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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石女》15

2018-02-22 沪生 徐沪生

《石女》概要:所有人都在骂强奸犯,却没人关心那个被侵犯的女孩子,她的一生会有怎样的改变。这部长篇写一个青春期被侵犯的女孩,从出生到中年的漫长救赎。连载目录:【01】【02】【03】【04】【05】【06】【07】【08】【09】【10】【11】【12】【13】【14

第二章

10

马昊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通缉令时,立马把报纸给扔了,没告诉娟慧,怕她看了害怕。他给她护着一道墙,纸糊的墙,不知外面的真相残酷。就好像他每天都算着包里还剩多少钱,省着些吃,有时趁娟慧睡着,他出去买两个包子,回头都给娟慧吃,自己饿肚子,说吃过了,拼命喝水灌饱肚子。

他想,能逃一天是一天。他知道自由的日子不多了,很快就要被抓进牢房,但整天在几个城市的车站转来转去,车站门也不敢出,九曲十八弯,又绕回浙江一个小镇,哪里就算自由了呢?

纸包不住火,当娟慧告诉他外面贴了通缉令,说想回去自首的时候,马昊同意了。剩下的钱,挨不过三天的吃用。既然贴了告示,哪儿都有眼睛盯着,与其被抓,不如自首。

事不宜迟。一拖就怕了。所以要果断。两人扭扭捏捏往车站的保卫处走。娟慧跟在马昊后面,有点怕,背后冒汗。马昊推开玻璃门,大着胆子跟坐在门口的保安说:“叔叔好,我们两个就是外面在通缉的杀人犯。”他也在发抖。他是来寻死路的。这一路有去无回。

坐门口的保安是个二十出头的帅小伙,眉清目秀的小黄,保安室里最年轻的一个,刚结婚。马昊这么说,他当然不信,当俩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把戏,等车等得无聊了,打发时间。呵呵笑一声,没当回事,仍是翘着二郎腿看一本金庸的武侠小说《神雕侠侣》,他正看到郭芙把杨过手臂砍下来的紧要关头。

旁边的老马是屋里年纪最大的,六十多了,胡子都白了,泡着一杯金桔茶看报纸,跟马昊说:“去去去!小孩子别胡闹!找爸妈去!”

马昊见他们不信,有些赌气似的走过去,抢过报纸翻到通缉令那页,指着画像说:“你看啊,是不是咱们俩。”

娟慧这才知道,报纸上都有他们的通缉令了。

老马被抢了报纸,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孩子!找死啊!”本来要一个巴掌拍过来的,一看通缉令的画像,再看看马昊和娟慧,不敢相信,推推老花眼镜看了好几遍,吓得话也不会说了,“哎哟哎哟”,喊旁边人过来,“小黄!你过来瞅瞅!别不是我眼神不好使吧?还真像!”小黄说:“不会这么巧吧!”把小说往桌上一盖,凑过来看俩孩子,报纸上的相片放旁边一比照,说:“我的妈呀!还真是!”

后面小赵本来在摆弄象棋的,也跟过来看,说:“还愣着干什么?犯人都上门自首了,赶紧给派出所打电话啊!”

老马拨号码时,手指颤抖,按错键,重拨,回头盯着马昊和娟慧看,看两个邋遢的孩子,像看着两个长了犄角的怪物,低声说:“我一把年纪了,头一回碰上……”他本想说“杀人犯”的,没敢说,只说,“这种事。”

小赵人高马大胆子也大,从柜子里找条粗麻绳来,说:“这两个小王八蛋!总算让我们给逮着了!这个月的奖金不愁了。能给我儿子买件新衣裳了!嘿嘿!先绑起来再说!免得溜了!”

老关是个秃顶的胖子,不爱动,窝角落里拿了副牌自顾自算命,说:“怪不得说今天命里犯冲呢!敢情碰上人家的血光之灾了。”

老马挂了电话说:“绑起来绑起来,赶紧绑起来!派出所的人马上就过来!”

“绳子不够长啊。要绑两个人呢!”

“那就一人一只手绑在一块,再一人一只脚绑在一块,叫他们走不了也动不了!”

