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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石女》14

2018-02-19 沪生 徐沪生

《石女》概要:所有人都在骂强奸犯,却没人关心那个被侵犯的女孩子,她的一生会有怎样的改变。这部长篇写一个青春期被侵犯的女孩,从出生到中年的漫长救赎。连载目录:【01】【02】【03】【04】【05】【06】【07】【08】【09】【10】【11】【12】【13


第二章

09

娟慧记得马昊的声音。记得他喊她名字时,带着一股胜似兄妹的亲昵。

从几年前在自由市场第一次碰面,马昊递给她一小块番茄吃,她就记着他。后来,妈和杨叔常来往,娘儿俩常留在市场摊位吃晚饭,马昊总问娟慧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反正摊位上什么菜都有,他什么都会做。娟慧爱吃番茄炒蛋、荸荠炒百叶、大白菜炒慈菇。马昊都记着。

再后来,马昊看娟慧闲着无聊,把连环画借她看,给她讲连环画里的故事,《西游记》和《聊斋》。娟慧喜欢一则叫《鸦头》的故事,当妈的被抓去做妓女,儿子长大后去救妈,母子情深,娟慧感动,让马昊反反复复讲过好几遍。

等妈和杨叔搭伙过日子,两家人住一块了,马昊又教她识字、写字、背书、做算术题。手把手的。娟慧就给他缝补衣裳。晚上,他们睡一张床,冷时,马昊抱着她取暖。马昊说梦话她都知道,有时候说梦话还在背书,可不是学成书呆子了。她对他的声音再熟悉没有了。

所以,虽然被下了迷药,躺在床上意识模糊,但娟慧听得出来,说话的人是马昊,马昊回来了。

马昊走到床头,解开娟慧手上的皮带,老杨绑得紧,打的死结,娟慧手上勒出一圈红印,马昊解了好一会儿。又解开娟慧嘴里的毛巾,又是打的死结,指甲掰了好久。叫了几声娟慧,见她昏睡不醒,也不动弹,脸上全是伤,还光着身子,替她穿好裤子、衣服,倒了碗冷水拿手沾了抹在她脸上,掐她人中。

娟慧迷迷糊糊醒过来,见到马昊,屋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不过是借着窗外的路灯光才看到,她抱着马昊哭了,忍着两天的委屈和羞耻全哭出来,眼泪大颗大颗掉。马昊安慰说:“没事了没事了。哥回来了。别怕别怕。”

娟慧哭着哭着,看到门后趴在地上的杨叔,他浑身赤裸,光着屁股倒在血泊里,脸朝这边看过来。路灯光顺着门缝照进来一条窄窄的线,照在他眼睛上,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红红的,脑袋处流出一滩血迹来,旁边是那把生锈的铁榔头。

外面有邻居叫嚷:“三更半夜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真讨厌!明早还要做生意呢!孩子还要上学呢!”

马昊抱着娟慧说:“别怕。别哭。”

可他自己也在发抖。他也在怕,也在哭。他那么倔强的一个人,被老杨打得满身伤也不哭的。现在却哭了。

刚才,他从窗外看到老杨趴在娟慧身上,以为娟慧睡着了,老杨对她有所猥亵,一脚踹开门冲进去,想吓吓老杨。没想到老杨赤条条的,又看到娟慧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被绑起来,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远比他之前所想的更下作,胸口一股怒火烧上来,见地上有个铁榔头,拾起来一榔头打倒了老杨。

老杨没防备,没料到马昊忽然回来,倒在地上也来不及说什么,马昊抓着铁榔头又是一顿敲打。有几下砸在老杨身上,有几下砸在老杨脑袋上,砸在身上的,断了肋骨,破了内脏,砸在脑袋上的,敲破了头,彻底送了命。

马昊不知自己砸死了老杨,心中愤恨,停不下手来,一下又一下接着砸,把老杨的身子都砸烂了,血溅到他身上、脸上、眼睛里,他才回过神来,“哐当”一声,铁榔头掉在地上,两手发抖,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他杀了人。他杀了他爸。杀人犯法,杀人偿命,……隔了会儿才想起娟慧还被绑在床上,赶紧去解开。

娟慧哭着哭着,明白是马昊用铁榔头砸死了老杨。她被老杨欺负了,要是她亲手宰了老杨,再要她偿命,她心甘情愿。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她早就想过了,不怕。她死得甘心。反正发生这种事,她也不想活。她没脸面见马昊,更没想到会给马昊碰个正着。但马昊是无辜的,被拖累的,被牵连的,是不相干的局外人,要偿命也不该由他偿命,怎么都轮不到他负责,她不能连累他。

