家常菜,不忙的。她上个月回老家生娃儿去了,生了娃儿也不打算过来了,一直缺着人,我也懒得找。要不你过来吧,麻将馆生意好,我给你工钱肯定比饭馆的多。吃的住的,我都给你包了,不把你当外人。”

我当然可以拒绝,但我没有。依照饭馆现在的生意,过不了多久,老板娘也要把我辞掉。与其到时候再找份差事,不如就在周婶这儿做。

没想过时隔六年,还能遇见旧相识。真巧。要不是老板娘硬是让搬了店铺,要不是生意不好招了小林送外卖,要不是小林发烧让我来送这趟单子,我就遇不上周婶了,虽然我们仅仅隔了五个十字路口,但我是从来不出门的。

以为过去的生活早就跟我斩断一切联系,没想到藕断丝连,隔着千里万里,隔着五年六年,缘分还在。我想周婶应该是知道什么的,她并不问我马昊当年的事,一句不提,只是看着我的眼睛、摸摸我的头发,叹气说:“过来做差事吧,周婶照顾你。”沙哑的声音带着些许愧疚的意思。

我思前想后,辞了饭馆的差事,过来给周婶的麻将馆干活。周婶顾及从前的情面,多少算个依靠。我还是想有个依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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