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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石女》27

2018-03-21 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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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2

这天中午,冬梅在病房里嚎叫了半天,老张女人说“可怜!叫得像杀猪的”,千辛万苦生下个女儿,头上的伤口来不及处理,失血过多死了。

她刚听到孩子出世的“哇哇”哭声,护士还没剪断脐带,没抱到跟前给她看一眼是男是女,她就断气了。脸上、腿上都是血。

断气前,恍惚间,冬梅看到婷婷站在病房门口,穿着那件桃红色的小背心,朝她笑着,招手,说:“妈,你别怕,我来接你了。还疼吗?没事,等下就不疼了。”她手臂上没有烧伤,脖子也没有断。身后还跟着个老太太,是马老太,一身干净衣裳,没一块补丁。马老太说:“婷婷说等你来一块包饺子吃。走吧!饺子皮都擀好了。”冬梅说:“好,你们等等我,我这就随你们去。”就断气了。

医生解释说:“一方面县医院医疗设备不齐全,另一方面孕妇情况很严重,失血过多,送过来也晚。我们都尽力了。家属要理解。”

老刘挥挥手说:“不怪你们。不怪你们。”

老刘女人抱着孩子又是笑又是哭,抹抹眼泪,说:“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观音老母在上,我可是每个月初一、十五都给您老人家上了香、磕了头的,怎地就不开开眼、保佑保佑我们刘家人呢!先是婷婷,再是冬梅,中间还有个没出世的孩子,您老人家有本事也把我招了去!我一个老太婆换他们仨!”

老刘一巴掌打在大光脸上,说:“都是你闯的祸!你个孽子!早晚要被你气死!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傻子来!好端端的一个家,被你一砖头砸得四分五裂!刚生的孩子就没了妈!可怜见!”

大光捂着脸,连着挨了爸妈两个耳光,眼泪汪汪的,哭也不敢哭,嘴里小声念叨说:“我要冬梅!我要冬梅!”

“要个屁!冬梅叫你害死了!冬梅没了!以后你再也见不着她了!”

娟慧摸着冬梅渐渐冷掉的手,胸口有些疼,咳嗽了两声,有点头晕,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平日里,冬梅对她的种种的好,都浮现在眼前。给她做吃的,做她缝补衣裳,给她盖被子,……远的不说,过年时候,大光的舅妈送了一块好料子,老刘女人留给冬梅,冬梅自己不用,给娟慧做了件新裤子。这可是几年来娟慧头一回穿上没打补丁的新衣裳。

前两天,卖衣服的小贩骑三轮车到门口叫卖,冬梅知她总穿一件旧胸罩,破了洞,便给她买了两件新的。怕她不好意思,跟老刘女人说是自己要穿。

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娟慧靠在椅子上,心里一阵发凉。怎么待她好的人,一个个都这么命苦呢,难道她真是克人的命吗?

冬梅的遗体还让老程开拖拉机带回去。老程歪着嘴,犹豫了一阵,说:“老刘,这么干不成啊。我这是拉货的拖拉机,不是火葬场的灵车,装什么死人啊。”

老刘女人说:“去年你儿媳妇桂喜上吊没了,不也是这拖拉机捎回去的。”

老程说:“那是我儿媳妇,自然另说。冬梅又不是我程家人。”

老刘二话不说去门口店里买了两包好香烟来,塞到老程口袋里,又给他二十块钱,小声说:“那天早上,你给我点了根烟,我这还你两包,够路费了吧?”

老程知老刘提的是他跟老张女人的事,笑笑说:“成吧。不过一码归一码,这事往后可不许再提了。”

老程开了拖拉机要走,一同过来的妇女们纷纷表示不坐车了,折腾了一上午,饿得慌,先买点吃的垫垫肚子,刚好对过路口有家面馆,去吃碗鱼汤面热热身子。来都来了,吃完顺便逛逛县里街市,捎些家用带回去,不然回头还要跑一趟。买完家用一块走回去,不过就一个钟头的工夫,说说笑笑扯扯皮,快得很。

她们嘴上说,不能耽误刘家的正经事,其实是嫌晦气,不愿跟一个刚生了孩子就断气的年轻女人同车。沾了尸气怎么好?往后儿媳妇怀孩子,要触霉头的。之前冬梅流产,可不就是触了桂喜的霉头?冤冤相报,都要寻替死鬼呢!她们这一路,不知要说些什么糊弄鬼神的东西,回去肯定要过火盆,给观音菩萨上香。