本想一死了之的,娟慧的心思忽然兜了个急转弯,想到一个“逃”字。闯了大祸,想到的第一个门路便是逃。马昊给她讲的《西游记》连环画里,孙悟空常说:三十六计,走为上。

娟慧还记得,小时候,每次换一处住所,她都会问妈:“为什么咱们总要搬来搬去,没个安定呢?”秀兰说:“妈也没办法,妈也想安定,可咱们是在逃难啊。”娟慧不懂她们在逃什么难,直到那年除夕夜碰上那个八根手指头的男人,妈一剪子戳死了他,后来就不再逃难了,安定在东台这边。虽然妈不肯说,但娟慧猜到,她们要逃的难,就是那个八根手指头的男人,那个在梦里面叫她“闺女”的男人。

眼前这个躺在地上的光着身子的男人,也叫娟慧“闺女”。也是她的一重难,早该逃的。

娟慧一把抓住马昊的手,冰一样的凉,她说:“哥,咱们逃吧。”

“逃?”马昊还没缓过神来。

“赶紧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马昊看她一眼,暗淡的眼神里冒出一丝光亮来,笑了,说:“好!咱们逃!”

他脑子一转,雷厉风行,起身翻箱倒柜。娟慧问他找什么,他从鞋柜里翻出一双很旧的解放鞋,从鞋子里掏出一双扎紧的黑色袜子,说:“之前存的压岁钱。”塞到口袋里,“走吧。”

娟慧想到妈留下的一对金手镯,这一走,只怕再也不会回来了,从抽屉里的角落里找到了,用手绢包了好几层。她记得那个给妈介绍工作的寡妇后来结了婚,也带着一对金手镯,不过比这个粗得多,这个细。娟慧没别处放,干脆戴在手腕上,看看门后的老杨,想起之前一个梦,梦里有个男人从床底下爬出来,满身是血,拉住马昊说:“哥,咱们把杨叔塞到床底下吧。用床单盖住,别让人瞧见。还有那滩血迹,找个东西挡着。免得有人从窗户外面看见什么。还有你身上你这件衣服,沾了血迹,也换了吧。”

娟慧头一次说出这么聪明的话来,好像是谁教过她。前些日子,电视上在放包青天断案,有时马昊会拉着娟慧去隔壁邻居家看,很多吓人的杀人案件,但细细看来,倒也有趣。马昊回想电视剧里的情节,觉得娟慧说的有道理,要藏尸灭迹,立马换了身干净衣服,和娟慧费了好大的力气把老杨的尸身拽到里面的大床底下,在地上一点一点蹭,把他的脸和下半身蹭得血肉模糊,像一堆剁烂的肉泥。不知怎么,这时候两个人都不怕了,有点报复的意思,再用一张大床单盖住床沿,把床头柜挪了位置,挡在那滩血迹上。沾血的铁榔头和马昊的血衣裳都放到柜子抽屉里,锁上。这样才算放心。

临走时,娟慧看了看这间屋子,看墙上贴的几排奖状,看这张妈死在上面的木板床,看她和马昊写作业的小方桌,看柜台上的书包和文具,心里一股一股的酸涩情绪,终于锁上门。这把锁的钥匙在杨叔口袋里,别人再也没有。

门口的窗台底下,有一只死掉的喜鹊,身上爬满了蚂蚁。昨夜,它吃了被老杨下了药的蛋炒饭,死了。娟慧拾起喜鹊的尸身,掸掉上面的蚂蚁,放在路口的一棵树下,树上有个喜鹊窝,算是送它回家。

夜深了,巷子里没有人,家家户户都睡了,很安静。路口的夜市大排档也开始撤摊位,夫妻俩收拾了桌椅,推着板车准备回去。

娟慧问:“哥,咱们往哪儿去?”

马昊说:“去车站吧。这会儿没车了,明早坐第一班车回村里,拿些钱再说。”

他拉着娟慧的手,大步子往车站走。娟慧身上疼,加上迷药的药劲还留了些,走不多远就累了,一撒手,蹲在路边哭,说:“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我等你两天了。那天下午你刚走,晚上杨叔就欺负我了。先是偷看我洗澡……”

她说“杨叔”,不说“你爸”,下意识地回避且抗拒承认这份血缘关系,不希望害她的和救她的是亲父子。这使她矛盾,使她爱恨交加,不知所措。

马昊踢远了脚边的石子,摸着娟慧额头上被撞伤的淤青,说:“我回去就问外婆了,外婆也答应了。可我不是要考试吗?就市重点初中那个实验班的招生考试,连着考了两天。今天下午考完最后一场,我就跑到车站,坐车过来了。本来能早点到的,路上天黑,开车的没看清,撞翻了一辆三轮车,骑车的人没事,但车子给压坏了,要赔偿。闹了大半天,车子停着不让走,后来派出所的人都过来了……早知道我就不考什么试了。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那天下午,你该带我一块走的。”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留你在这儿的。我爸他不是人!他是畜生!他猪狗不如!”

