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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石女》29

2018-03-31 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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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02

尤记饭店,名字听着好像很正规,很气派,很上档次,实际上,不过是家寒酸破落的街边小饭馆。大堂里十二张小方桌,靠着墙分两排放,坐满了能坐五十个人。来下馆子的,好多人说这是“龙记饭馆”,有的还提醒老板娘:“门口牌子上‘龙’字的那一撇都掉漆啦!”

老板姓尤,坐门口的柜台后面,管收钱的。老板娘跑堂,端盘子,招呼生意。两人很有夫妻相,都胖胖的,笑起来眼睛小小的,眯成一条缝。五十多岁了,没孩子,心思全在这家店上。之前也干过别的生意,卖干货、茶叶之类,总是亏本,换来换去做不长久,做了这家小饭店就没换过地方,五六年了,墙上石灰掉了不少,桌上满是油腻,太忙了,天天都要开张,逢年过夜也闲不下来,没工夫修补、擦洗。

别看店面就这么大点地方,两排桌子之间只能勉强侧着身走人,但店铺位置选得好,开在车站附近,徒步走过去,不到三分钟,又是十字路口上,人来人往的,客流量很大。店里饭菜的价钱又便宜实惠,因此,来吃饭的人特别多,从早到晚不停歇,来了又去,店里总是坐满人,很热闹。

碰上午饭、晚饭的高峰期,还有站着排队的,拖着行李堵在门口,问老板娘要等多久才有位子,没位子的话,就去隔壁吃了。老板娘上前一把拉住,笑嘻嘻的,指着墙上贴的菜单招牌说:“快了快了,马上就有位子。要吃什么先点上,我叫厨子赶紧下锅,回头菜好了,你位子也有了。巧巧的。”

为什么不去隔壁店吃?因为隔壁店的饭菜样样都比这家贵一两块,店面装修虽好些,光鲜亮堂,饭菜样式也做得精致,看了就有食欲,但口味却没好到哪儿去。

再说,来店里吃饭的,男女老少,穿各种衣服,说不同方言,但都是如出一辙的穷苦老百姓,拖着大包小包的蛇皮袋行李,身上衣服打了补丁,鞋子破了也不管,最计较饭菜价钱,便宜两毛钱也是便宜。不过是图个饱,吃到肚里都是一样的,哪家便宜就吃哪家。

吃饭的人太多,刚收了这桌的盘子,还没洗呢,又要上那桌的菜。碗筷碟子不够用,原来的一个人洗碗忙不过来,便又招了娟慧。偶尔也帮忙择菜、洗菜、切菜,或者端盘子、擦桌子,做服务员的工作。

成日里在后面厨房里忙活,厨子经常贪图方便,菜也不择洗干净,从麻袋里掏出来,使劲甩两下,在自来水里匆匆过一过,三下两下切了就下锅。

那过滤的水,是一整天都不换的。早上开工,拎一大塑料桶水搁在角落里,到晚上下班收工时才倒掉,底下积了厚厚一层泥沙,上面漂着好多淹死的虫子。

荤菜也是从冰柜里拿了就直接下锅,不洗的。没办法,太忙了,客人在外头叫唤呢,等下车子就要来了,赶不上班次了,菜怎么还没上?再不上就不吃了,要误点了,走人了!

“这就好这就好。十一号桌是吧?韭菜炒蛋是吧?熟了熟了,马上就给你上!”老板娘答应着,来厨房催,“快点快点,十一号桌的韭菜炒蛋,还有七号桌的青椒肉丝盖浇饭,好了就叫我。”

厨子赶着做菜,一锅接着一锅炒,当然来不及细细去洗,连额头的汗滴在油锅里也没注意,偶尔被油烟呛着,打个喷嚏,也不停下手里的活儿。

反正老百姓也不在乎这点脏东西。常有人从饭菜里挑出苍蝇、蚂蚁甚至蜗牛、蚯蚓、蛆虫来,老板娘便跑过去擦桌子,赔笑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有虫子才说明这菜没打过农药,最健康。”

“虫子还健康?”

