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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石女》 04

2017-12-30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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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04

巷子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在静静的巷子里回荡。是镇上新来的邮递员小袁来送信了。

每月月底的这天,他的同事小邹都来这,给巷子里最后一户人家送信。绕这么远的路,就为了这一家信,都送烦了。现在轮到他干这苦差事。他刚上班,第一次来,还不熟,也不觉得远,什么都新鲜。也乐得不用在家帮忙打扫、贴春联。

从巷子口进里去,两边的人家都拆了,满地的砖头瓦块,一片废墟。县里要造全市头一条公路,公路要从这块地方穿过去,整条巷子都碍到了,全部拆迁。政府很重视这件事,是县里的光彩,干部们一一下来劝说,给居民们不少补贴,还给分配了新房子,都搬过去。

偏偏最后一户张家,明明早就不住这儿了,不过是个空房子,非说这是祖宅,不肯搬。闹了大半年,政府的人怎么说也不听,言语里的意思,无非是想多要些钱。可政府要赔多少钱,都是早先就定好的,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改,你改了,其他人怎么办?可不得闹出事来。

干脆不拆他家,把原来的路线往另一边稍稍偏移了些,接着造路的工程。反正是最角落的一户,不是当中的。这下轮到张家人急了,吵着闹着非要政府来拆,要补贴,要安排新房子,不然这老房子留在公路边有什么用?月月写信给政府。但半年下来,月月收到的都是回绝信。

小袁穿着一身绿色工作服,骑着一辆崭新的脚踏车,他结婚的彩礼,戴着一顶棕红色的毛线帽,他妈给他织的,围着一条灰黑色的厚围巾,他刚娶的媳妇给他织的,骑到巷子最里面一家,停了车子,靠在一边,从邮包里拣出一封信来,左右看看,问蹲在门口的小女孩:“你家大人呢?”

娟慧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棉袄,袖口和背后各打了个黑色的补丁,戴着一副大红色的毛线手套,蹲在门前的台阶上玩石子。戴着手套玩不利索,石子抓不稳,容易掉,滚远了。她捡了石子抬头朝小袁看看,摇摇头不说话,又接着玩石子。

“哑巴啊?”小袁摇摇头,“这么冷的天还在外头玩石子,兴许还是个傻子。可怜的孩子。”又冲屋里喊,“屋里有人没人?没人我就塞门缝里了。”

小袁拿着信封朝窗户里看看,茶色的粗布碎花窗帘遮了一半,窗玻璃上有迷蒙的水汽,小袁模模糊糊地看到里面赤条条的两个人,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正忙着穿衣服。哎哟一声,幸好他结婚两个月,有过夫妻生活,不然要羞到骨子里。

秀兰很快穿好衣服,套着一件旧棉袄旧棉裤,理理头发,扎个粗辫子出来,说:“大兄弟,有什么事儿吗?”

老赵跟着出来,他胖,穿衣服慢些,天冷了,又穿得多,急急忙忙的,毛衣毛裤穿反了也顾不上,匆忙出来,畏畏缩缩的,站在秀兰身后不说话,东看西看,生怕见着什么人。看门口就一个送信的才放下心。

小袁把信递过去,说:“你家的信。”背起邮包要走,又小声嘀咕说,“把孩子锁在外面冻,夫妻俩在屋里快活,有这样的爸妈!”

秀兰没接话,把信放桌上,等过些天房东张大婶来取。张大婶每个月月初的时候,都会来要房租,顺便取信。

秀兰搓搓手,跟娟慧说:“外头冷,去屋里暖和暖和。煤炉子的火还没歇,锅里热了一碗红枣汤,饿了就吃,仔细别烫着。你在屋里好生待着,哪儿都别去,妈去自由市场买些菜回来。”

娟慧点头答应了,捡了石子跑进屋里。老赵说:“你这孩子一天到晚不说话,别不是个哑巴吧?”

秀兰说:“她就是怕生。”

“多大了?”

“过了年六岁了。”

“比我家孩子还大一岁。瞧你这年纪,结婚挺早的啊,二十出头就生孩子了?你们老家没提倡晚婚晚育?”

