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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石女》 05

2018-01-03 徐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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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05

娟慧记得,去年年底住的地方,凑巧邻居有户有钱人家,家里买了电视机,大伙儿常去凑热闹。有一回,电视上放的是海边,她没见过海,以为海就是大些的河。电视里,白茫茫的天,蓝澄澄的海水,海浪翻腾着,千百只海鸟扑腾着翅膀,飞过来飞过去,叽叽喳喳叫。

万八倒下去的时候,好一会儿,娟慧脑子里嗡嗡响,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像泡在云朵里,海水里,搅啊搅,听到千万只鸟儿扑腾着翅膀叫。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张大婶的屋子里,在外面。

秀兰抱着她,在本该漆黑一片、却因为漫天耀眼的烟花爆竹、而显得有几分明亮的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跑着。阴冷潮湿的寒风吹在身上,瑟瑟发抖。跑累了,大口喘气,额头冒汗,还是不敢放慢脚步,快步走。

秀兰怕得慌,身上发抖,一半是给冻的,一半是怕的。从前怕万八找上门来,非要整死她,整天提心吊胆,每三四个月就换地方住。现在万八被她一剪子戳死,旧的噩梦醒了,新的噩梦开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被人瞧见就完了。被逮住了,可不要枪毙?枪毙一个就算了,娟慧怎么办?就是舍不得这个女儿,想一辈子守着她、护着她。逃吧。能逃去哪儿?电视上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去找老赵?大过年的,老赵肯定在家陪着老婆、孩子守岁,喊了他弟弟、弟媳去打麻将,她过去像什么话?也不能跟老赵说实话。“杀人放火”和“奸淫掳掠”毕竟是两码事。不过是露水情缘,过一天算一天的,能有多少同甘共苦的情分?

秀兰一路往长途车站跑。她要逃,带娟慧离开这地方。偌大的车站,空荡荡的,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除夕夜,长途车站哪有会人?秀兰看保卫处的灯亮着,跑去敲门。开门的是个老大爷。秀兰问:“啥时候有车啊?”

老大爷裹着棉袄直哆嗦,搓着手说:“谁大年三十晚上还出远门啊?都回家过年了。开车的也要过年啊。好歹要在家待完年初三吧。这些天没车的,等年初四再来吧。这么匆忙,有急事啊?孩子病了?哟,那赶紧送医院去啊。往西边走!医院肯定有人值班的。没车?我把三轮车借你。你等着,我去拿车。老太婆,棋不下了,这女人的孩子病了,我给她拿车去。”

老太太站在后面说:“哎呀,孩子病了?瞧给冻得!外面冷呢,也不给孩子挡个围巾,脸都红了。发烧了吧?来来来,进屋里喝口热茶吧。闻到醋味了?晚上包的饺子,煮多了,我跟老头子吃不下,给你热一碗去。瞧我这脑子!孩子都病了,当妈的哪还有心思吃呢?别急别急,没事,老头子给你取车去了。我先给你倒杯水吧。”

秀兰说:“不用麻烦了。”

立马就走,生怕露陷。外面黑咕隆咚的没看见,老大爷开了门,借着屋里的光,才瞧见裤脚还沾着万八的血。

但她难得被人关心,忍不住心里暖暖的,可又忍不住纳闷,这老大爷老太太干嘛这么热情?分明只是过路的陌生人,还给她端茶倒水热饺子,有点吓人。别不是人贩子吧?图什么呢。

秀兰当然不知道,老大爷老太太早年生过一个儿子,十三岁的时候,得病死了,往后再没有子嗣。亲戚介绍了在这车站工作,一来是糊个口,二来是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不寂寞。谁有点难处,他们能帮一点是一点。他们没孩子,过路的年轻人,就是他们的孩子,难免热心肠。

要是秀兰早些遇上这对老夫妻,彼此照应着,凑成一家子,也许人生会是另外的模样。

秀兰算计着,这些年,唯一对她好过的,就是卖肉的老赵。下了床还惦记她的冷暖,有没有饿着冻着。但也是有所图谋的,你来我往的交易,讲的是彼此满足所需,互不亏欠。清早送了棉袄来,自然盼着下午能在被窝里多些温存。有人平白无故主动示好,秀兰没遇上过。平日里去自由市场买菜,有眼尖的女人知道她和老赵的丑事,指指点点说她是不要脸的臭婊子,在家躺着卖骚挣钱的。她也不回嘴,有什么好回嘴的?别人说的真真切切。

