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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石女》 01

2017-12-04 徐沪生 徐沪生


第一章

01

晌午的时候,秀兰提着两斤黄豆,去陈三家换豆腐。她男人万八晚上要吃咸菜炒豆腐下酒,说吃不到就要揍她。

篮子里的黄豆用筛子筛过好几遍,挑去了砂子和干瘪的次货,专捡颗粒饱满的大豆子带来。秀兰很实诚,不愿去占一个瞎女人的便宜。

今天太阳好,陈三家门口的竹晒垫上,一半是焯过沸水的雪里红,绿绿的一层铺开了,回头腌咸菜吃;一半是切得薄薄的馒头片,留着过冬的,开水泡泡、放点星沫子的猪油和白糖,就能当顿饭,或者油煎一下,很脆很爽口,脆饼似的,小孩子最喜欢。

陈家人多,一个老太太,一个瞎媳妇,三个大男人,还有五个女娃儿,自然囤着过冬的粮食也要多。门口晒了大半个晒场。

竹晒垫后面便是磨豆浆的圆盘石磨,陈家糊口的生计。这会儿也没个人看着,底下木桶里的豆汁都快干了,一股呛人的酸涩味道。

正纳闷陈三家的瞎媳妇哪儿去了,怎么没在厨房间煮豆腐,见大屋里面挤了一堆人,个个都提着竹篮,篮子里要么是干的黄豆,要么是湿的豆腐,都在朝里看,有说有笑有叹气的。什么名堂?秀兰也凑过去。

“出什么事了?陈家豆腐不卖啦?陈三媳妇呢?”她问。

“还卖什么豆腐呀!陈三的瞎媳妇死啦!”有人说。口气听不出是心疼还是来看戏的。

“瞎媳妇死了?”

前两天秀兰还来换过豆腐,陈三媳妇还好好的,大着肚子坐在门口,给她几个孩子缝制过冬的棉鞋,给她的小叔子陈四补件破裤子,怎么就死了?可怜她瞎了眼还缝补衣服,手指头被针尖戳破了血也不知道擦擦,都沾在陈四裤子上。

“难产死啦!煮豆腐的工夫,说生就生,倒在灶膛口就晕过去了,衣服都烧起来,差点给火钳烫着脸。可怜!这都第六胎了。哪知道生过五胎的人还会难产呢?抬上床都大半天了,光流血,就是不见孩子出来!刚才还使劲儿叫唤呢,这会儿一点声音也没了,可不是要流血流死了么!”

秀兰看她篮子里的黄豆,混了砂子不说,好多干瘪的、坏掉的豆子。皱皱眉头,提着篮子、隔着人群一点一点挤进去,挤到里间的卧室,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陈三媳妇,黝黑的皮肤,苍白的脸,嘴唇干裂,没一点血色。一身青灰色的破旧衣裳,上面打了好些补丁,肚子高高挺起,像个球,头歪在一边,迷迷糊糊抽搐着,好像还没断气,额头上全是汗,长头发零散地披着,一条明黄色的扎头绳特别显眼地掉在一边。从裤管到被单、地上,都是血,床沿上还在往下滴。

“谁说玉珍死了的?谁说的!”叫嚷的是陈四,他穿着前两天玉珍给他补的那件粗布裤子,上面的血斑有新有旧,朝外面大声喊,“接生婆呢?怎么还没到?老五的脚程怎地这样慢!”眼睛里噙着泪。

陈三媳妇叫玉珍吗?秀兰也不清楚。女人家的闺名,只有生养自己的父母知道,一旦嫁了人,就随夫家称呼,外人才懒得记你本名。就像村里人只叫秀兰是万八媳妇、万家媳妇,不知道秀兰真正姓甚名谁,娘家在哪儿。

所以生了女娃,名字都随便叫,怎么叫顺口就怎么叫。陈三媳妇生了五个女娃,就连着叫大宝、二宝、三宝、四宝、五宝。这肚里孩子生下来要也是个女孩,那就叫六宝。

“媳妇是陈三的,他个小叔子哭什么?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没的叫人笑话。”有人嘀咕。

“你还不知道哪?陈老太这笔账算得可精了,买个瞎眼的媳妇回来,说是给陈三讨的老婆,谁不知道是给三个兄弟轮流用?这床啊,陈四、陈五不知睡过多少遍了!你瞅瞅这几个孩子,大宝、二宝都是瘦巴巴的,黑黢黢的,长得像陈三,准是陈三的种;三宝、五宝肉呼呼的,白嫩嫩的,准是陈四的种;四宝这么小年纪就长麻子,可不是陈五的种吗?大伙儿又不是瞎子,心里都明镜似的。如今俩孩子的妈要没了,老四能不难过吗?”