娟慧哭了好一会儿,知道自己再赌气也没用,也不该跟马昊赌气,擦擦眼泪,说:“走吧。”

摸着黑,两人走到车站,不是什么忙碌的季节,候车室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有对中年夫妻,男的在抽烟看报纸,女的趴在他大腿上睡了,旁边靠着个鼓鼓的蛇皮袋。还有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在打盹。都是乡下来的,要赶早班车子,省钱没住附近旅社。

马昊问:“走了这么远的路,饿了吧?我去买点吃的。”指指门口一个小摊,是个老阿婆推着板车,在路灯下卖五香干和茶叶蛋。都这么晚了,还没回去。

娟慧想到妈临死前的嘱托,她不知上哪儿去找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只能见到一个卖茶叶蛋的就买两个,当做一番心意,说:“我想吃茶叶蛋。”

马昊刚要走,娟慧拉住他,说:“我跟你一块去。”

她想说,以后你到哪儿,都带上我。千千万万,别留下我一个。

两人买了六个茶叶蛋、六块五香干吃了,睡在候车厅后排的座位上。这个颠簸的夜晚,马昊睡不着,他在凳子上翻来覆去,想起许多从前的事,心里烧得厉害,像一锅沸水翻腾着,却没个孔出气。干脆坐起来,看着娟慧睡。

娟慧本来不想活了,因为马昊在旁边,拉着马昊的手,安心睡了,但噩梦不断,梦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人、乱七八糟的事。马昊看她不时发抖,额头冒汗,很心疼,但更多的是对老杨的憎恨和恼火,还有对未来的担忧和惧怕。他想,他这辈子差不多了,就像一个病重的人,死已经是不远的事,剩下的日子不过是拖延,每一天都是多活的。

一早四点,太阳刚出来一点,外面微微亮,娟慧打着寒颤醒来,马昊不过打了几个盹,脑子里昏昏沉沉,看娟慧醒了,就去买回乡下的车票,两人在车上继续睡。

马昊外婆住很偏远的村里,出了镇上车站,还要徒步走一个钟头,每次马昊来回都是蹭邻居的三轮车、脚踏车,不然太远太累了。

娟慧跟着马昊越走越偏,走到没有水泥路的小村庄,走到一亩一亩的农田之间,听到一声一声的鸡叫。没有台城那些拥挤的房屋店铺,天地好像更开阔了,一望无际。这时候地里长的都是玉米,黄橙橙的玉米,绿油油的叶子,空气里有干稻草的味道。

房子是大大小小不一样的,也不整齐,像城里那样统一规格的水泥房很少,几乎都是砖头房、瓦房,还有几家矮小的茅草房。家家户户都有砌了猪圈、羊圈,有些门口搭了鸡窝、鸭窝。不论哪家的墙上都刷着“计划生育”的告示,提倡晚婚晚育、男女平等、只生一胎之类。

外婆住的是个破旧的砖头墙小屋,土黄的墙,灰黑的瓦,东西两间小卧室,很简陋,虽是朝南,窗户却小,钉了几层塑料薄膜挡风,房里不怎么见光,很潮湿。走进去就一股阴凉的意味,不通风。屋里还有一股很浓的中药味道——外婆有胸口疼的老毛病,常年熬中药喝。

马昊刚进门口就跑来一只大黄狗,块头到马昊大腿。娟慧吓一跳,怕它咬人,往马昊身后躲。大黄狗绕着马昊欢快跑着,嗷嗷叫,转着圈,摇尾巴,伸出舌头来舔马昊。马昊摸摸它的头,说:“阿黄乖!”

外婆在做早饭,光脚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一边拉风箱,一边往灶膛里添树枝和棉花杆。她面相更老了,但精神很好,耳聪目明,说话也敞亮。见马昊回来,带着个小姑娘,三四年前见过一面的,记不清了,但猜出来是娟慧,说:“这么早就回来啦?怎么空手回来的?丫头的东西也没带上?不是要住下吗?几年不见,个子长高了些,可还是瘦巴巴的。唉!锅里煮了玉米糊,快熟了,给你们盛两碗。桌上有萝卜干,我自己腌的,脆得很,拌了酱油、麻油、香醋,可香了。包你爱吃!”