来的时候,因为冬梅怀着孩子,老程开得很慢,回去的时候,老刘女人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老程开得更慢。外面风大,怕孩子着凉,老刘女人抱着孩子和大光、明明坐前面的小驾驶座,有挡风玻璃,暖和些,娟慧和老刘坐后面露天的车厢吹风,冬梅的尸身也放在上面,裹着棉被。

老刘很少抽烟,明明不爱闻烟味,老刘女人怕呛着孩子,硬是叫他戒了,至少不许在孩子跟前抽。这时候他点了根烟抽着,仰着头缓缓吐烟。抽完一根,又点一根。眼睛里跟进了烟一样迷蒙,熏出了泪。

娟慧低着头,看着冬梅满脸的血斑,通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还活着,忍不住伸过手去,替她合上眼睛。

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特别蓝。有微微的风吹在身上,很冷,冻得咳嗽。路边尽是刚发芽的青葱小麦,一片混着黝黑泥土的绿。泥土都冻僵了,一块一块裂开。一早结的霜花还没完全融化,小麦的草叶上挂着些露珠,阳光的折射下,不时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很刺眼。路中央的泥土被人踩多了,显得松软潮湿,不时坑坑洼洼颠簸一下,冬梅的遗体跟着左摇右晃,尤其脑袋,像之前婷婷被碾断的脖子。

冬梅终于去见婷婷了,母女团圆,不枉她念想一场。如果真有九泉之下,妈见了冬梅,必要感恩戴德。在村里的这五六年,都是冬梅替她照顾娟慧。她们情同母女、情同姐妹。然而终于都没有了。人死如灯灭。娟慧左手摸着右手,这样冷,十指连心,冷到心窝里,结成冰了也化不开。

娟慧难过了会儿,忽然为自己的未来担忧。梅姐死了,她还怎么在刘家待下去?不待在刘家,她又能去哪儿?

问题回到当年马昊进少管所的时候,当时马昊给她指了路子,和外婆相依为命,现在梅姐没给她留路子。

回到刘家,娟慧一边为冬梅难过,一边不动声色地做好一切家务,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尽量不劳烦老刘女人多说一句,生怕她这时候忽然意识到屋里多出个外人来。

幸好老刘女人忙着照顾刚出生的孩子,根本没精力去顾及别的事。

冬梅走后第四天,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黄历上却是大好的吉日,适合动土下葬。从去年年底开始,村长按照上面政策,死人一律要求火葬。市里建造了火葬场,但农村的观念还是讲究入土为安,火化完都粉身碎骨了,还怎么转世投胎呢。

清早,老刘女人便在准备葬礼的饭菜,坟墓都找人挖好了,靠在马老太的坟墓旁边,两家田地搭在一起的边上。

中午,正要扛着棺材出门,忽然闯进来一帮陌生男人拦在门口。一共七个,除了带头的年岁大些,头发白了,佝偻着身子,后面六个都是高大健壮的年轻小伙子,长相蛮横,满脸胡茬,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还戴着很古怪的花边帽子,不像东台这边的人。听他们说话,也不是东台的方言,乱七八糟的,听不懂。倒像是从前冬梅说的方言。

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子会说东台话,跟老刘打招呼:“老刘啊,几年不见,不认识啦?”

老刘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是村长啊。”

冬梅老家那边的村长。当年老刘去给大光买媳妇,就跟这村长打交道、谈价钱的。

“大老远的,村长怎么过来了?”

老头子嘿嘿笑:“没事没事,顺路过来看看冬梅。”

老刘很是尴尬,说了冬梅难产去世的事,棺材里就是,正准备下葬。老头子一点也不意外,说:“这样啊。我托冬梅爹妈的意思,顺路来探望冬梅,你说这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回去怎么跟她爹妈交代呢?”

