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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石女》32

2018-04-07 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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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05

在周婶的麻将馆里做事,确实比之前在“尤记饭店”里洗碗轻松惬意。不必太早起,也不必太晚睡,更不必整天站着,腰酸背痛腿抽筋。

每天坐在收银台旁边,来一个人,叫什么名字,看看墙上的挂钟,什么时候来的,记下来。拿圆珠笔记在软面抄本子上,小学生写作业一样,一行一行列上,字迹歪歪扭扭。好多年不写字,怪生疏的。

娟慧识字不多,但记几个人名字还是可以的。回头那人走的时候,再看看挂钟,算算时间,按按计算器,收钱,或者记账。

新来的人,必须当天结算,老主顾可以一周一清、一月一结。他们都是饭后一股脑儿过来,饭点前一股脑儿回去,除此之外的时间,娟慧就没什么忙活了,添添茶水什么的,很清闲,没事还能翻翻报纸。

周婶很会做生意,她翻着账本,按计算器,跟娟慧讲:“什么是新来的人?别人介绍来的,来了还没五次的,就是新人。来了超过五次的,就算他是会员,给他打个九五折。来了超过十次的,就算他是VIP,给他打个八八折,清账的时候,把零头抹了,再送他每月一次免费包夜的机会。”

“反正也没几个钱,不过是图个喜庆、热闹。他们开心了,常来玩,回头难免碰上三缺一的时候,自然要拉别人来。一个拉一个,人多了,场子热闹了,还怕没钱挣?做生意的,要的就是人气。”

“记不住人不要紧,先记在本子上,见久了,自然就记住了,无非就那些个老面孔,天天来的,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就住附近小区,不远的。”

“平常白天按小时收费,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可以包夜。茶水免费供应,厨房里烧就行,茶叶自己带。要叫外卖,墙上有电话。要买花生瓜子,南边十字路口有个小超市。他们岁数大了跑不动,你给跑跑腿,回头记账。”

“不忙的话,小厨房可以熬点粥、做两个家常菜,价钱自然比外面的便宜。他们的儿女都在外面单位上班,屋里没人,一个人回去做饭烧菜也麻烦,不如就在这儿凑活吃了。超市后面有个菜市场,两三天去一回就行。用了多少钱的,都记在账上,月底给你结算,跟工钱一块给你。”

连“VIP”这么新潮的词都冒出来,娟慧不得不对周婶的生意经刮目相看,跟国际接轨了,比饭馆的老板娘高明。

不比车站附近的饭馆,做的是一次性的流动生意,吃完就走,天涯海角,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着,所以地理位置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标准,那家近就吃哪家。

麻将馆做的都是周边的老生意,今天来了,明天还要来。一个老头子过来玩,觉得这地方不错,有意思,挺好的老年人娱乐场所,下回拉上小区里几个朋友一块过来。渐渐地,人就多了,场子就热闹了。越热闹的场子,来的人越多,附近小区的老头子老太太都来凑热闹。

就算不打麻将,找人陪着说说话,磕磕瓜子、唠唠嗑,也是好的,闷在屋里太无聊,要憋出病来。有时候人太多,来晚了,就只能坐后面看人家打。谁要回家了,立马有人赶过去接手。看久了难免要手痒,本来不想打的,也忍不住要打两圈过过手瘾。说好只打两圈的,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晚饭也顾不上吃,接着打。输赢是其次,关键是往桌上这么一坐,麻将这么一摸,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一点不像平常在家的萎靡样子。

别看这些老头子老太太平日里省得不行,吃顿好的也舍不得花钱,衣服穿破了也舍不得买新的,来打麻将倒是很大方,就图一乐嘛,也不贵,玩得小,输了赢了也就几块钱。一来就舍不得走了,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在这儿,睡也睡在这儿。

人老了,睡眠不好,夜里睡不着,包夜打也是常事。反正就在小区门口,家人也不用担心。搞得每次回去的时候,好像是要离家出远门,每次过来的时候,倒像是回了家。麻将馆成他们的家了。

都说在家里没意思,儿子女儿早出晚归,整天上班,孙子孙女也要上学,一个人在家,坐牢一样,连个说话的人也没,看电视吧,眼睛疼,闲着又发慌,要慌出老年痴呆来,不如到麻将馆打打麻将,都是一样的老年人,老来乐。