“放心吧,都是高温煮过的,热油炒过的,吃不死人,还补充蛋白质呢。”

“要不给你补补?我喂你吃?你要不吃,我去食品局举报你。嘿!”

“大兄弟,有话好说,你大人有大量,大姐我给你赔个不是,是我的错。这道菜不收你钱了,再给你添碗米饭,两碗!怎么样?”

一听有便宜可占,对方便笑呵呵不当回事了。回头老板娘到厨房催菜,不免要骂厨子两句:“洗菜仔细些!再有虫子,扣你工钱!哼!”好像很生气,但眉眼里又有几分娇嗔的意思。

每每这时候,一块洗碗的朱阿姨便啧啧嘴,说:“真会做生意。”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

朱阿姨是个年近六十的瘦长女人。大概因为身形瘦弱,细胳膊细腿,竹竿子似的,岁数明明比老板娘大些,看着却比老板娘显年轻。朱阿姨说:“这叫千金难买老来瘦,我之前也胖啊。”

娟慧说:“还没六十呢,哪里就老了?”想到老刘女人,也快六十了吧。不知最近怎么样。

朱阿姨叹气说:“老啦,老啦。不中用了。上了岁数,不如年轻时候。尤其这几年,屋里糟心事多,老得快!”

刚招进来的时候,朱阿姨教娟慧怎么洗碗更快:先准备两大盆水,一盆刚烧好的沸水,滚烫的,倒了洗洁精搅和出泡沫来;另一盆冷的,常温的水。送来的盘子倒掉剩饭剩菜,先在滚烫的热水里过一过,用洗洁精烫了盘子上的油,钢丝球搓两下,再到冷水里过一过,刷洗刷洗,就干净了。

还有点油渍没关系,不用太计较,大体看着干净就行,反正回头炒了菜,一样油腻。来吃饭的都是赶班车的,急着填饱肚子,狼吞虎咽,不会留意盘子里的油是这道菜的,还是上一道菜的。

之前朱阿姨一个人洗碗,常常忙不过来,偷工减料,脏盘子烫了热水里的洗洁精,再擦一擦,就给厨子盛菜上桌了。现在两个人分工,一个用热水烫,一个用冷水过,轻松多了,快多了。再不会来不及。

一开始,两个人各自洗碗,并不说话。年纪相差太大,没什么话说。日子久了,闲着无事,便一边刷碗,一边聊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很吵,厨子炒菜的声音更吵,大堂里不时有人叫唤,她们声音轻,嘴巴贴着耳朵,悄悄话似的,厨子隔着货架也听不清楚。

朱阿姨问娟慧:“怎么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出来打工了?爸妈呢?家里其他人呢?放心叫你一个人出来?”

娟慧便像当年妈哄骗杨叔一样,编了个故事。这故事早先说给老板和老板娘听过,说爸妈早就没了,自小就跟着奶奶过,前年奶奶也死了。有个小姑,小姑家孩子多,大的六岁,老二才四岁,还有一对刚生的双胞胎要喂奶。姑爷年前给人盖房子,从房梁上摔下来,被砖头砸破了脑袋,成了植物人,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小姑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姑爷,忙得吃饭也顾不上。眼看着她年纪大了,不便再留在家里,便给了些钱,叫她出来打工,养活自己。

朱阿姨听了很是心疼,说小小年纪真不容易,又说:“天下有谁是容易的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很自然地,朱阿姨也说她的故事。迫不及待,好像问娟慧之前,她就准备好了说辞,一口气说下来,不带停顿。

她是寡妇,男人去年得病死的,血液里的毛病,血小板有问题,病了好些年,治好了又复发,复发了再治好,反反复复的折腾。七八年了,花了不少钱,家里房子都卖了,到头来,人还是没留住。