小赵听着有道理,立马把两人绑了,勒得紧紧的,勒出红印来。马昊和娟慧也不反抗,低着头任由他们处置。到这个地步,还有反抗的份儿吗?娟慧想起之前看到门口有邻居小孩把巷子里的流浪猫狗也是两只一起这么绑着看笑话。她和马昊成了猫狗,成了笑话。

老马看两人一手一脚绑在一块,放下心来,说:“丧心病狂的东西!杀父啊!把自己的亲爹给宰了,还有良心吗?良心都给狗吃了!”

老马家里有个不孝子,三十多岁了还啃老,吊儿郎当地混日子,跟人玩桌球、进歌舞厅、喝酒打麻将,就是不找工作不干正事。老马原是化肥厂的工人,几年前就退休了,那点退休工资还不够不孝子玩的开销,为了养这个不孝子,也为了养自己,又出来做保安。一想到那个不孝子,对眼前这对不孝子女更添了一份不齿,恨不得也从哪儿找来个铁榔头,两下敲死才好。

小赵有个刚上中学的儿子,年纪跟马昊差不多,看着马昊想到自家孩子,又想想报纸上说的,犯恶心,说:“万一待会儿两个小畜生发狂了,把我们几个也宰了怎么好?连亲爹都敢下毒手,还有什么不敢的?我再绑紧点!”

老关最信那些牛鬼蛇神之说,从胸口摘下一枚青绿色的观音玉佩搁在桌上,说:“我看肯定是中了邪,恶鬼上身,寻替死鬼呢!拿观音菩萨来镇镇。媳妇给我到庙里求来的玉佩,好几百块钱呢。高僧开过光的,能去魔障。”

马昊和娟慧各绑了一手一脚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四个保安围着他们团团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说话,议论纷纷。娟慧还不知道,老杨的死已经人尽皆知。马昊上个礼拜就从报纸上看到新闻,全国上下都知道江苏出了桩杀人案,两个孩子杀了亲爹,还把尸身扒光了,藏在床底下。报纸上两个人的化名是杨鹃惠和马浩。

新闻上说他们如何忍地杀害了亲生父亲,亵渎并藏匿尸体,简直大逆不道。说老杨如何不辞辛劳地照顾他们,没想到养大了两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记者写得很是煽情,好像目睹了现场的一切,无中生有了好多故事,个个看了都要掉眼泪,心疼老杨,恶心两个白眼狼。但马昊看着,分明就是胡编乱造!根本就不是这样!真想撕了这些报纸。

马昊不喜欢这些文章,但他无能为力去阻止那些不明真相的广大群众们喜欢,并因此义愤填膺,要给死掉的老杨伸张正义、讨回公道。

本来是一点一点的火星,顺着几篇陆续报道扇的风,越烧越大,街头巷尾,好多人在说这桩案子,有些做父母的,恨不得把马昊和娟慧千刀万剐,下油锅做成人肉包子!不然不解气。太狠毒了!

马昊在车站听到别人谈论过几次,赶紧拉着娟慧走。他不想听那些恶毒话,更不愿娟慧听到。但这会儿躲不了了。

养着不孝子的老马说:“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要花多少钱,多少心血?不知感恩也就算了,居然杀了自己的老爸,还有良心吗?”

刚结婚的小黄说:“年轻孩子拿铁榔头砸烂了当爹的脑袋,这是多少年难得一遇的案子啊。想想就瘆得慌。跟我媳妇说了,她硬是不肯跟我生娃,不给我碰。你说气不气!”

小赵说:“生头猪崽子也比生这两个小畜生好。生头猪还能杀了吃呢!幸好我儿子乖巧听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老马说:“他现在年纪小,当然乖巧听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敢忤逆你的意思。等过上几年,你身子骨老了,管不动他了,偏偏他到了那什么青春期,翅膀硬了,叛逆起来,有你受的!光是谈恋爱这一样,你就治不住他!”