“我们老家是农村的,不兴这个,没人管的。”

老赵“哦”一声,口袋里掏出五六块牛轧糖,拣了两块给秀兰,说:“人家给我的,牛轧糖,可好吃了。也就这几块,给两块你孩子,别的我带回去给婷婷。”

秀兰把糖给娟慧,说:“给赵叔叔说句谢谢啊。”

娟慧攥着两块牛轧糖,躲在秀兰后头不敢说话。

“孩子怕生就算了。”

老赵走到隔壁门口的碎砖头上撒尿,说:“刚整完事,憋得慌,撒泡尿舒坦舒坦。”又问,“那两件棉袄,可还暖和?”

秀兰说:“还没谢你,我一件,娟慧一件,要你破费了。今天还给我带了红枣。”

“都是顺便,婷婷她妈让我买的,要做枣糕呢,婷婷爱吃。顺便给你捎点。这衣服也都是往年婷婷跟她妈穿剩下的,打了补丁,你也别嫌弃,反正丢箱子里也不穿,看你们娘儿俩穿这么单薄,怕你们冻着,就给你们拿过来了。”

“万一嫂子找起来呢?”

“就说丢了,再缝个新的!过年了,那么多年货要置办,可不得顺便缝补几件新衣裳嘛。该买家用的钱,我一分不少都给她了,她有盘算。清早出门的时候,还说要给孩子买件灯芯绒的裤子、买两双尼龙袜子、再买两条丝光毛巾。”

老赵撒完尿,掸掸衣服,说:“走吧,去我铺子,给你剁两斤好肉!你要的排骨,都给你留了。今儿个是除夕,生意好得很,这肉早该卖掉的,我可是特意为你留的。白菜、粉条、百叶也给你备下了。夜里要陪老婆孩子守岁,我不便过来,你们娘儿俩也整点好吃的,过个好年。差什么了就跟我说。记着别去我家,就到自由市场的肉铺子来找我。我要得了空,过了初五就来找你。要是不得空,那就要过了正月半了。”

秀兰点点头,说:“太谢谢赵哥了。”

老赵点了烟抽,说:“跟我客气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咱们好歹也两个月的夫妻了,我能亏待你?要没了你,我这日子实在没趣。整天白日里盯着肉铺子那桌肉,赶苍蝇,夜里回家,瞅着家里那个黄脸婆,没一句好话,实在没劲!她光顾着孩子,心里眼里早没我了,我不过是个当家糊口的,这生龙活虎的年纪,碰她一下也不行,尽会嫌我不会赚钱,说我窝囊废。不提了!走吧!跟我去市场拿肉去!”

老赵拉着秀兰走了,娟慧剥了牛轧糖吃,蹲在床头煤炉子旁玩石子,不吱声。她认得这个姓赵的胖子,是附近自由市场卖肉的屠夫,一身肉味,洗都洗不掉,特别油腻。隔三差五就过来,每次来都笑嘻嘻的,带些东西,吃的或者穿的,从不空手。

他一过来,秀兰就遣女儿到屋外玩,从里面锁上门。娟慧在外头玩石子,听到屋里哼哼唧唧的声音,趴在窗户上看,看到两个人脱光了衣服搂在一块又亲又咬,老赵还趴在妈身上动来动去。过上半个时辰,门开了,老赵笑眯眯地回去,心满意足,有时会在门口撒泡尿,还吹口哨。

老赵不是第一个来找秀兰的男人。几年来,秀兰带着娟慧搬过好几次家,每次都找个隐蔽偏僻的小地方,少有人路过的,租个小房子暂时过过,不跟外人打交道,住不过半年就搬走,好像在躲什么人。

起先,每住一处地方,秀兰都会找份工作糊口,给工厂食堂刷锅洗碗,或者去纺织厂缝衣裳、纳鞋底,会带上娟慧。但单位毕竟是工作的地方,不能一天到晚带着孩子,打搅人家干活,领导也不乐意。

秀兰说:“我家娟慧很乖很听话的,不闹腾,不会妨碍大家做事情。她这么小,我不放心把她一个人丢屋里,她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跟前,不说话的,她能见着我,我能见着她,就行了。”

领导不同意,说:“不像话。要是个个上班的都把孩子带过来,那厂里成什么了?你家后院了?你家男人呢?孩子爷爷奶奶呢?”