这七八年里,朱阿姨有一半的日子是在市医院过的,在病床前侍奉男人吃喝拉撒。睡觉就趴在床头睡。她想着,人在就是个盼头,人要不在了,孩子们就没爹了,家就不成个家。

男人病重的时候,好几回说算了,别治了,治不好的,拖着也是浪费钱,回家吧。朱阿姨不肯,死活都要治下去。当着男人的面,还总笑嘻嘻的,叫男人放心,现在科学技术这么发达,什么病治不好?只趁男人睡着的时候,背地里偷偷抹眼泪。

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来是没钱了,倾家荡产,还欠了不少外债。亲戚们都尽力了,年年复发,借了好几次,再借不到钱。二来,男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到了淤血、吐血的地步,浑身上下都是青斑,大小便都是红的,全是血,人还活着,但身体已经开始发臭、溃烂,呼出的气都有吃食腐烂的怪味道。她心疼。与其一天天折磨着,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去了,便带着男人回家,等死。从医院回去一个礼拜,男人断气了,她哭得晕过去。

“人活一世,什么最重要?指盼!有个盼头,人才活得像个人。连个盼头都没了,还活什么?人活一世,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没盼头。都说活着就是指望,就有盼头,可要是活着只剩下一天天的受罪,一点指望都没,那还活什么呢?医生都说了,他这回复发太严重,治不好了,不过是在等死。拖不了几天不说,拖着也是生不如死,更难受。那又何必折磨人呢?他自己受罪,我看着也心疼。更别说,一天的医药费就要好几百,哪来那么多钱耗着?就算是百万富翁,也禁不住这么耗下去啊。”

朱阿姨说着说着,用衣袖抹眼泪。戴着皮手套洗碗,不方便脱。娟慧在心疼她的同时,有那么点安慰和释然的意思。从前,她在封闭的村里,活在自己一人的喜乐悲欢里,不与外人接触,不知道别人过得好坏,也不在意。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止她,这世上还有别人过得不如意,过得辛酸落魄、绝望无奈,像活在一口枯井里,不见天日。对比一下,心里的伤痛好像轻缓了些,不那么刺心了。

朱阿姨说,从前她和男人做小本生意,卖水产的,虽然没挣多少钱,但二三十年来,夫妻俩一直在一块,没分开过,感情不是一般的好。男人病了后,她一直在医院照顾,寸步不离。去年男人没了,她在家整天胡思乱想,念叨死了的男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想找灵媒给男人招魂,说说话,又想寻死觅活,到地下去见他。

这么折腾着,儿女也心疼,放心不下,干脆出来找活儿干。她年纪大了,别的干不了,洗碗还是可以的。有点事情做,忙起来,心里倒舒坦些,饭吃得香了,觉睡得踏实了,人也精神起来。

“好死不如赖活着,总得熬下去啊。还有儿子、闺女呢。”

提到儿子、闺女,朱阿姨不哭了,有了笑容。

“我儿子成绩可好了。”朱阿姨忽然得意起来,简直眉飞色舞,手上刷碗都加快了速度,钢丝球搓个不停,“他从小就聪明,脑袋瓜灵光,老师教什么,他听一遍就会,作业从不出错,考试总考满分,班上第一名,家里墙上贴满了奖状,亲戚们都夸他,羡慕我和他爸有这么个聪明儿子。”

朱阿姨沉浸在过去的美好里,望着窗外,一脸憧憬的神色,但很快眼神就暗淡了,像晴天里忽然飘来一抹黑云,“怎么说天有不测风云的!就高三那年,他爸病了。他高考时候,他爸正住院,病情最严重,他受了影响,情绪不好,考试发挥失误,……唉!”

娟慧正想安慰几句,朱阿姨又笑起来,“不过也考上了南大。南京大学,你知道吧?”