秀兰早就听过村里的这些言语,说这瞎女人可怜,没爹没妈的,跟个大伯也跟丢了,不知被卖了多少次,辗转卖到这深山老林里,嫁给了陈家三个兄弟。七八年里,生了五个孩子,都是不带把儿的闺女。早先生大宝的时候,陈老太还说,先开花后结果,好兆头。后来生了二宝还是个女的,陈老太就不乐意了,怕别是陈三不中用,生不出男孩来?

陈老太不死心,硬要生个孙子传宗接代,继承香火,叫三个儿子轮流跟瞎媳妇睡觉,今晚陈三,明晚陈四,后晚陈五。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家里也出不起钱再买个媳妇了,男大当婚,总要找个女人在身边伺候服侍,再说,她不是眼瞎吗,能分清谁跟谁?就算分清了,眼瞎心盲的,受点委屈,还能跑了不成?买个瞎媳妇,不就图她跑不了嘛!

村里人都说,幸好陈大、陈二死得早,不然五个男人轮着来,哪吃得消?羞也要羞死。

话说玉珍眼睛瞎了,心却不瞎,她认命,知道自己一双小脚走不出这荒山野岭,只能留在这屋里,有个容身之地,有口饭吃,所以什么都得受着。却也在这苦短的命里,嚼出点甜头来。

她知道跛脚的瘦子是陈三,在家陪老娘磨豆腐,一身豆汁味道;天天下水摸鱼的是陈四,身子骨健壮,身上毛多,一身的鱼腥味;挑大粪、收尿的麻子是陈五,个头最矮,一身的屎尿味。

她不嫌弃陈五的臭,也不喜欢陈三的酸,她没得挑,但她喜欢陈四的腥。陈四会疼人,从她怀三宝开始,每回大着肚子的时候,陈四三天两头就给她熬鱼汤喝。鲜嫩的小鲫鱼汤,一条一条,都是陈四大清早在河里摸的。下了水,不摸个十条八条的,不上来。大的还不要,专捡小的才鲜嫩、滋补。晚上两大碗浓浓的鱼汤,喝得玉珍身子热乎乎的,肚子热乎乎的,心也热乎乎的,眼睛也热乎乎的,像看见了什么,亮亮的。

前几天,她挺着大肚子,在门口洗衣服。她能对陈四好的,无非是平日里买到块好布,就给他多缝一双袜子、多纳一双鞋底,邻居送了什么好吃的,就给他多留些,盛饭的时候碗里压一压,多盛一些,洗衣的时候多抹些皂角粉和草木灰,多搓洗两遍。

正洗着,闻到一阵鱼腥味,就知道是陈四来了。趁着陈老太和陈三端着粥碗串门子去了,陈五拎着塑料桶一家一家去收尿了,陈四拉着玉珍到后面草垛里亲热。大清早的,玉珍也不害臊,搂着陈四就亲。要换了陈三、陈五,她肯定拒绝,毕竟大着肚子不方便。可她从来不拒绝陈四。

她喜欢陈四搂她在怀里的感觉,肌肤相亲,热乎乎的。她知道陈四最温柔,最贴心,每次卖鱼回来,都给她带点小礼物,点心零食,或者好看的扎头绳、缝补的针线。另外两个兄弟就知道瞎使劲,一点也不疼人,下了床也不搭理她。那天早上,陈四给她带回一条扎头绳,她当下就扎在头上了。

这会儿,她知道自己快死了,疼死了,身子一点一点冷掉,没力气。忽然回光返照,循着那股熟悉的鱼腥味,一把抓住床边的陈四,她说:“我命贱,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个儿子来。这五个闺女,年纪还小,我放心不下,你替我照顾。你要不嫌弃,下辈子我做牛做马,还跟你!”

她说完就咽气了,手从陈四身上滑下来,荡在床边。

旁边人说:“瞎媳妇真是糊涂!都这时候了还抓错人!老三在那边呢!你抓的是老四!”

陈三不言语,跛着脚靠在墙上,好像在等他女人咽气,一点也不难过。陈四蹲在墙角抹眼泪,这么个大男人还哭,大伙儿都笑话。五个闺女跪在床前跟着哭,一声又一声地喊妈。陈老太翘着小脚坐在八仙桌后面,点着旱烟抽。七十岁的她,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皱纹堆积成山,胳膊瘦得青筋外露,像枯树干,但两眼泛光,精神抖擞。

她缓缓吐出一口浓烟来,沉着气说:“我给陈家生了五个儿子,老二五岁时候撞了邪,夜里抽筋死了,那是天灾;老大十七岁时给人盖房子,被砖头砸破了脑袋,那是人祸。好歹还有三个儿子活到今天,我不丢老陈家的脸面!玉珍来我们陈家,八年了,只生了五个闺女,她撇下手走了,我可没这脸面去见陈家老祖宗!我一把岁数,早活够了,抱了孙子就好入土的人,不怕死,就怕死了担不起这断子绝孙的罪名!陈家的血脉万不能断在我手上!”