老刘猜出村长的意思,他是来要钱的。远嫁的姑娘死了,娘家人来要钱闹事的,还见得少吗?几个月前隔壁村就见着一个。穷乡僻壤出刁民!活着的时候不闻不问,冬梅嫁过来几年了,也不见他们一句问候的消息。死了却来闹事,手脚还快得很,前脚冬梅刚出事,后脚他们就得知消息带着一帮人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真不容易。都不知哪儿听来的风声。

老头子介绍身边的几个年轻男人,都是冬梅娘家的兄弟,不是亲的也是堂的表的,都有点沾亲带故,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欠了他们钱,要来讨债,还带了家伙在身上,有个男的,腰带上插了个生锈的铁榔头,看得娟慧一惊,寒毛直竖,另一个男的,小腿上绑了把柴刀,很锋利的样子,闪着寒光。

他们说,好好的一个女人嫁过来,七八年的工夫,人就没了,要给个交代。

如果不给交代,就把冬梅的遗体带走,把冬梅生的两个孩子也抱走,还要把大光告上法院。他们打听得清楚,是大光拿砖头把冬梅砸死的。杀人要偿命。不偿命,也要送到监牢里,判个无期徒刑。

这又是道听途说了马昊的遭遇。村里人不管谁说到杀人要偿命、要判刑,就拿马昊说事,很乐意身边出了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好像威慑起来更有力量。幸好马老太不在了,不然早晚得气死。

老刘女人挡在门口,撑着腰说:“你们要讲道理!冬梅是我家的儿媳妇,她人没了,我们不伤心难过吗?丢下两个孩子没人照顾,小的才刚落地,没人喂奶呢!反要我们给你们一个交代?什么交代?当我们大光是成心的吗?大光脑子不好使,是个人都晓得。那是意外!意外!天灾人祸,都是老天爷掌管的,能怪谁?怪老天爷去!别尽着我们老实人就欺负!”

老头子摸着胡子,一副师爷的模样,说:“我们交给你的人,是活生生的,现在人没了,怎么没的,我们不管,反正是在你们手上没的,就是你们的罪过,你们就要负责任。好好一条活人命,可不是儿戏啊,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没了。你不给个交代,我们就把大光告上法庭。大光傻不傻,我们不管,由法官判去。法院把人关到牢房里,可不管他傻不傻。到时候大光在牢房里给人欺负了,你可别心疼,也别怪我们心狠。我们不过是替冬梅讨个公道!至于牢房里都关的些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你应该清楚!杀人的,抢劫的,强奸妇女的。只怕关进去一天,就没活着出来的时候!”

“你!”

老刘女人气得说不出话来。要是当天砖头是别人砸下来的,那还能找别人讨个说法,闹一闹,赔些钱,好补贴家用。偏偏是大光手里砸下来的,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现在蛮不讲理的娘家人找上门来,怎么好?真把大光和俩孩子交出去?怎么能!

“你究竟想怎么样?怎么个交代法?”

六个年轻男人里,有两个看着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朝角落里的娟慧看看,很猥亵地笑笑,跟那老头子凑在耳边说了两句。老头子便朝娟慧上下看了两眼,颇有意味地点点头,指着娟慧跟老刘说:“这小姑娘是你家的?大光的小妹?大光还有个这么标志的小妹啊,我倒不记得了。看岁数,也快二十了吧?还没找婆家?这么着,我们的姑娘嫁给你,你把人弄没了,要不,赔我们两万块钱,那我们就当没这回事,不计较了。要不,把这个小妹给我们带走。我们屋里有好几个小伙子到了婚嫁的年纪没讨媳妇呢,刚好结个亲家。这一个换一个,也值了。放心吧,我带回去的,好吃好喝,不会亏待她。”

娟慧往角落里躲,心想,把我带回梅姐的老家去当媳妇?我才不去!什么一个换一个,把我当什么了?一桩买卖吗?县里街头的地摊货?还讨价还价的。我死也不从!凭什么!

老刘女人尖着嗓门说:“两万块?你们抢钱啊!当初我们可是三万块把冬梅买回来的。”

老头子“哼哼”了两声,说:“不给钱,就把这小姑娘带走。”说着旁边两个年轻男人就撩起袖子来。

老刘摇头,一手横在娟慧跟前挡着,说:“娟慧是马老太的外孙女,不是我家的闺女。这事我们干不得。这事不关娟慧的事。”

老头子笑笑,拿张凳子横在门口坐了,大衣口袋里掏出个烟袋来,点了口烟抽着,说:“这个我不管,你看着办吧。要不还人,要不赔钱。总要出一样。限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没钱、没人,我们就去法院闹事,说到做到。这三天,冬梅也别想下葬了,我们就在这屋里坐着等你,守着你。反正天气冷,冬梅的身子不会发臭。刚好这些日子地里也不忙,我们就先住下了。”

老头子手一挥,六个年轻男人便随处坐在地上,赖着不走了。有个还带了一副扑克牌来,打起斗地主来。老刘没办法,下葬的良辰吉时是算好的,怎么能耽误?左右哀求,老头子软硬不吃,就是要钱。老刘女人说:“造孽啊造孽。还愣着干什么?找村长去。让村长来评评理。我还就不信了!”