娟慧点头说知道。她虽没文化,没读过几年书,却也知道,南京大学是江苏最好的学校,考过去必然不容易,高材生。她听着朱阿姨说“家里墙上贴满了奖状”,不由得想到马昊,想到杨叔屋里的墙上和外婆屋里的墙上都贴满了马昊的奖状。

他成绩那么好,一点也不比朱阿姨的儿子差,要是没出那件事,说不准,也能考上南京大学,甚至更好的大学,前途无量。

可惜啊,天有不测风云,为了她,马昊毁掉自己的大好前途,毁掉了一辈子。平常人被关在牢里一辈子,失去自由,失去指盼,本就是件可惜事,本该有大好前途的人被关在里面一辈子,更可惜。本该有大好前途的人因为护着别人而被关在里面一辈子,最最可惜。

“要不是他爸住院,他高考正常发挥,清华、北大不是问题。老师都说他是清华、北大的料子。”

“厉害啊。高材生。”娟慧说。想着,马昊何尝不是呢。

朱阿姨笑嘻嘻地说:“他学的计算机专业,打电脑的。电脑,你知道吧?”

娟慧点头说知道。虽没碰过电脑,却在附近网吧里见过,知道那是高科技、新科技。好多年轻孩子在网吧里上网、聊天、打游戏、看电影。比旁边游戏机房里的人还多。要是马昊考上大学,会学什么专业,也学电脑吗?他脑子那么聪明,肯定什么专业都学得上。

“年年都拿奖学金,一点不用我操心。”

“真厉害。”

娟慧由衷赞叹,也羡慕。马昊也能拿奖学金的。她想想马昊,又想想自己,忽然后悔起来。要是当年好好读书,要是能多上几年学,能上初中、高中、大学,能在学校里接受更好的文化教育,也许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至少能识更多字,懂更多道理,会更多手艺,兴许还能找个体面工作,坐办公室里喝茶,像老刘说的,做个公务员什么的,他要送明明上学就图这个,而不是在这个小饭店的厨房里,整天洗碗刷筷子。

朱阿姨说着说着又掉眼泪了:“也怪我们连累了他。人家上大学,都是爸妈出学费、生活费,他爸病着这些年,家里钱都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他大一开学时候,报道的学费还是我东借西凑来的,跑了好几家亲戚,好话都说尽了,眼泪都流干了,才借到手。后来大学四年,他没再问我要过一分钱。学费、生活费,都是他自己想法子解决,在外面打好几份工。每次他姐给他打电话,让他缺钱了就跟姐姐说,姐姐给他打钱。他都说不用,他有钱。他姐不放心,问他哪儿来的钱,怕他在外面学坏,说不正派的钱千万不能拿,人穷志不短,干什么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就给他姐算账,说奖学金多少钱、助学金多少钱、打工多少钱,扣掉学费,还剩多少钱,省吃俭用些,够他生活费。不够放假再出去打工。他姐跟我说这些,我心疼得不得了,眼泪巴巴地往下掉。他这么拼命挣钱,自己照顾自己,不也是心疼我跟他爸吗?他就比你大两岁,又要想法子挣学费,又要好好学习,多不容易。他自小就是争强好胜的脾气,不服输的,稍微哪次考试没考好,就气得不肯吃饭,要看书写作业。大学里在外面打工那么辛苦,学习也不落下,天天在自习室看书看到半夜,要拿奖学金。每次放假回来,见他都瘦了,我都心疼得很,都要去菜市场买些鸡鸭鱼肉,给他补补。”

娟慧安慰说:“他这么用功,以后肯定有出息,前途无量。阿姨以后要享福的。”

朱阿姨“噗嗤”一笑,说:“享什么福啊,他要有出息,他爸在天上都要笑了。那全凭他自己的造化,自己的本事,自己的能力,家里人一点忙也没帮上,光他拖后腿,当他累赘了。我这个当妈的,也不指望他有多能耐,只盼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毕业了找个好工作,早些结婚生孩子,有个安稳太平的家,我就等着抱孙子了。说起来,工作再好,能好到哪儿去?还是要结婚成家,传宗接代,以家庭为重。幸好他姐结婚早,前年结婚的,他爸也算是活着的时候见到闺女出嫁。可惜这一年多了,还没个孩子。夫妻之间,没个孩子,婚姻总是不稳定,指不定哪天就……唉!”