为了照顾娟慧,秀兰辞了工作。但过日子总要钱。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年幼的女儿,能有什么法子挣钱?

有天傍晚,秀兰在门口搓衣服,给纺织厂洗的,接点零碎的小活儿,挣点生活费。有个路过的男人盯着她看。天热,秀兰穿着宽敞的褂子,胸口坦荡荡吹着风。那男人盯着秀兰白花花的胸脯看了老半天,咽口水。秀兰想起几年前那个当铺老板。她知道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秀兰把娟慧锁在门外,在屋里同那男人睡觉。那男人是个结巴,老婆三年前死了,后来就没再找,许久不碰女人,折腾了两个钟头才算完事。完事后,男人在床头给她留了两张粮票,够她们娘儿俩吃小半个月。

后来,那男人每个礼拜都来找秀兰,每次走的时候,都会在床头留两张粮票,或者肉票。有时候还拎着些东西过来,馒头、饺子、粽子,都是吃的。

秀兰自始至终不知道那男人叫什么,只记得他说话不利索、胸前有个疤、额头有颗痣、身上有股怪味道。几个月后,她带着娟慧搬家,换到另一处地方,又找了个男人。

老赵是第几个?忘了。这种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记着干什么?只记得是别人给她肉票,她去买肉,在肉铺子跟前碰上的。一个眼神瞟过来,老赵就跟着她回家了。有了这第一趟,第二趟、第三趟就自然而然了。

外面天黑了,娟慧喝着热热的红枣汤,隐约听到远处几下零星的爆竹声。秀兰拎着两大袋东西回来,点了煤炉子,在锅里烧开了水,把排骨焯了水接着煮,又把白菜、粉条、百叶、油豆腐洗了切了扔锅里,油盐酱醋都倒上,跟娟慧说:“晚上咱们吃砂锅!”

娟慧笑了,蹲在炉子边搓着手烘着,等砂锅。前些日子,她跟妈去自由市场买菜,回来时路过一户人家在吃砂锅,猪肉粉条,肉香四溢,娟慧馋得流口水,又不敢跟妈说。秀兰瞧着,心疼孩子。这几年东奔西走,省吃俭用,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近来要不是有老赵护着,根本吃不上肉。孩子也面黄肌瘦的。大过年的,总得叫孩子吃个饱。

锅里煮肉的时候,秀兰顺便打扫了一番屋里。新年新气象,虽然住不久,但打扫打扫,住着也舒服。这屋子很旧了。老砖头瓦房,屋梁坏了,瓦片盖得不严实,下雨漏雨,刮风窜风。秀兰用米糊糊了好几层旧报纸贴在四壁的墙上,风一吹,哗啦哗啦响。阴暗潮湿,常有老鼠、蟑螂、蜈蚣出没。下雨的话,还有蚯蚓、蜗牛、鼻涕虫从墙角爬出来。

清扫完屋子,秀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旧收音机,老赵找人给修好了,能听,只是声音不大清楚,有杂音。她本想调调看能不能收到春节联欢晚会的频道,想听听相声,听听流行歌曲,喜庆喜庆。去年年底住的地方,凑巧邻居有户有钱人家,家里买了电视机,除夕那晚,全巷子的人都挤他家屋里看春晚,剥瓜子唠嗑,特别热闹!但调来调去调不到,调到一个唱京剧的,唱的是《白蛇传》——

“素贞我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眉山上一蛇仙。都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了西湖边。风雨途中识郎面,我爱你深情眷眷、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

秀兰听不懂戏里唱的什么,但听着就觉得是种享受,屋里有人唱京戏,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可不是更有年味了!身体轻飘飘的,荡漾起来,跟着哼,摇头晃脑。难得过个舒服年啊,秀兰想着,把锅里煮熟的白菜、百叶给娟慧夹碗里,说:“菜熟了,快吃吧。慢些吃,别烫着。排骨再煮煮,烂了才好吃。”

母女俩吃了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嘭嘭嘭”敲门声,打鼓似的。

“谁啊?都这么晚了。”

秀兰当是老赵悄悄过来给她捎点东西,搁了筷子,起身去开门。这个时候,没别人了。心想,老赵待她还是不错的。

秀兰刚开门,朝门外瞥了一眼,就猛地把门关上,使上全身的力气压住门板,回头扭曲着脸,小声跟娟慧说:“快躲起来!”