出了车站,秀兰抱着娟慧在外头走了一夜。别人的住宅她不敢经过,怕被人见了起疑:大过年的,鬼鬼祟祟在外面溜达,想干什么?都走没人的偏僻小路。走到天亮,走了老远的路。年初一早上,大街上开始有人走动了,穿着新衣裳相互道贺“恭喜恭喜”,孩子们拎着塑料袋挨家挨户讨糖吃。但一家店都没开。别说走得急,没带钱,就算带了钱,也买不着东西吃。

娟慧饿了一夜,肚子咕咕叫,想着昨晚的砂锅,流口水。好不容易吃顿好的,也没吃上几口。

秀兰心疼女儿,但也没办法,说:“再忍忍,妈想法子给你弄吃的。”

娟慧摸到口袋里还剩昨天老赵给的一块牛轧糖。秀兰说:“吃吧吃吧,吃块糖填填肚子。”

秀兰想等有车了就坐车走。但车票钱怎么办?急着跑出来,什么也没带。连压箱底的金手镯也忘了。想回去拿钱,又怕万一叫人发现,想走也走不了。万八的尸身,没人瞧见吧?张大婶说过了年就来收房租,起码得过了年初五。要么先回去拿钱?

原路往回走。没力气了,走得慢些。傍晚时分,走到一家破落的幼儿园门口,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身子站在路口,推着板车卖茶叶蛋和五香干。娟慧看着眼馋,拉着秀兰不肯走,盯着板车上的大铁锅看,想吃。

秀兰硬着头皮上前搭话,笑嘻嘻说:“阿婆,这么早就出来做生意啊?大过年的,不在家休息两天?”

老太太说:“歇够了,闷在家里没事做,出来走动走动也好,伸伸筋骨,透透气。要吃茶叶蛋不?刚煮的,热乎乎的。都是自家养的母鸡生的。新鲜!”

一天没吃东西,秀兰看着锅里翻腾热乎的茶叶蛋和五香干,跟娟慧一样咽口水,说:“不在家陪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

老太太叹气说:“闺女走得早,结婚半年就没了,女婿另娶了一门亲事,没什么往来,老伴儿前两年也走了,屋里头就我剩我一个。待着也没意思。还不如出来看看。”

秀兰有点不好意思,咬咬嘴唇,说:“阿婆,我带闺女出来走走的,准备回去吃晚饭,身上也没带钱。闺女非嚷嚷着饿了,要吃茶叶蛋。怪我,上回她要吃,我没给她买,如今眼馋了。能不能赊我两个茶叶蛋?我回家取了钱就来还你。我住不远的,就前面两条街。”

“闺女饿了啊?”老太太朝娟慧笑笑。

娟慧拼命点头,用力闻五香干的味道,好像闻一闻就能饱。

老太太摸摸娟慧的辫子,说:“我闺女小的时候,我也给她扎辫子。当妈的,什么都不图,儿女平安、开心就好。”

说着叹气一声,眼神呆呆的,回想着什么似的。

“这茶叶蛋,我送你,不要钱。大过年的,别饿着孩子。”老太太拿勺子在锅里捞了捞,挑了两个看起来最大的茶叶蛋给秀兰,又到旁边锅里捞五香干,“来来来,再给你几块五香干。放了八角、五香、桂皮煮的,老香了。你尝尝,好吃下次再来,我天天在这儿摆摊。”

“那谢谢阿婆了。回头我给你拿钱来。”

娟慧急急忙忙剥了蛋壳吃,饿疯了,也不顾烫嘴。秀兰叫她吃慢些,蛋黄嚼碎了,不要噎着。

走的时候,秀兰好几次回头看那老太太,拼命记住老太太的样貌和这地方,一定要送钱来。但首先,她要回去拿钱。

夜里,秀兰回到住的地方,在巷子口停下,让娟慧在这儿等着,她单独过去。

秀兰说:“妈要是半个钟头还不回来,你就别等了,赶紧溜。”

夜黑风高,娟慧没问“溜哪儿去”,她蹲在角落里等秀兰回来。巷子口有两棵树,一棵白杨树,一棵桂花树。白杨树上有个喜鹊窝,早就空了。娟慧记得她跟妈刚搬过来的时候,还有喜鹊住里面。有一回,她瞧见母喜鹊叼着虫子喂小喜鹊。她知道,平日里,小喜鹊就在窝里等母喜鹊回来。这会儿,她就是小喜鹊,等妈回来。妈不回来,小喜鹊溜不了,要么跌下来摔死,要么在窝里饿死。