从朱阿姨絮絮叨叨的话语里,娟慧大概听出,她闺女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工作不错,是市里的公务员,女婿是银行的会计,也在市里上班。她和闺女、女婿在附近租房子住,儿子寒暑假回来。

倾诉是撕裂的口子缝不上。自打聊过一回,朱阿姨便不时一边洗碗一边跟娟慧讲他们家的事,有她男人生病时候吐血晕过去的悲惨经历,也有他儿子考全校第一名、家长会上点名表扬、令她万分骄傲的时候,还有很多闺女、女婿的工作琐事。

她这个年纪的妇女,最爱说话,一张嘴闲不住,偏偏从前只她一个人洗碗,厨子又忙不过来,闷死她了,见了娟慧,可不要说尽了。

朱阿姨记性不好,又啰嗦,常常不久前说过的几件事,过两天,又当新鲜事说一遍。娟慧也不好意思提醒她,便该笑就陪着笑,该难过就陪着难过,掉眼泪。她喜欢这样,好歹有个人陪着说话,有个伴儿。每天洗碗,望着窗外的一堵墙,空旷无人的小巷子,很累很无趣的,也很寂寞。她寂寞很久很久了,因着朱阿姨的唠叨,慢慢走出来,看到别人的故事,看到外面的人情冷暖,心也打开了,没那么孤僻冷漠。

这天下午,朱阿姨跟娟慧说着闲话,老板娘又来催厨子:“番茄炒蛋、毛豆炒丝瓜,快点快点!都催两遍了!客人等着呢!”催完厨子又跟朱阿姨说:“老朱,别光顾着说话,盘子快洗了,等着上菜呢。招你来可不是听你说闲话的。少说话,多做事,外头忙着呢。”

朱阿姨答应了一声,回头小声跟娟慧说:“你知道老板跟老板娘为什么没孩子吗?”

娟慧摇头。之前以为朱阿姨跟村里那些妇女不一样,她只说自己的事,不对别人说三道四,原来她也会在背地里嚼别人的舌根。天下女人,一旦上了年纪,都是一样的。

“老板不能生。所以什么都听老板娘的,心里有愧疚。”

娟慧默不作声,心想,就算是真的,这么隐秘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肯定是假的。

朱阿姨说:“他们之前也有过一个孩子。”

娟慧反问:“你不是说老板不能生吗?怎么又有孩子了?”

“小丫头,这你就不懂了。想要孩子,总归能要到的。屋里的男人不能生,不会叫屋外的男人帮忙生一个?可惜还没满周岁就夭折了,病死的。兴许是老天爷看不过去吧,什么都瞒不过菩萨的眼睛,观音老母在天上看着呢!后来就没再提生孩子的事。”

娟慧不信,老板肯?让自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睡觉、生孩子,给自己戴绿帽子?没闹起来?当年马昊妈妈跟人偷情,闹得村里人尽皆知,马昊妈妈都喝农药自杀了,那家人也搬走了,再没消息。桂喜和平华,不也闹得一个跑了,一个上吊了?

朱阿姨说:“谁不想要个孩子呢。老板不同意的话,老板娘会去做这事?当然是先说好的,老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惜啊,是个没福的孩子,他要活着,比我儿子还大些,该结婚了。”

娟慧说:“你怎么知道的?”她从前在村里不爱打听别人的是非,因为自己就是一段说不清的是非,现在离了村子,离了理不清的三姑六婆,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间,也被朱阿姨感染了,像个正常人,对别人的是非有好奇心。

朱阿姨眨巴着眼睛说:“岁数大了,有什么不知道的?”左看右看,尤其瞟了眼后面忙着炒菜的厨子,小声说,“你猜老板娘找谁生的孩子?”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娟慧不明白。

“就他,厨子。”

“我不信!”