老马那个不孝子从前也乖巧的很,对老马言听计从,可不就是从叛逆期开始疯了吗?眼里再没有爸妈了,说什么都不听,你说往东、他偏朝西,成天在外面不知干些什么勾当!又是找小姑娘谈情说爱,搞大了女方的肚子又不跟她结婚,又是去歌舞厅跳舞喝酒抽香烟。想起来就来气就头疼。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毁了。

老关有个女儿上高中了,成绩很好,班上名列前茅,说:“生个儿子就是要操心,还是我生个闺女好,什么烦心事都没,成绩又好,前途无量!”

老马说:“成绩好有屁用!听说这男孩成绩更好,市重点初中招生,考了全市前十名!报纸上写的了。可惜啊可惜!成绩再好,品德上不去,还不是进牢房的命!素质教育都教育成狗屎了!这叫什么?这叫有智商没情商!还德智体全名发展呢?垃圾!”

老关嘟囔了两句,“你生个儿子没出息,就来咒我闺女成绩好也没用,这不是吃不葡萄说葡萄酸吗!我闺女跟这小子能一样吗?你这是咒我呢!”碍于老马岁数大些,不好意思说,转了话题问:“你说这两个小畜生要怎么判刑?这种案子我还没听说过呢。”

老马说:“杀人偿命啊,肯定要判死刑了。干出这种没良心的事情来,死上十次也不够!”

老关笑:“小小年纪就要挨枪子咯。”

小赵说:“瞎说!他们还没成年呢,现在有未成年人保护法,没过十四周岁的,就算杀了人,也不给判死刑的。”

老马“呵”一声,说:“你又知道!”

小赵说:“前两天听我哥说的。他跟我儿子讲的,想我儿子以后也跟他学法律。”他哥是大学教授,教法律的。常有人拿他开刷,说兄弟俩就是聪明人与傻子、读书与不读书的差别。

小黄说:“十四岁?女孩看起来不像,男孩应该不止了。杀人藏尸,这种事,像十四岁的孩子会做的事情吗?金庸都写不来这种故事。我看他们是四十岁的鬼上身还差不多!”

老马说:“不给判死刑?杀了人还不让偿命了?那总要付出代价吧?起码也要判个无期吧?”

小赵说:“我记得我哥说,连无期都难,不怎么让判的。估计要送去少管所,让他们改过自新。再说还是自首的,肯定要减刑。”

老马说:“改过自新?笑话!就这种小畜生,还能改过自新?母猪会爬树了,我也不信他们能学好!”

他那个不孝子也说过要出去找工作赚钱,一开始老马还信他,当他改过自新,但接下来什么行动也没,久而久之,老马就知道他的话信不得,全是信口开河哄人的!

小黄抓着脑袋说:“这叫什么来着……反社会人格!对!就这个词!就跟李莫愁一样!见人就杀的魔头!不能放出去!起码关一辈子。”

老马说:“就是,关到老,关到死!”

小赵说:“也说不准,我哥说,这案子闹得人心惶惶的,楼下卖包子的老太太都晓得了,影响太恶劣,重判也有可能。咳!我们哪管得了这些?等派出所的人来了,就没我们的事了。”

娟慧一听用不着死,松了口气。她才十三岁,马昊虽然十五岁,看着显成熟,但入学晚,户口本上写的十四岁,还没过生日。那应该就不用死了。不死就好。她一阵欣喜,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老马说:“瞧这小姑娘,杀了人还笑得出来!可不是那什么反社会人格嘛!放她出去,可不是要成那什么李莫愁了!”

这时候保安室的门开了,马昊以为是派出所的人过来了,小腿抽了下筋,结果又是个保安进来了,手上拎着两袋早点。

老马说:“小张你不行啊,上个厕所这么久!年纪轻轻就肾亏!是不是尿不尽?你这身子还不如我硬朗呢!咱们五虎将门神缺了你可不行!”他们五个各姓关、张、赵、马、黄,老马自封了个“五虎将门神”的绰号。

小张三十几岁,跟小赵年纪差不多,本来是在酒店做大厨的,当保安的表弟上个月摔断了腿,姑妈叫他来帮忙顶班,这一顶就是一个多月。他看门口绑着两个孩子,问:“这是干什么?”

老马说:“前几天闹上新闻的那个杀人案,就那个儿女用铁榔头砸死老爹、还扒光了衣服塞到床底下的,记得吧?两个凶手就在你跟前呢!”