她咬紧牙关,抵着门,侧侧下巴,示意娟慧躲到床底下。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没别处可躲了。

娟慧看到妈这样,有点怕,不知所措。向来有叔叔过来,妈都会开门,让叔叔进来,让她出去;怎么这回妈不让人进来,还叫她躲起来?拿着筷子的手抖起来,咬了两口的排骨掉在地上。她不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但听着急促的敲门声,怕怕的,听妈的话,钻到床底下。

娟慧在床底下看到,有双粗壮的大手抓住门板,不让妈关门,还拼命往里推。叫她万分奇怪的是,那双手,有一只手是正常的,另一只手只有三根手指,大拇指、无名指、小指,没有中指和食指。加起来才八根手指。

听到门外男人的粗犷声音:“你个臭娘儿们,倒让我找得挺苦的。小身板挺能跑的啊!跑了几年,跑这么远来了!要不是前些天陈三说在这儿碰见你了,还不知道又让你逃哪儿去呢。妈的!”

“万八,你放过我吧。求你了。你放过我吧。”

秀兰哭了,怕极了,浑身发抖,好像门外是个杀人犯,一开门就要宰了她。

万八力大,“嘭”的一声,一脚把门踹开,秀兰跌坐在地上。逃了六年,这一刻,秀兰放弃了,腿软了,瘫坐上地上哭。就当多活了六年吧。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这辈子到今天为止了。

娟慧第一次见到她爸,但她不认识这男人是她爸。她问过妈:“怎么别人都有个爸,我没有。”秀兰说:“你爸没了,早死了。”娟慧再问,秀兰说:“记着,你只有妈,没有爸。咱们娘儿俩没有男人照样活。以后不许问了。”

娟慧从床底下看到这男人,个子很高,块头很大,身强体壮,虎背熊腰。满脸胡茬,很邋遢。身上衣服更邋遢,脏兮兮的。浑身酒气,味道很冲。眼睛红红的,像只发怒的豹子。拳头紧握,随时要打人的样子。

他踢了秀兰几脚。娟慧见妈被人踢,差点叫出声来,秀兰朝她瞪了一眼,她捂着嘴憋着,蹲在床底下脸不敢出声。妈从前就说过:“要是哪天屋里来了坏人,不管怎么样,妈叫你躲着,你就躲着,妈不让你出来,你就不许出来。知道吗?”

万八又一脚踢翻了煤炉子,木柴和煤饼四处滚,火星直冒。锅摔在地上,汤水四溅,秀兰给烫得哇哇叫,脸上身上都湿了,蜷缩着身子,往角落里躲。

“闺女呢,藏哪儿了?”万八啐了秀兰一口,看着散落一地的排骨和白菜,骂了两句,说,“哟,还吃上排骨汤了!你倒是挺会享受的啊!”

收音机里唱着《西厢记》:“问晓来谁染得霜林醉,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总是离人泪千行。”

万八抓过来一把摔在墙上,说:“还听收音机了!派头不小啊!”

秀兰低着头默不作声,眼神左躲右闪,不知该怎么办。

“闺女呢!”万八揪住她头发喊。

“闺女?什么闺女?没有闺女!没有!”秀兰惶恐摇头,“你想怎么处置我,随你便。你带我走吧。我跟你走。现在就走。我们走。”

她知道跟万八走了,肯定要被她打死。但她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叫娟慧给万八带走。这世上,她一无所有,女儿是唯一的惦记。

“陈三说,你身边还带了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算算岁数,也差不多了。藏哪儿了?死到临头,别跟我装蒜!”