怎么可能?娟慧知道厨子是老板的一个堂弟,他们的爷爷是亲兄弟。跟老板不一样,厨子高高瘦瘦的,小眼睛细眉毛,长得很讨喜,原本在乡下老家种地,饭菜烧得不错,在老家时,别人家有红事白事都喊他去做菜,人人都说味道好。

后来老板开了这家饭店,自家人做生意,缺了人手,当然先拉自家人来帮忙,就喊他过来当厨子了。附近的小饭馆都是这样的“家族企业”。原本还喊了厨子女人来帮忙洗碗的,不知怎么又回去了。厨子的手艺确实不错,老板他们都是大丰人,跟东台很近,厨子做的饭菜很合娟慧的口味,吃着惯。

朱阿姨说:“骗你干什么?我刚来洗碗的时候,女婿还没找着房子,晚上下班了,我就睡后面的那个小仓库里,就你现在睡的地方。仓库隔壁就是老板和老板娘的卧室,你知道吧?夜里常听到些床头话,不知你听过没。我也是听他们自己说的。不然哪会知道?”

娟慧还是不信,当朱阿姨在瞎说,她是深受流言之害的人,好奇归好奇,才不要危言耸听,轻信谣言。虽然在店里待过这些日子,她也算是明白,城市和农村大不相同,农村人住一块,抬头不见低头见,一辈子就围着那一群人活,走不出去,所以闲言碎语最能根深蒂固,最会伤人;城里人来来去去,人多是非多,但都是短暂路过的,今天见的人明天未必还见到,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着。就算见着了,也是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互不影响,隔着一家店的两个老板从不打招呼,就算有什么谣言也是片刻的,流水一样的,风一样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什么大影响。

过了几天,晚上,娟慧睡在仓库。仓库里有两个冰柜和两大麻袋蔬菜。闻着菜味,又像是回到村里,睡得安稳。

半夜,听到隔壁老板和老板娘说话。老板娘说:“老朱的闺女不是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怀孩子吗?你猜怎么着,上个礼拜,小夫妻俩去医院做生殖科检查,查出男方前列腺有点问题,精子活性不好,可能不育。老朱就劝闺女在外头另找个男人怀孩子,说反正也没人知道。闺女能同意?我说啊,这个老朱也真是的,多大岁数的人了,尽想着这种馊主意。叫闺女以后怎么做人?有孩子没孩子,还不是一样过?”

老板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说:“现在你觉着这是馊主意了?”

老板娘倒吸一口凉气,沙哑着声音说:“老尤,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是现在觉着不痛快,大可以把他辞了,撵他回家,重新找个厨子。天下会烧菜的还不多的是?好像当初是我千里迢迢把他找过来的!”

“你……”

“要么再把他女人找过来,看谁心虚!”

“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过去了就过去了,还惦记?我心虚我心虚,成了吧!”

“告诉你,我跟他清清白白!多少年了,你还放不下吗?当初也是你点头的,说,反正是自家兄弟,一样的血脉。你要不同意,何必假惺惺憋屈这么多年,非等到今天来说?折磨我吗?天地良心,我要对他还有几分颜色,不过是羡慕他有个乖儿子,懂事乖巧,成绩又好,前途无量。都说养儿防老,没个儿子,可怜我们两个老了也没人照顾,没人送终。”

提到没儿子送终,老板不吱声了。

老板娘说:“这是那孩子早就不在了呢,要是那孩子还在的话,天天在你眼前蹦跶溜达,指不定你要怎么看待我呢。我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不生孩子,你爹妈不容我,说我给你们尤家绝后,要赶我出门,要给你另娶媳妇。生了孩子,你不容我,说我犯贱淫秽,要赶我出门,过河拆桥。我的命就这么苦!”呜呜哭了。

老板叹了口气,说:“我不过白白说一句,你就想这么多。我的错,我的错,行了吧?这么大声,也不怕隔壁小姑娘听见。多大岁数的人了,还哭,也不怕招人笑话。”

老板娘哭着说:“还不是你招惹的?你什么时候见我哭过?”

“还不是你先提的?”

“老朱闺女的情况能跟我一样?也不看看从前什么年代,现在什么年代。年轻人想法也不一样。现在的年轻人倍有主见。”

两个人拌了几下嘴,声音渐渐小下去。但他们很久没睡,不时翻来覆去,唉声叹气。第二天清早开工,老板娘眼睛红红的,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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