小张说:“不会吧?这俩孩子看着挺懂事的。”他自己没孩子,看别人家的孩子总觉得亲。

老马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想说,我家那个不孝子年轻时候看着更懂事。

小张说:“都是一家人,什么天大的仇,要做出这种事?别不是搞错了吧?”他一向主张家和万事兴,虽然表弟的腿伤早就好了,懒得来上班,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帮他顶班。

老马说:“你没结婚、没孩子,不懂这些家长里短的这些糟心事!”他想说,有时候他也想弄死家里那不孝子,不过也就只是想想了。

小张出去上了个厕所,顺便再到门口买了早点,给大伙儿都带了,大伙儿拿了包子馒头吃着,还剩两个煮玉米棒,小张拿给马昊、娟慧,说:“没吃早饭吧?趁热吃吧。不够还有。”

马昊看他一眼,说:“谢谢叔叔。”接过一根玉米棒吃了。这些天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疯了,大口大口啃,味道真香甜。自打上次在外婆家吃了两碗玉米糊,许久不曾尝过玉米的滋味,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她老人家一眼,再喝一碗老人家煮的玉米糊。想着想着心里一酸。

小张看他挺有礼貌的,又看他心情抑郁的样子,更觉得他不是杀人犯,想必是误会一场,笑笑说:“小伙子别客气。”

娟慧想跟着说“谢谢”,但看这男人长得五大三粗、高高大大、满脸胡子,有点像那个八根手指头的男人——当年的万八刚好是这个年纪、这个身段,怕怕的,再看他脖子后面有块地方白白的,像给剥了一层皮,或者糊成了白色,很怪——她不懂那是白癜风,有点被吓着,没敢说话,低头啃包子。

小张笑笑说:“慢些吃,别噎着,我去给你倒杯水。”

老马说:“小张你疯了啊。这俩孩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人犯呢,你还给他们东西吃!”

“肚子饿了总要吃饭啊。”

“等下派出所的人就来了。电话都打了。”

“那也得吃饱了再走。”

“糟践粮食!那玉米棒子的钱我可不给。”

“我出我出,行了吧。”

小张朝老马嘿嘿笑,拿自己的搪瓷杯给马昊和娟慧倒了杯热水。

老马说:“你啊,就是心眼太实!早晚要吃亏!看看,连你姑妈、表弟都欺负你老实!”

小张说:“这不是一家人嘛!计较那么多干嘛。”

老马说:“你当他们是一家人,他们当你是一家人了吗?”

小张不说话。他知道老马就爱给人泼冷水,他说不过他。

小黄比小张小十岁,也说他:“你以为你是郭靖啊!可惜遇不上黄蓉!”

小赵说:“别听他们瞎说,我就喜欢你这性子。来,陪我下盘棋!”

娟慧看着小张,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妈抱着她在车站碰上一对年老的夫妻,很热情地要给他们下饺子吃。她以为这种陌生人的善意就像恐龙一样早就绝了种。自由市场的周叔周婶也是好人,但那是认识的邻居,不一样的,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几分情意。陌生人的善意,非亲非故的,还不图回报地对你好,那就像大海里的金子,想捞也捞不到,捡到了纯属是运气,万中无一。可为什么两次都是在发生命案之后才碰上呢?为什么平日里却没有呢?总是跌倒了深谷里,才能捡到一线光亮。但只凭这一线光亮,是爬不上悬崖峭壁的。

娟慧和马昊刚啃完玉米棒,派出所的人就过来了,绳子换成手铐,把他们带走。

被抓上车的一路上,车上人又跟那几个保安一样议论纷纷,都说看男孩挺倔的样子,死到临头了也不怕,估计是男孩下的手;女孩文文弱弱的,眼泪巴巴的都要哭了,估计是跟班的。十之八九要判男孩,放女孩。

娟慧听他们骂马昊,心里不是滋味。心想,你们懂什么?我哥是世上最好的人。他不光成绩好,品德也好,样样都是拔尖的,别人比不了。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但她又不能说出真相。

她想到马昊总挂在嘴边的大学梦,要考上大学,要离开东台。想到他这些年用功学习,老考年级第一,拿了那么多奖状在家里,以后还要拿奖学金。这次市重点初中招生,他还考了全市前十。可以说,马昊这个尖子生、高材生,前途无量。说不准跟那个保安的哥哥一样,去学法律,当律师,当大学教授。多气派!多有水准!多受人敬重!