“人都死了,还能做啥?”陈三气冲冲地说。

他对玉珍,除了新婚之初的一点男女欢爱,早没了夫妻之情。尤其在陈四躺上这张婚床的那夜,他在屋外抽了一夜老娘给的旱烟。浓郁烧喉的烟草味道,冬夜冰冷刺骨的寒风,使他彻夜清醒地听着老四初经人事的欢愉。温存的被窝里,老四和玉珍折腾了整整一宿没睡。玉珍的叫声很快活,很享受,她和陈三温存的时候都没这么快活过。陈三气得脖子都红了。清早,陈三黑着眼圈陪老娘磨豆腐的时候,就不再当玉珍是他媳妇了。

他听老娘的话,就当玉珍是来给陈家配种的一头母猪,兄弟仨不过是一时发情的种猪。如今睡她的是老四,以后还会有老五。犯不着为一个外来的女人争风吃醋、败坏家业。传宗接代最要紧,谁的种还不是一样姓陈。

“人死了,肚里娃儿还在。”陈老太狠狠抽了一口烟,说,“我还就不信了!这一胎,指定是个男娃儿。老天爷不至于骗我个老婆子。我昨晚上还梦到抱孙子了。”

“抱孙子抱孙子,你就知道抱孙子!”陈三有点来气,“你是想得太多,难怪要梦上。你说这人都死了,就算肚里的是个男娃儿,也咽气了,一块去见阎王爷了,活不到你手上。”

“放你的狗屁!人死了,我也要开膛破肚!非要把我孙子抱出来!我去拿剪子!”

陈老太搁下烟袋烟管,娇小的身子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迈着裹过小脚的三寸金莲,快步走到床头柜前,从抽屉底下的针线簸箕里掏出一把生锈的剪子来。

秀兰吓出汗来,陈老太是疯了吧,要动死人的身子,这可是天打雷劈的事。观音老母在天上瞅着呢!还要开膛破肚?当是杀猪啊!把陈三媳妇当什么了,生崽的母猪吗?

旁边人提着沾了潮气的黄豆、快干掉裂开的豆腐等着看好戏。一个个都不想回家了。

偏偏陈四拦在跟前说:“妈,你疯了!玉珍身子还没凉,你就要动她的尸身,你是要她当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啊。身子坏了,还怎么入土为安?”

“我只要我的孙子、陈家的血脉,管她个瞎婆娘超不超生!你还真当有来世,她要给你做牛做马哪?想得美!快给我让开!信不信我一剪子先戳死你个不孝子!”

陈四晃了晃神,他想,被老娘一剪子戳死,跟玉珍黄泉路上有个伴,倒也不差。她是他的嫂子,也是他的老婆,更是他两个闺女的妈。他这辈子,是不打算再找别的女人的。但他要是一块死了,五个闺女怎么办,谁来照顾?给老三、老五照顾?他不放心。

陈老太看陈四傻不愣登地站着,推开他,一剪子戳在死掉的大肚婆陈三媳妇肚子上,剪一块破布似的,顺着肚脐剪过去,露出里面的血肉和肠子。

好多人“哎哟”一声,捂着脸不敢看,又忍不住放下手来,接着看下去。

秀兰一阵恶心,有点头重脚轻,篮子没拿稳,黄豆差点撒在地上,赶紧跑出去,不敢再看。

她在门口闻到雪里红和豆汁的酸味,忍不住哗啦哗啦吐了。吐完摸摸肚子,忽然想起上次来月事,还是两个月前。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又怀上了?怪不得看着陈三媳妇会这样怕。陈三媳妇和她肚里的孩子算是完了。自己呢?女人都是一样的,一胎接一胎地怀,一胎接一胎地生。会不会哪天自己也这么死在床上,给开膛破肚?都是被买回来生娃的媳妇。

“造孽哟!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秀兰听到屋里有人叫起来,赶紧走,怕见到什么血腥东西。

临走时,她想到万八说晚上吃不到炒豆腐就要揍她,怕怕的,立马到隔壁厨房间养豆腐的水桶里切了两大块豆腐,把黄豆倒在桌上的簸箕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路上,秀兰碰见陈五拉着接生婆跑得满头大汗,她听陈五说:“婆子,你要给我接生个儿子,我送你一年的豆腐!捡最好的给你留着!回头收尿,给你两倍的尿钱。”

接生婆说:“稳当当的,我早说了,这一胎肯定是男孩儿。我接生多少年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再说了,你还吃了我那包生男孩的药,我会砸自己的招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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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沪生,SJTU,爱健身的90后写作者。之前出版:短篇小说集《不是所有故事都能皆大欢喜》,励志鸡汤《总有些路要独自行走》,点击阅读原文可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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