“那是房东张大婶的孙女,我带她去买菜的。不信你可以去问!真的!我不骗你!”

上个礼拜,秀兰确实在自由市场撞见一个跛子,远看着有点像陈三,但秀兰不信,大老远的,陈三怎么会在这儿?天下跛子多得是,别是看花了眼?再一看,人已经没了。秀兰不放心,打算过了年就搬家,没想到,年还没过上,万八就追上门来。

“哦?是吗?”万八笑了,皮笑肉不笑,有点吓人,“那咱家的闺女呢?躲哪儿去了?”

“死了,早就死了。病死的。生下来一个月,染了风寒,发烧好几个晚上,额头滚烫,没钱看病,死了。我亲手给她埋了。我哭了好几天。真的。”

秀兰说得顺畅,自欺欺人,自己也信了,哭得伤心。这个谎,她准备了两年,终于派上用场。两年前,有次娟慧发高烧,秀兰在诊所里亲见了别人家的这一幕,襁褓里的婴儿感染风寒死了。当时她就想好,万一哪天被万八捉到,就用这个谎搪塞。她自己死了不足惜,但无论如何,她要留下女儿一条命。

“是吗?既然闺女没了,秀兰,你要给她偿命啊。”

万八说得意味深长,一把揪住秀兰的头发,拖到厨房里。六年了,秀兰剪短的头发又长长了,扎起了辫子。六年不见,万八虐待打骂的手法没有丝毫生疏,好像是他的本能,吃喝拉撒一样,不用练手。秀兰的挣扎叫喊完全没用。她太瘦小了,反抗不过。这巷子里没有别的人家,外面又在放爆竹,谁能听到她叫喊?

厨房有个塑料水桶,屋里经常停水,秀兰总会预先接满一桶水留着,以防万一。万八抓住秀兰的头发,往水桶里摁。秀兰整个头淹在水里,咕噜咕噜冒泡。她拼命挣扎,四肢扑腾,万八一只手就轻松地摁住了她。

万八嘿嘿笑,说:“怎么样?好喝吗?好不好喝?秀兰,说话啊。”

屋外是一声接一声的鞭炮,很喜庆,很热闹。

万八说:“听听,外面多热闹!今天除夕呢,咱们一家子刚好也团圆了。”

好一会儿,秀兰不扑腾了,万八把她从水桶里拖出来。秀兰满脸都是水,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屋顶上糊的报纸看着,大口喘气。万八看着秀兰起伏的胸口,淫邪地笑笑,舔舔嘴巴,扒下秀兰的裤子,脱下自己的裤子,趴在秀兰身上。

六岁的娟慧,在床底下,看到这一切。她呆呆看着,脑子里冒出很多相似的画面,她在门外透过窗户看到男人们趴在妈妈身上,一样的动作。她不懂那算什么,但本能地觉得恶心,觉得脏,觉得羞耻和愤恨。觉得天下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给他两块牛轧糖的赵叔叔。

完事后,万八站起身来,也不穿裤子,他对着秀兰脸上撒尿,说:“好喝吗?好不好喝?秀兰,说话啊。哈哈。”

秀兰躺在地上抽搐着,哭着,躲着,一遍又一遍哀求:“你放过我吧!求你放过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她赤裸着下身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浑身湿透,没有尊严。

“叫我放过你?那谁放过我啊!你这一跑,人没了,你妈带着你俩兄弟来村里讹诈我,要我赔钱。妈的,你嫁过来三年,不见你妈来一趟,一听说你人没了,大老远地就跑过来闹事,要我给个交代。屁的交代!不就是要钱吗!我还不懂她的心思?老狐狸!还不是让我给收拾了一顿!当我是好惹的?亏得这回陈三去探望他新媳妇的老丈人,路过这,碰见你了。看我这回不把你带回去,叫你两个兄弟睁大眼皮子好好看看!”

秀兰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着,重复着:“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你咬掉我腿上一块肉,还咬掉我两根手指头,我会慢慢放过你的!”