秀兰悬着心回去。一是怕万八没死。当年给他下毒,没毒死他,会不会这回也命大,没给戳死?万一回去没见着万八的尸体,那就取了钱赶紧逃。万一万八窝在角落里等她回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没事,娟慧没一块过来就好。

二是怕张大婶或是送信的过来,瞧见万八的尸身,喊了人,叫了派出所的人来,在屋里等她自投罗网。那她逃不掉,只能跟派出所的人走。没事,娟慧没给一块带走就好。

最好万八死了,还没人瞧见,她取了钱就跑,再不回来。

半个钟头过去,夜更黑了,风更凉了,娟慧在巷子口冻得直哆嗦,秀兰终于回来,说:“走,咱们回去。”

回到屋里,娟慧纳闷,昨晚那人呢,不是躺地上的吗?不是挨了两剪子死了吗?不是满地血吗?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娟慧蒙了,当是做了一场梦。秀兰淘米煮饭,先填饱肚子。

娘儿俩在家住了三个晚上。这三个晚上,娟慧睡不踏实,好几次半夜醒来,听到外面的爆竹声,光亮一闪一闪的,晃眼睛。明里暗里,娟慧总觉得那人还在这屋里,阴森森的,有点吓人,有点冷,往妈怀里钻。

初四一早,秀兰带着娟慧出门,到附近刚开张的一家早点铺,买了两碗清汤面,就着点雪菜萝卜干,趁热吃了。两天没出门买菜,光吃米饭,嘴里早没味道了。狼吞虎咽,刺啦刺啦吃完面条,汤水也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身子热乎乎的,额头都冒汗了。

秀兰又买了一包馒头和米饼,包起来,要了一大碗热水,倒进搪瓷杯里。

去长途车站前,秀兰到那家破落的幼儿园门口,想把钱还给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两个茶叶蛋没几个钱,但秀兰过意不去,她想清清白白,不亏欠任何人。男人们给她粮票、肉票,她陪男人们睡觉,是平等的,不算糟践自己,也不算占他们便宜。骗了老太太两个茶叶蛋,是昧良心,会下地狱。

去年秋天,秀兰在买菜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化缘的老尼姑。她刚买了两个馒头,热热的,都给了尼姑。尼姑给她看面相,说她这辈子命不好,但下辈子有福报。

尼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轮回,都是报应和造化。做了坏事情,就算这辈子不遭报应,下辈子也要遭报应,逃不掉,必须得受着。要是受了苦难,受了罪孽,必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或早或晚。这世没有福报,下辈子肯定大富大贵。老天爷都记着账呢!”

秀兰想,万八是不算的。那畜生早该死了。老天爷让他多活了几年。一剪子戳死他,她一点也不怕。到了阴曹地府,她跟阎罗王有理讲!黑白无常也要站在她这边。

那些男人也是不算的。要有别的路可走,何必走这条黑道?一个妇道人家,要想法子讨生活,也是没办法,阎王爷会可怜她的。

只有骗了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太太,是她人生的一笔污点,要洗掉。前两天就准备过来还钱的,不放心把娟慧一个人丢屋里,怕她看见什么脏东西,又怕都出来了,屋里有人过去也不知道,露了马脚。

秀兰在路口的冷风里站了很久,也没等到那个老太太推着板车来卖茶叶蛋。大概时候还早,老太太还没出门。但秀兰等不及了,要去车站。她劝慰自己,往后不论在哪儿,看到卖茶叶蛋的老太太,不管饿不饿,都要买两个,当是赎罪。

裤脚的血迹可以洗掉,骗人的污点当然也可以洗掉。那尼姑说了:“只要心善,凡是脏了的,都能洗干净。”

秀兰带着娟慧坐长途车,到一个小县城,在车站留宿一晚,第二天接着转车去别处。每到一个新地方,秀兰挑最靠报亭的位置坐下,默不作声躲在人群堆里,低头剥茶叶蛋吃,竖着耳朵听人唠嗑。

她是在打听万八的死有没有被人知道。要是被知道,这么大的事,肯定要上报纸。她不识字,看不懂报纸,便在报亭附近竖着耳朵听别人聊天,说最近的新闻。

秀兰算计着,张大婶去要房租,发现万八的尸身,再等上报纸,起码要初八前后。但停留了好几个车站,都没听到杀人案的传闻。

直到元宵节这天中午,在车站的茶水间,秀兰听到两个中年妇女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

“听说了没,前些日子,就过年时候,××县出了桩杀人案!”