日子久了,娟慧渐渐记得他们的名字,尤其周婶自己那桌固定的牌友:郭老太、老钟、老姚。

郭老太一百零三岁了,是麻将馆里年纪最大的。娟慧记得之前在村里,隔壁村有个“徐老仙人”也是一百多岁。活到这把年纪不容易。满头白发掉得就剩几根毛,一天到晚戴个棕色的毛绒线帽子,眉毛都白了,嘴巴像个大黑洞,陷进去,牙齿只剩一个,摇摇晃晃,也要掉的样子。

身子骨倒挺硬朗,比“徐老仙人”好得多,拐杖也不用,能一个人慢吞吞爬上六层楼梯,不用人扶。在家闲着没事,就来打麻将。喜欢有太阳的日子,暖和,舒服。阴雨天膝盖疼,老风湿。天气稍微凉些,就要穿好几件毛衣,层层叠叠包裹着,像个毛线球,抱着个大红热水袋在怀里焐着,腰上一左一右贴着两副曾孙子给买的“暖宝宝”。

郭老太耳朵不好使,有点聋,跟她说话,得凑在她耳朵边上,大点声,喊喇叭一样,不然听不见。本来脑子就迷糊,舌头软了,口齿不清,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只“哦哦哦”答应,笑嘻嘻的,脸上皱纹挤在一块。

她眼神挺好,听牌了,就咳嗽两声,娟慧以为她渴了,给她倒茶水。周婶说:“老太太这是听牌了,提醒我们呢。”看别人出了她要的牌,立马招手哇哇叫,欢喜得像个小孩子见了天上的烟花爆竹。别人就知道,她要吃、要碰、要杠、要胡了。下家便不忙摸牌,喝口茶,点根烟,等等她。

郭老太年岁大了,肠胃功能退化,消化不好,常常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就这么坐着打一整天的麻将,不吃不喝。临到晚上,天黑了,好多人回去吃饭,她还坐着,儿媳妇郭奶奶来找她。郭奶奶也快八十了,头发没几根黑的,个子挺高,但背不好,有点驼,弓着腰,毕恭毕敬说:“妈,时候不早了,回去吃饭吧。”

郭老太说:“哦,哦,哦。”

周婶摸着牌说:“容老太太打完手上这局吧。”

郭奶奶便站在一旁看。打完一局,郭老太跟着洗牌,郭奶奶又说:“妈,好回去吃饭了,外头天都黑了。”

郭老太点头说:“哦,哦,哦。”像个只录了一个“哦”字的复读机。

周婶挥手说:“老太太不饿,由她玩吧,她这会儿手气好,连胡了三把,全是自摸,兴头上呢。你回去吃好了。她要是饿了,我这儿有饭菜,炒的豆芽、丝瓜毛豆,还有咸菜、豆腐乳,中午煮的山药粥,热一下就好吃。”

郭奶奶黑着脸说:“我要是回去了,她儿子又要说我不孝顺了,不是自己的妈,不上心,又让我过来请。六层楼,上上下下的,我不累啊?从早到晚,忙了一天,我也饿得慌。老不死的,真是!活这么大岁数干什么,存心气我吗?不容我安生!我都八十岁了,照顾这么一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上下五代人,我容易吗我?我也想撒手不干享清福去。”

郭奶奶说这话时,没贴着郭老太的耳朵,也不大声,郭老太没听见。周婶瞥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毕竟人家都快八十了,说起来,她还是个不经事的晚辈。何必多管闲事?

郭老太又打了两局,郭奶奶耐不住了,说:“妈,这局完了,回家吃饭。”

郭老太还是那副云里雾里的样子,笑嘻嘻说:“哦,哦,哦。”

一局完了,不等郭老太洗牌,郭奶奶拽着她的手就拉,说:“妈,走,回去吃饭。”

郭老太只好跟着回去。佝偻着身子,迈着小碎步。她是裹小脚的那辈人。

娟慧有点看不过去郭奶奶,你饿了,自己回去吃啊,郭老太不饿,干嘛非拉她回去?人一老,真惨,身子骨不方便,一点都做不得主,连吃喝拉撒都要随别人的安排。“徐老仙人”不也是?什么养儿防老,传宗接代,老了,儿女未必把你当人看,碰上不厚道的子女,老人不过成了一桩事,应付了事。