他不光前途无量,还有个外婆在村里等着他回去照顾。他有使命,有责任,有未来,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是老师常说的“四有好青年”,要去建设祖国美好未来的。

而娟慧,成绩不好,不上进,没什么前途不说,也没有亲人在世上,可以说,既没有个人的未来,也没有旁人的牵挂,死不足惜。关到牢里一辈子也不会有人惦记,这个社会也不会受任何影响。

她想,马昊杀了杨叔,是替她杀的,他救了她。他不光救了她,这些年,他待她这样好。

人要知恩图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像《新白娘子传奇》里讲的。现在到她报恩的时候了。娟慧不能转世投胎以身相许,只能背上这个罪名,一命抵一命,拿她的抵杨叔的;让马昊接着过他的大好人生,接着去好好学习,去考大学,去学法律,去当大学教授。

这么一想,心思顿时明朗起来,下车的时候,她拉一拉马昊的手,看看马昊破了的袖子,这些天东奔西走,两个人的衣服都破了,轻声说:“哥,往后我不在,你衣服破了,要自己缝补。不要穿着破衣服到学校,给人笑话。”

马昊看着她没说话,只笑了笑。

到派出所,两个人被分开录口供。娟慧不知怎地想起“视死如归”这个成语来,想想这一趟有去无回,心里不禁怕怕的,也不知牢房里是什么样,果真不见天日吗?但想想马昊,又勇敢起来,无所畏惧了。他是她的镇静剂。

她刚准备坦白一切,有个中年男人拉了她一把,不小心把她衬衫的纽扣扯坏了,领子大拉开,露出肩膀那边之前被老杨打的伤疤。那男的一句“小姑娘不好意思啊”还没说出口,娟慧抬头看他,闻到一股很浓的烟酒味——那人刚去料理了几个昨夜喝酒打架的小流氓,沾了一身酒气没换衣服,——娟慧眼前一晃,好像看到杨叔,好像回到了那个晚上,身上汗毛竖起来,大叫一声,哭了起来。

几个好心的中年大叔围过去问:“小姑娘你哭什么?肯定是那混小子欺负你了吧?别怕别怕,到这儿就安全了!没人欺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说!叔叔们替你做主。”

娟慧看他们一个个像极了老杨,好不容易这些天跟着马昊东奔西走,有些安全感,不去想那件事了,现下马昊不在,又被这群中年男人围着,又想到那件事,尤其有个刚准备吃早点的叔叔,说:“小姑娘别不是饿坏了吧,叔叔刚买的小馄饨,还没吃呢,给你吃吧!趁热乎!”

娟慧想到那晚吃了杨叔的小馄饨还有下了药的蛋炒饭,哭着喊着说:“你别过来,别过来!”发了狂,在屋里窜来窜去地跑,被人逮住了还拼命挣扎,用指甲挠别人的脸,挣扎着挣扎着,就晕过去。

一屋子大人看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样子,都说:“肯定是被那混小子欺负怕了!神志不清了!精神崩溃了!谁知道那混小子干了什么坏事情!”

好一会儿,几个阿姨过来才安抚了娟慧,但娟慧已经牙齿打颤得连话也说不好了,浑身抽搐,眼神呆滞。好像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刚刚又发生了一遍。

与此同时,马昊认罪了。这是他一早的计划。他说,老杨经常打骂虐待他们,那天他又在打骂娟慧,下了重手,差点把娟慧给打死,他没忍住,跟老杨动起手来,失手把老杨砸死了。不关娟慧的事。不信可以去问邻居们,不信可以验身上的伤,他背上还有两年前的一个香烟疤,别的伤疤更多。