“杀人?不会吧?真的假的?小地方也会出这种事?××县?就隔壁××市说要造公路的那个县?你从哪儿听来的?肯定是瞎说,哄我。只听说大城市里有人谋财害命,从没听说小地方有谁杀人放火的。平白无故的,图什么?”

“骗你做什么?我男人刚刚看报纸看到的。都上报纸了,还能有假?不信去问别人,去看今天的报纸。吓死人了。你猜那个男人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剪子戳死的!”指指脑袋,“一剪子戳在太阳穴上!一个大血窟窿!满脑袋都是血!身上也满是血!被戳了好几剪子!满是血窟窿!”

“哎哟!这不得吓死人了!什么人干的,这么心狠手辣。仇家寻仇的?强盗打劫来的?”

“谁知道呢!”

“报纸上没说?”

“案子还没破呢。报纸上说,估计是那男的去嫖娼,不知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言不合,被女的一剪子戳死了。男人的身份还没查出来,应该不是本地人,估计也是出来做工的,好些日子不碰女人了,憋不住要泄火。不然怎么大过年的不回家,在外头干这荒唐事?家里人要知道了,脸都要丢尽,老婆要悬梁了,还怎么见人?不让人笑死!尸首是那女人的房东发现的,在床底下放了好几天,天气冷,也没发臭。房东把房子租给一个婊子,天天跟外面野男人睡觉的,干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男盗女娼,不知羞耻,死了也是活该!谁知道这婊子现在逃哪儿去了。无法无天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秀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那天夜里,她回去取钱,见了万八的尸身不解恨,也是怕万八没死透,又拿剪子在他身上戳了好几下,就像戳一块馊掉的豆腐,戳得稀巴烂。戳完拿了钱正准备走,想想又折回来,初四才有长途车,这几天与其在外头东躲西藏,还不放心是不是有人看到这尸身,不如把这尸身收拾了,住家里看着暂时别出门?好歹屋里还有点粮食煤饼,够吃几天。

这么一想,秀兰把万八的尸身用席子卷起来,麻绳扎两圈,打个死结,塞到床底下,又把地上的血迹打扫干净,散落一地的东西都收拾了,一点看不出打斗的痕迹来。

秀兰干这些事的时候,心砰砰跳,手抖个不停。她知道这是犯法,但她没有办法。手抖得厉害,干脆一手抓着另一手,在床沿上狠狠摔了几下,关节摔肿了红了破皮了,感觉到疼了,才没那么怕。清扫完屋里,去巷子口找娟慧。

那几个晚上,娘儿俩就睡在万八的尸身上,上下隔着一张床板,一块席子。夜里,秀兰抱着娟慧,她想,孩子还小,长大后,不会记得这些的。她忘了小孩的记性是最好的,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记着小时候哥哥弟弟对她使的坏。同样,过上好多年,娟慧还会梦到妈跟别的男人睡觉,梦到她们娘儿俩睡在一具死人身上好几夜,梦到有人从床底下爬出来,一身的血,一身的蛆虫。

秀兰是踏实的,梦里忍不住笑了,说:“万八,你也有今天!”他们结婚三年多,分开六年,但怎么也抵不过那三年的噩梦。秀兰记得有一回,外面下大雪,她说冷得冻死人。万八说:“你知道能冻死人?你冻过?”硬是把秀兰关在门外冻了一夜。差点真给冻死。回头发烧发了三天。还有一回,她去喂猪,万八上茅房,一脚踹在她屁股上,她摔在猪圈里,啃了一嘴的猪食和猪屎,万八乐得哈哈笑。现在,她睡在万八尸身上,知道他死得透透的,一身的血窟窿,再醒不过来,终于没那么怕了。

秀兰走后没几天,张大婶来要房租,来取信,见屋里没人,又收拾得干干净净,以为娘儿俩出门了,隔天再来,还是没人。

张大婶也没觉着屋里有什么不一样。就像那个中年妇女说的,天冷,万八的尸身没有腐烂发臭,就一直在床底下放着。

直到三五天后,张大婶觉得不对头。看秀兰那老实模样,不像是亏欠房租的人,再说衣服东西都还在。兴许娘儿俩有事先走了?准备把房间收拾收拾,娘儿俩的东西先打包个麻袋,回头再给秀兰,这屋子另外转租给别人用。