秃顶的老钟笑笑说:“这个儿媳妇也真是!都八十岁了,嘴还这么泼!多亏我生的个女儿,不用儿媳妇整天在跟前唠叨。女人也不爱管我。”

老钟六十多岁了,是个退休的电工,有个女儿,远嫁去了山东,小两口在北京上班,家里就他和他女人。他女人岂止不爱管他,简直要跟他分开过。为什么?因为老钟太抠门。多少年了,就穿一身黑乎乎的中山装,口袋破了也不缝补。自己抠,也舍不得给女人买新衣服。可怜老钟女人当了一辈子的裁缝,在缝纫机前给人做了一辈子的新衣裳,摸了一辈子的好料子,自己没穿过一件好衣服。

老钟女人跟周婶抱怨:你不知道老钟抠门到什么程度!出门坐公交车,两块钱的空调车来了三趟,他硬是不坐,非要等一块钱的普通车。大冷天的,都零下三度了,倒盆水就结冰的天气,傻站在车站那边吹冷风,冻得直哆嗦,鼻涕直流,还不许她坐,就为了省那两块钱。值得吗?有毛病!

后来公交卡坐车有优惠,两小时内换乘,能减一块钱。有些班车是按距离算车费的,老钟要去远地方,要五六块,但他只坐一块钱的路程就下车,等另一班车,也只坐一块钱的路程就下车,这样刷交通卡就不用钱了,然后再等另一班车,再只坐一块钱的路程就下车,最后,总共只花一块钱,就能坐上全程的路线。可会占便宜了!要都像他这么会算计,开车的还不要赔死?

老钟的抠门是深入到生活各方面的,去菜市场买菜,非要等到大晚上,马路上没什么人了,买最便宜的剩菜,讨价还价得卖菜的小贩都火了,“算了算了,拿去吧拿去吧!”临走时,还要顺带把葱走。家里烧热水,只在晚上十点后和早上六点前,电费便宜一半。电视看半个钟头就要关掉,要让电视机歇一歇,免得看坏了要修理。天没黑全,绝不开灯,费电。上个厕所,一张卫生纸要扯开成四份用。常常憋着尿来麻将馆上厕所,大把大把扯了卫生纸,塞在口袋里带回去,被周婶撞见好几回,嘻皮笑脸的。

老钟很少回家吃饭,附近谁家有红事白事要请客,他就过去蹭顿饭,大吃大喝,不醉不罢休。主人家也不好意思撵他走,背着朋友只说是个穷亲戚,饿了好些天没吃饭,没规矩。

平时麻将馆里谁带了茶叶来,他就去要一点,反正他自己从来不带茶叶,只吃别人的。看谁嗑瓜子、剥花生了,也去抓一把。见谁抽烟了,上去要一根。谁要走的时候把烟盒落下了,他就顺手牵羊拿走,回头人家来问,他说:“没见着。”明明在他裤兜里揣着呢!

这样抠门的人,娟慧以为他很穷,是生活所迫,走投无路,没办法,也挺可怜的。

周婶说:“屁!老钟有钱着呢,拆迁户,名下有四套新房子,要是都租出去,光收房租,就够他一辈子吃穿不愁。不知他怎么想的,还这么抠。真是越有钱越小气!我要是他女人,也不想跟他过了。占不到一丁点儿的好处!到现在还穿破袜子呢!舍不得买双新袜子穿!钱要带进棺材给阎王爷了!还不如跟他离了,自己拿两套房子走人。”

幸好,老钟打麻将不抠门,该输的钱都会出。周婶说,本来老钟打麻将也抠的,输了不给钱,硬要记账,等赢回来了再扯平。这算什么?别人赢了你,你不给钱,还得等你再赢回去?耍这种把戏,谁要跟你玩?一个个都不跟他玩了,引起公愤了。偏他又是打麻将上瘾的,没处去了,还了钱才让来的。

还有一说,听说是郭老太的曾孙子,有天晚上把老钟给打了,打得流鼻血,放话说:“我老太这么大岁数,什么也不能干,就打打麻将能开心些,图个乐子,你好意思输了她的钱不给?你好意思欠一个一百岁老太的钱?我见你一次打一次!看你给不给?”第二天,老钟就还了郭老太的钱,鼻子上贴着膏药。