马昊胡乱答应了两声,拉着娟慧到他房间。娟慧看到墙上贴满了奖状,“三好学生”、“年级第一名”、“优秀个人”、“优秀少先队员”等等,都是马昊这几年拿的,忍不住替他骄傲,骄傲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替他伤心起来。都是自己不好,连累马昊,毁了他的大好前途。

马昊关上门,从床头一堆书里翻出一本老厚的《三国演义》来,语文老师送他的,被他看过好多遍,封面旧了破了,里面折叠了好多处。他翻到一页,抽出两张压得平整的五块钱来,又翻到一页,抽出两张压得平整的两块钱来,又翻到一页,……娟慧看他变戏法似的这么翻着,居然翻出好几十张票子,惊得都没想到问一句哪儿来的这些钱。

马昊拿他的旧书包背上,钱都塞到里面夹层的袋子里,又叫娟慧把金手镯摘下来,说:“财不外露,镯子太显眼了,叫人看见了不好。”娟慧摘了手镯给马昊放包里,问:“接下来要怎么好?”马昊想想说:“吃了早饭,咱们就走。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儿算哪儿。成吗?”娟慧想也不想,低声说:“成!我跟你走!”

分明昨晚刚经历了痛不欲生的肮脏事,想死的心都有了,现下心里却蓦地升起一股朦胧的幸福感,缥缈不清的,若有若无的,却也胸有成竹,斗志满满,忍不住对未来充满希望,尤获新生。对娟慧来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有马昊在。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依恋马昊的?不记得了。或许是马昊抱着她睡觉的那个大冷天夜里,或许是马昊手把手教她写两个人名字的时候,或许是她第一次给马昊缝补衣裳,马昊说她像他妈的时候。不记得。

吃早饭的时候,娟慧觉得这玉米糊好吃得很,从前没吃过的,有点像炒麦粉,但更软和,黏糊又暖身子,萝卜干又香又脆,特别入口,特别下饭,一连吃了三大碗还不够,要不是肚子胀起来,还想吃。外婆问候她几句,她也顾不上回话,都是马昊都代她敷衍过去,又说:“还要回台城一趟,给娟慧拿些东西,衣服什么的,都没带。还要去学校给娟慧办转学手续。还要陪我爸过几天,要是没回来,你别急。”

马昊说这些话脸不红心不跳,娟慧却有点慌,嚼萝卜干差点咬着舌头,她不习惯扯谎。但又不能说实话,只能点头默认。

“才回来就要走啊?”外婆有些不乐意,“那还急匆匆地回来干什么?这么远的路,来来回回的折腾,也不怕累着。还浪费车票钱。”

马昊不说话,低头喝粥,喝完两大碗热腾腾的玉米糊,背上书包,拉着娟慧就走。娟慧很歉疚,外婆指望马昊陪她过晚年,殊不知,两个人这一去,只怕再没有回头的日子。

清晨,阳光和煦,热风正烈。两人穿过那片长势茂盛的玉米田,奔跑在蓝天白云之下。清新的空气,绿油油的玉米叶,黄橙橙的玉米,叶子上蠕动的毛毛虫,飞舞的蜜蜂和蜻蜓,叽叽喳喳的麻雀和喜鹊。娟慧忍不住想,要是将来有一天,能和马昊在这样的农村生活,那该多好。也不必考上大学,去什么“别的地方”了,就想再回到这边。不是短暂路过,而是一直待着。从前跟着妈流浪,时常梦想能有一处长久定居的地方。这儿不正合适?安静美好,简单朴素。

可惜啊。这念头还是等下辈子吧。

辗转到台城车站,随便买了最近一班长途车的车票。有人看他们两个孩子出远门,打趣说:“怎么光两个孩子就出来了?爸妈呢?没陪着?真放心啊?不怕给人贩子拐跑了?”

马昊拉着娟慧就走。近来人贩子很多,用迷药把小孩迷晕了,给糖果吃,喷香烟,或者用毛巾捂住嘴巴,然后拐卖到别的城市去。谁知道这人是不是人贩子?出门在外,不得不小心些。再说,万一老杨的事情被人发现,他们还是少招人耳目的好。

可他们忘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独自出远门,是件多惹眼的事。派出所的人到车站随便一打听:“有没有见着一男一女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块坐车的?”很多人会说:“见着了!”