就在张大婶收拾床底下的时候,发现了席子里的尸身,翻开席子,好几只老鼠围在万八脸上啃,找到个大粮仓似的,全家老小都过来了,几天的功夫,脸被啃掉了一半,剩下一半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张大婶吓得一脸黑青,魂飞魄散,顿时就晕过去。醒来大叫救命,同时犯恶心,胃里翻江倒海,趴在地上吐。几分钟前,她打扫房间累了,还在这床上躺过,就在万八尸身上,怪不得听到窸窸窣窣的怪声音,还当是外头刮风的声音呢,居然是老鼠吃人的声音。

报警后,派出所的人过来调查。小县城没出过这种事,杀人案,刑事案件,连省里、市里的人都惊动了,加上刚过年刚上班,没别的事,领导尤其重视,派好多人过来调查,找张大婶盘问。

张大婶惊魂未定,中邪似的全身发抖,脸色发白,一问三不知,什么也说不上来。但她很机灵,跟县里查案的干部说:“要我说也行,这房子给我拆迁了,该赔偿我的,房子和钱,分文不少赔给我。不然我死都不说,看你们怎么跟市里领导交代!”

县里的干部答应了,她才交代情况。

其实,她也不熟住这屋的女人,只知道叫刘桂花,有个女儿叫小妹。

认识张大婶的那天,是在巷子口。巷子口一棵白杨树,一棵桂花树。张大婶问秀兰叫什么,秀兰随口说:“刘桂花。”问娟慧叫什么,秀兰说:“叫小妹。”

这天在车站,秀兰听了茶水间的话,还不放心,又在报亭旁边听人聊天,听人聊到杀人案,随口问了几句。旁边看报纸的人剥着糖炒栗子吃,问秀兰怎么称呼。秀兰随口说:“我姓陈,叫我玉霞就行。”又问女儿叫什么,秀兰说:“叫小花。”

县里干部问:“那刘桂花,多大岁数,长什么模样?有没有什么朋友?干什么的?”

张大婶说:“二十五六的样子。闺女五六岁。挺瘦的,头发挺长。外地人,没见她处过什么朋友。倒是常有不明不白的男人来往。”

“什么男人?”

“我哪知道?来的时候都遮遮掩掩,看不到正脸的。做这种事,自己也知道没脸见人。”

“她还跟谁常来往?”

“这我就不知道了。”

派出所的人问了半天,张大婶嘴里也只有这些东西。她和秀兰就打过几次照面,都是来要房租和取信的,哪知道那么多,还都是道听途说的。

查案的那天,知情最多的老赵也在人堆里,他老婆好奇问旁边人:“出什么事了?死的什么人?”老赵左躲右闪,拉着她就走,说:“这种晦气事你也要沾!大过年的,也不怕吓着孩子。”他拍着胸口安慰自己:往后还是要做老实人啊,谁知道她是哪座山上飘来的专吸男人阳气的妖精呢?怪不得前两天过来屋里没人。要撞见人了,没准儿躺那儿的就是我!大难不死,大难不死!往后得惜福,好好守着老婆孩子,规规矩矩。

秀兰问旁边看报纸的人:“报纸上怎么通缉的?”

旁边人说:“说这女犯姓刘,二十五岁,体型偏瘦,长发扎辫,肤色偏黑。带个女儿,五六岁。跟你挺像的啊。”

秀兰低头剥茶叶蛋,说:“您真会说笑。您看我这样子,像杀人犯吗?”

旁边人摇头说:“不像。你像被人欺负的。看面相就是软柿子。”

秀兰笑着说:“不瞒你说,我都三十了,这是我闺女,我还有个儿子。男人在小卖铺给儿子买吃的呢。我先过去了。”

她拉着娟慧到车站附近的一家理发店里,很利索地把长头发剪了,又叫师傅把娟慧的头发剪成跟男孩一样的圆寸。师傅说:“多水灵的一闺女,剪短了像个男孩,多丑。闺女要哭了。再说这么冷的天,头发剪了要感冒的。”

秀兰说:“没事,剪吧。长了容易长虱子。昨天给她篦头发,篦下来好几个虱子。”

师傅就答应了。

秀兰想着,剪了头发,断了从前,这是老天爷赏的一次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机会,怎么能不接着呢。

秀兰看着镜子里短发的自己,想到陈三媳妇。陈三媳妇就是短头发,方便干活,照顾孩子。从前,她们一块嫁到村里,如今,她走出村子,生下女儿,还戳死了虐待她的男人,虽说犯了法,报纸也通缉不到她,往后便是逃难。

说句心里话,前面的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在荒山野岭待惯了,出来县城不习惯,处处都是生人,处处都有规矩。但一想到陈三媳妇,秀兰就想走下去。好歹,她还有个女儿,好歹,她还有对金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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