外面的鞭炮更响了。娟慧怕极了,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捂着嘴掉眼泪。她没哭出声来,是太怕了,发不出声音。

万八听到些什么窸窸窣窣的声响,提着裤子走到床边,蹲下身子,拨开床沿边的破旧床单,看到躲在床底下的娟慧,一点也不意外,笑着说:“闺女,看够了吗?”

“嘣——啪!”

娟慧给鞭炮声吓得一颤,身子僵了,后背冒冷汗,往后退,往里面躲。

万八笑得很渗人,说:“怕什么?自家的亲闺女还怕爹了?来!过来!”他朝娟慧招手,声音温柔。

昏暗的灯光下,秀兰还躺在厨房里,她仍旧哭着,惨兮兮的,喘着气,挣扎着要爬起来,说:“万八,你放过娟慧。求你了。你要命,只管拿我的去。娟慧还小,你别碰她!”

“娟慧?这名字好听。来,娟慧,过来,给爹抱抱。听话!快出来!”

娟慧不敢出去,更往里面躲。

万八生气了,眼睛通红,烧起来,大骂:“我叫你出来你还敢不出来?胆子不小啊!找打是不是?信不信我把床板翻过来,拿板子抽你!活腻了!快给我出来!妈的!都他妈皮痒了!找抽!”

娟慧畏畏缩缩,一直退到墙角,在黑暗里摸到一把剪刀。上个礼拜,娟慧在床上玩剪纸,学报上的手艺,想剪两个人形来,一个自己,一个妈,大手牵小手。才剪了一点,老赵过来了,秀兰把娟慧撵出门外。娟慧出门时,秀兰收拾床铺,剪刀和旧报纸都掉在床底下,后来也忘了捡。

这时候,娟慧握紧了剪刀,手心冒出汗来,湿透了,滑滑的,于是握得更紧。

“快给我出来!妈的!耳朵聋啦?”

万八不耐烦了。忍无可忍,火山要爆发。

娟慧慢吞吞地从床底下钻出来,手背在身后,浑身颤抖。

“乖!这才听话!这才是爹的好闺女!”

秀兰还在一旁哭泣念叨:“你放过娟慧吧!你别碰她!她是你亲闺女!”

万八对娟慧笑笑:“闺女,乖!”

他伸手摸娟慧。摸娟慧头发。娟慧的小辫子。秀兰给娟慧扎的两根马尾辫。

娟慧躲开了,忽然一剪子戳在他脚上。

他踹妈妈,揪妈妈的头发,打妈妈,欺负妈妈,往妈妈脸上撒尿,……他是个坏人。她手头上只有这把剪子,想也不想就用剪子戳他。她够不到他的身子,只够到他的脚,那就戳他的脚。

万八光脚,只穿了袜子。进门时候,他穿了厚重的棉鞋,刚刚趴在秀兰身上时,他脱去裤子,鞋子也脱了。这时候,一把剪刀戳在上面,五个脚趾的正中间,最软肋的地方,一插到底,鲜血直流,袜子很快被染红。

六岁的娟慧,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个头这么小的女孩子,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自己也吓得愣住,石头一样不会动弹。

万八疯狂大叫,鬼哭狼嚎,像多年前被秀兰咬断手指的时候。他一巴掌把娟慧打趴在地上,蹲下身子,抱住左脚。但脚底板被钉在地上,动不了。像被撒了盐巴的鼻涕虫,身子扭曲摆动。

秀兰看到一线生机,爬起身来,跑到床头柜旁边,从缝补针线的小簸箕里翻出另一把剪刀,昨天老赵送来棉袄,要缝补,找不到剪子,才去杂货店里买的,只一下就结束了万八的叫嚷。抱着娟慧往角落里躲。

这画面娟慧终生难忘——

万八的脑袋上,太阳穴处,插着一把剪刀。血从那边流出来,一股一股的。他五官扭曲,眼珠子一颗全红,一颗半红。全红的那个,从眼角流出血水来,像在哭。

秀兰忽然想到多年前陈三媳妇被剖开的肚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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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沪生,90后写作者。已出版《不是所有故事都能皆大欢喜》《总有些路要独自行走》等,京东当当淘宝搜索书名,或点击“阅读原文”可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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