但这段逃亡的经历娟慧很欢喜。坐车到一个陌生城市,在车站买点吃的,过一晚上,第二天再换车去另一个城市。就像当年跟着妈四处流浪的日子。流浪其实也没那么苦,只要身边有个知心人陪着,天涯海角,都是开心的。最苦的是天天被反锁在人间地狱,没有希望。

南方的好几个城市,娟慧和马昊都去过,但只在车站短暂停留,没有外出,也从不跟陌生人讲话,低着头,不敢正眼瞧人,生怕被人记住样貌。马昊偶尔买份报纸来看,就像当年的秀兰,知道东窗事发的话,这么大桩案子,肯定要上新闻,但一直没等到。

反而有天在《东台日报》上看到市重点初中实验班的招生名单。实验班在全东台只招五十人,名单是按成绩排序的,他在第六个名次看到自己的名字。他被录取了!他要去市重点实验班了!这离他的大学梦更近了一步。他拼命学习不就为这个吗?岁数比同班同学大两岁,再不用功些,就要叫人笑话了。但他并没有太开心。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垃圾桶里。

实在奔波累了,身上太脏太臭了,就找附近的廉价旅社住上一晚,洗个澡,夜里两人相拥而睡。被马昊抱在怀里,娟慧顿时觉得什么也不怕了。

当年秀兰一剪子戳死万八,因为流浪的身份,连名字也是假的,房东也不认识,被通缉得莫名其妙,查无此人,但娟慧和马昊是被巷子里的邻居们熟知的,你一言、我一语,派出所的人很快把他们的相貌画出来张贴通缉令。有人觉得不像,再改,最终使得所有人满意——

“对对对!俩孩子就长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啊!平时看着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话也不多,居然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菩萨在天上看着呢,天打雷劈的罪过啊!

老杨哪儿对不住他们了?顶多不过打骂几下。哪有为人父母不打骂孩子的?不要惯得上房揭瓦了?打是亲,骂是爱,还当真了?还跟当爹的记仇了?

赶紧把这两个小畜生抓起来!不能放过!必须要枪毙!放到几十年前,要游街示众了。要浸猪笼的!杀父啊!天理难容!千刀万剐的罪孽!还把老杨的衣服都给扒光了,这不是要老杨不得超生吗!死了都不能安宁,要给人看笑话!

可怜!造孽啊!要不是老周机灵,还不知道这老杨的身子要烂啊臭啊的,成什么样子了才叫人知道呢!听说老周看见的时候,老杨的脸都被老鼠啃掉了一半!吓死人!”

老周发现老杨的尸身也是巧合。他和女人忙完姑妈的葬礼,又回了乡下一趟,参加女人表侄女的婚事,再回台城自由市场。一连好几天不见老杨,也不见娟慧和马昊,觉着奇怪,看屋子门上了锁,还是把新锁,以为一家人出远门了,或者回乡下了。

这天路过老杨宿舍门口,闻到屋里一股又腥又臭的怪味道,其实这味道好几个邻居都闻到了。不比万八死的时候是春节前后最冷的几天,夏天天热,老杨的尸身早就腐烂发臭了。但邻居们都不好意思说什么,怕惹来醉酒的老杨一顿打骂说多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周不放心,隔着窗户看到好几只老鼠在床上爬上爬下的乱窜,又看到脚边一只老鼠沿着墙角从门缝钻到屋里,觉得不对劲,叫来人撞门。门撞开了,味道更大,很冲,有人说,这味道像是火葬场里的死人味道。老周记得姑妈葬礼上的味道,确实有点像。循着那股怪味道低头朝床底下看,撩起床单,看到光着身子的老杨浑身血淋淋的,爬满了老鼠在啃他的肉,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晕过去。回头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说胡话,亏得女人给他叫了两天的魂才好。

但老周怎么也不相信,老杨成这副模样是那两个孩子下手的?他宁愿想成是有强盗上门抢钱了,顺带掳走了两个孩子。

娟慧和马昊在外头逃了一个月,虽然省吃俭用,但车票钱省不了,钱终于花光,穷途末路。这天清早,娟慧去厕所小便,在车站的大门外,看到保安贴了张通缉令,上面画着的两个人像,正是她和马昊。她躲在角落里远远看着,发呆了好一会儿,想着再这么逃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去自首。

之前住小巷子里,看到有人在墙上刷白色的油漆告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逃累了,也是怕死。有马昊在,她不想死。都说犯人自首可以从轻发落,或许不用偿命那么严重。或许还有从牢里放出来的一天。就算七老八十了再出狱,她和马昊还能相依为命过完剩下的日子。

能活着,能和马昊一块活,是娟慧最大的心愿。在外面逃,或者在监狱里关着,都没所谓。反正,他们干的那些事,跳到黄河也洗不干净。海角天涯地躲着,朝不保夕,担惊受怕,有一顿没一顿,不如安定在监狱里的小小角落。从前跟着妈逃那么多年,逃够了。再说,杀人偿命,他们也是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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