老刘去找村长,村长在家喝玉米糊,气冲冲地跟过来,说:“你们刘家就是事多。这两年是犯了冲还是怎么地?一顿饭也不容我吃踏实。回头去庙里拜拜菩萨吧!”

老刘苦笑着说:“这几年家里不太平,麻烦村长了。回头要有了翻身的日子,保准不忘村长的大恩大德。”

村长说:“得了吧,少来烦我就是好事了。不贪图你们家有什么大富大贵。”

村长嘴上这么说,到底还是帮刘家人说了话。泥鳅还能打滚呢,往后的日子谁说得清楚?都是一个村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方便的时候,卖个人情,总是没错的。便跟那老头子商谈了一番。

村长见村长,本该平起平坐,何况一个是主,一个是客,总有几分底气在。只是碍于那老头子带了六个男人来,个个都操着家伙,且砸死冬梅的,确实是大光手上的砖头,理亏在先,村长能说的,也不过是让对方通通人情,刘家没了媳妇,又刚生了孩子,多少不容易,少赔点钱。说了两个钟头,香烟抽掉两包,茶水添了两瓶,老头子终于同意:赔一万五,两个礼拜给钱。过时不候。两个礼拜交不出钱来,咱们法院见!

村长说:“老刘,我给你省了五千块钱啊。”

老刘眼泪汪汪的,双手发颤,说:“叫我上哪儿去凑这一万五啊。”早知道就给冬梅做手术了!就算瘫痪在床,要人照顾,找个佣人也不用这么多钱啊。

村长说:“这个我可帮不了你。要怪就怪大光,祸是他闯的,叫他填补去。我屋里还有事,不能再留了。”

说着就走了。老刘夫妻为那一万五发愁。他们赶紧把冬梅下葬了,四处奔走,找亲戚借钱。亲戚们一方面可怜他们,这两年三灾八难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搞得家破人亡,太不容易。

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钱要是借出去了,十有八九是要打水漂,再要不回来。谁跟钱过不去?因此,都是同情而无奈地找些借口,不巧刚借给了亲戚娶亲、盖房子之类,手头也很紧,拿不出钱来。甚至有大白天故意不在家,出去走亲访友躲他们的。

老刘夫妻走投无路,干脆等人睡了,摸着黑,大半夜去敲门。一进门,老刘女人就瘫在地上,哭哭啼啼不起来,撒泼,说自家的悲苦辛酸,说老天爷瞎了眼、没天理。对方劝慰也不听,接着哭,大哭特哭,嚎着嗓子哭。直到对方拿出钱来,老刘女人才慢吞吞爬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泥土,抹抹眼泪,再三道谢,说:“患难见真情啊。都是真情!不忘你们的大恩!”

这天夜里,老刘夫妻又出去借钱了,带着明明。明明还小,一块哭了,满脸眼泪鼻涕,更有惹人怜爱的成效,更叫人同情、想掏钱。明明跟冬梅并不亲,他哭并不是因为妈妈没了,而是三更半夜不让他睡觉,非拖着他在外头跑,他难受,他困,他累。

看明明哭成那样,亲戚们很难做人。不顾大人的面子,也要可怜可怜孩子。总不能把街坊邻居都吵醒吧?夫妻俩商量着,从柜子最底层翻出几张存折来,从存折夹层里掏出几张压得整齐的钞票,沾着唾沫数了好几遍。男的说:“够了吧?要不再添两张?”女的说:“够了够了,别忘了打欠条。”

刚出生的芳芳没带身上,经不起折腾,让邻居老张女人帮忙照顾着。老张不乐意,可老刘手里有老张女人的把柄呢,老张女人敢不答应?老刘答应了老程不提,可没答应老张女人。

于是,屋里只剩娟慧和大光两个。

夜里,大光上茅房,回来走错房间。娟慧房间和他房间是对门,很近,能听到房里人说话。冬梅怀孕前,娟慧好几次隔着两扇门,听到夜里冬梅哼哼唧唧的声音。大光脑子不清楚,不分东南西北,跑到娟慧房里,应该不是故意的。