马昊没有说出真相。是为娟慧。不想让人知道那件事。如果他说出来,被记者曝光,他会被理解,当作见义勇为的榜样,但娟慧就完了,所有人都会说:杨娟慧,就是那个被继父侵犯的女孩子。如果一个女孩子活在这世上,只被人记得这一点,那太悲哀,也太羞耻,太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一生都会毁掉。马昊在报纸上看到过这类新闻,他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在娟慧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但不能让娟慧受罪。她是他唯一的妹子,最亲密的人。她是一朵花,而他是她的护花使者。他是爱她的。所以为她护着一堵墙,纸糊的一堵,钢筋水泥的再一堵。他愿化作铜墙铁壁,护她再不受伤害。

其实事情的疑点诸多,但上面压得紧,来不及细细追究马昊说的有几分真假,反正犯人自首了,再明白不过的事,赶紧了解案子给个说法才是。

考虑到老杨的虐待,还有马昊的主动自首,再加上未成年人保护法,法院本来是要把马昊送去少管所管教几年的,碍于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影响太大,都盼着马昊不得好死,法院舆论压力很大,左改右改,最后改成无期徒刑,先送去少管所,成年后再送去监狱,关一辈子。

没有人同情马昊,都说活该、判轻了。那点关于家暴的新闻,记者也没有报道。他们觉得,这没什么可读性。读者需要的,是对杀人犯的愤怒,而不是同情。这个时候,怎么能跟广大读者站道德对立面,帮杀人犯树立正面形象?要被唾弃谩骂的。除非案情完全翻盘。可单单是一个家暴,底气不足,还是算了。说不定,报道之后,还会被读者当成弄虚作假,博人眼球,想故意洗脱罪名。毕竟,谁会相信一个杀人犯小魔头的话?到时候得不偿失,负面效果更大,对谁都不好。因此避而不谈。

定案之前,娟慧还在派出所拘留,她得知马昊承担了一切罪名,很想说事情不是这样,但她不敢说。马昊在身边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怕,马昊不在身边了,她什么都怕,尤其怕这一个个中年男人,明明对她没有恶意,但她就是怕,好像每个人都是潜在的老杨,会忽然冲她发起狠来。她坚信,男人都是不可信,随时可能发狂的,千年的好人也会一夜变坏,除了马昊。

被放走前,有个记者和律师找娟慧。记者说,他在做关于家庭暴力和虐待儿童的调查,想采访娟慧。他觉得这桩案子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希望娟慧能说出真相,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律师就是保安小赵的哥哥,听弟弟说犯人已经自首,千方百计过来采访。他强调说,如果当时老杨在对他们施暴,马昊作为反抗,杀人属于正当防卫,是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他这么说不过是想碰个巧,也许能挖到点什么,谁知歪打正着。

娟慧很想问:当时我被迷晕了,扒光衣服,杨叔趴在我身上,马昊才动手的,算正当防卫吗?

但她说不出口。她没那么勇敢。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会软弱,会羞耻,会害怕,会自私,没那么多仁义道德的枷锁,没那么虚伪,也没那么伟大。

马昊也说不出口。他早就放弃无谓的挣扎,只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他看出这个律师是个聪明人,没那么容易敷衍,只要他稍微松一松口,他就能挖出无限多的东西来,最终追问出真相。他不想在牢房里待一辈子,但更不想娟慧受困于精神的牢笼一辈子,因此摇头说:“没有,当时他没有打骂我们。是我丧心病狂,把我爸砸死。”

被人说多了,马昊也给自己戴上“丧心病狂”的帽子。这世界强行给他的定论,他无力推翻,只能默然接受。

他看人的眼神都变了,低着头,目光左躲右闪,像受惊的老鼠。很想说些什么,但全都压抑在心里,像个被封口的葫芦,一个字也不愿透露。只安静地望着窗口的铁栅栏出神,那是高墙铁网之外的世界,蓝天白云,鸟语花香,跟他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十五岁的他,要在牢里关一辈子,到死为止。他唯一的愿望,是娟慧可以慢慢走出阴影,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活。

然而,从马昊被关进牢房的这天起,娟慧成了哑巴。她心里想很多,但再也不说话了。不是不会,而是不想。其实她一早就成了哑巴,封闭了自己,不想跟任何人说话,马昊是她暂时的止疼药和麻醉剂,止疼药没了,麻醉剂失效了,所有疼痛水落石出,那件事的身心创伤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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