除非是老刘女人指示他,那就不敢想了。

大光跑到娟慧屋里,掀开被子爬上床。娟慧以为是做梦,天天念着冬梅,以为梦到冬梅还在的时候,半夜上茅房,回来时候替她盖好被子。直到大光从背后搂着她,两手放在她胸前,已经发育的、不大不小的乳房上,轻轻揉搓着。屁股碰到什么怪东西,一挺一挺的,猛地一惊,寒毛直竖。想到一些恶心事,漆黑的夜,身上的疼,洗不净的羞耻,过去许多年了,早该忘记的,却猛地记起来。

一脚把大光踹下床,拿了衣服就往身上套,也不管正面反面,往角落里躲,喘着粗气。像过年时候的老母猪,被五花大绑着抬到凳子上,扭头见了明晃晃的一把杀猪刀,透着凉气。

大光跌坐在地上,蒙了,一副小孩子做错事的样子。他是真傻,冬梅没了,他哭哭啼啼一阵,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又想着跟女人睡觉。

他这样毫不掩饰,想干嘛就干嘛,由着性子来,胆子却小,经不住吓,娟慧自然不怕,静了静心,平缓了呼吸,拉他起来,让他回房里睡觉。大光低着头回屋里,嘴里嘟囔着什么,不敢看娟慧。

娟慧盘腿坐在床头,再也睡不着。思前想后,觉得怕。她不怕大光,她怕的是老刘女人。

没了冬梅,老刘女人也难过,但她更难过的是,家里干活少了个得力的帮手。她年纪大了,俩孩子又还小,大光又这副德行,大大小小都要人照顾,样样都是支出,她不能不为这个家着想。而娟慧,不是这个家的人。剥开皮肉,掰开骨头,身上流着不一样的血,胳膊肘始终是朝外拐的。

娟慧记得上午,她洗碗刷锅的时候,听见老刘女人在厨房门口跟老刘说,不能再留娟慧了。冬梅没了,他们养着两个孩子,照顾傻乎乎的大光,还要养着娟慧,太累赘。娟慧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能干多少活?她能帮忙带孩子?她也不会带啊!留在家里不划算。没这个闲钱。她年纪不小,明年就二十了,大可以凭娘家人的身份,找村长给她找个好婆家,把她嫁出去,聘礼多要些,不光能抵了这一万多块钱,还能省些留着,以后给大光再找个女人。非亲非故地养了她两三年,拿这份聘礼钱是应当的,没人敢说闲话。要么,就留她在家里,给大光当老婆。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光还年轻,总要再娶个女人照顾他,直接娶娟慧,还省得麻烦,也算是能长长久久地把她留在家里,不怕以后跟人跑了,白养几年,给他人作嫁衣裳,叫村里人笑话。要是她不肯出嫁,也不肯给大光当老婆,就只能打发出去,自己找事情做。城里打工的年轻人那么多,有胳膊有腿的,饿不死她。

娟慧坐在床头回想着老刘女人的话。嫁别人?嫁大光?她都不想。真去城里打工吗?像从前妈一样扫大街去?不知道。有点怕。

她朝窗外看着,外面没有月亮光,只有几颗星星在闪,大块的云朵飘过去,彻底暗了。忽然老刘夫妻回来了。她隔着门听老刘说:“这样不好吧?”

老刘女人说:“有什么不好的!如今这情形,就该叫大光利索些,趁我们夜里出去借钱,赶紧的,霸王硬上弓,先叫娟慧怀上孩子。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什么说不准的?煮熟的鸭子可不能叫她就这么飞了。养了这么些年,合该算是童养媳了。到时候娟慧怀了孩子,挺着大肚子,关在屋里不许出去,就跟冬梅刚嫁过来的时候一样。等生了孩子,有孩子拖着,还怕她走了不成?”

娟慧一惊,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外面听到咳嗽声,不再说话。娟慧止不住发抖起来。她回想这几年的事,来村里的时候,是来投靠外婆的,没想到会认识冬梅。刚认识冬梅的时候,不过是当个邻居,不会多说话的,谁知竟成了贴心的姐妹,成了手足,成了依靠。出那件事后,她很少跟人说话,成了哑巴,因为冬梅,她又会说话了,慢慢变得正常,忘了那件事,但也很少跟旁人打交道,就只围着冬梅转。如今冬梅不在,她的依仗没了,这才几天,大光就爬到她床上来,又叫她想起从前那件事。

一个傻兮兮的大光就算了,大光后面可是精明的刘婶。听刘婶的意思,只要在这屋里一天,娟慧逃不过她的五指山。看来这屋子留不得了。不光这屋子,还有这村子,都留不得。留下来,娟慧会成为第二个桂喜,早晚要上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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