老钟抠门,却只计较手头上的一块钱、两块钱,实实在在的现钱、钢镚儿,对银行账户的数字并不敏感。去年,他跟一个亲戚学炒股,卖掉一栋房子,钱全投进股市。一个月后,账户资金少了三万,够坐一辈子公交车了,他没在意。两个月后,又少了两万。三个月后,又少了三万。老钟还是一点不在意,坚持每天只坐一块钱的普通班车,不坐两块钱的空调车。炒股一年多,老钟亏损三十多万,终于沉不住气,气得从原来的“地中海”秃顶,渐渐变成现在油亮发光的光头,一毛不拔。都说,他抠得连洗发水和剪头发的钱也省了。

老钟炒股赔钱的事,是老姚告诉周婶的。难怪最近老钟胡牌只爱听“万”,不听“筒”和“条”,宁要红中、不要发财。只为“万”牌和“红中”是红的,而“筒”、“条”和“发财”是绿的。每次出“筒”、“条”给人点了炮,老钟都要拍桌子,说:“晦气!晦气!”

老钟还买了件大红色的夹克衫,这个岁数穿,难看死了,像个在太阳底下晒红的老乌龟,要死不死的样子。老姚说:“穿这么红,是盼着股票涨呢!”股票要红了才涨,绿就跌了。

老姚是个五十多岁的鳏夫,女人很早就死了,得病死的。老姚独自一人把儿子拉扯大,在路口给人擦过皮鞋、修过鞋底,在浴室给人搓过澡、擦过背,在工地上扛过水泥、铺过砖,在城市里捡过垃圾、收过废品,还专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过大半年的脚踏车,被派出所的人抓到,蹲过两次牢房。

三十多年过去,苦尽甘来,现在儿子很有出息,在一家保险公司当部门主管,管理整个盐城一带的市场,工资很高,前几年结了婚,第二年生了女儿。平日里,儿子、媳妇都要上班,便是老姚在家带孙女,没事就来打麻将。

老姚并不喜欢打麻将,他喜欢听收音机,跟着戏曲频道哼唱京戏。有时摸着牌,不由自主会哼两句,娟慧最爱听他哼《白蛇传》的那段:“素贞我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眉山上一蛇仙。都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了西湖边。风雨途中识郎面,我爱你深情眷眷、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总觉得在哪儿听过,特别入耳,忍不住跟着唱。

老姚是冲着周婶来的,他喜欢周婶。儿子给他安排相亲,想给他找个老伴,晚年有个陪着说话的人,不至于寂寞。老姚不要。不是不想,而是早有了中意的对象,再看不上旁人。

他喜欢周婶,是麻将馆里人尽皆知的事。经常给周婶点炮,周婶要什么牌,他就出什么牌。周婶没说,但老姚能从她出的牌里八九不离十地猜到。老钟说他不厚道,不带这么玩的,老姚掏钱给周婶,装作很心疼的样子说:“出铳也不能怪我啊。谁还嫌手里钱多啊。”

但周婶对老姚没什么意思。也难怪。一来,老姚是个斗鸡眼,两个眼珠子挤在一块,要打架似的,看着就不舒服,怪怪的,跟他面对面说话都想撇开脸去。二来,老姚还是个瘸子,左腿断过,走路一瘸一拐,一高一低,生活不便,看着也不是个滋味。

听人说,老姚的斗鸡眼是天生的,蹶子却有来历。

当年老姚的儿子考上大学,老姚没钱供儿子念书,砸锅卖铁也供不起。儿子心疼老爹,说没钱就不上了,算了。老姚当场就给了他一巴掌,下手狠,儿子脸上火辣辣的疼,老姚气急了,说:“没出息的东西!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别人想考还考不上呢,你脑子进水了说不上?大好的前程都不要了,养你这么多年干什么?不如一早饿死算了!不许说不上,听到没?没钱也要上!这点难处就怕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爸想法子给你筹学费!”

老姚不想因为自己的贫穷而耽误儿子的学业,那天,他捧着儿子的录取通知书呆坐了下午,想不出个正经的主意来,晚上天黑了,他望着渐渐升起的月亮,心一狠,跑到大街上,看准了红绿灯,给一辆小轿车撞了,压断一条腿。

车上坐着个大老板,前段日子刚闹官司,上过新闻,怕再闹出点风声来,名誉不好,给老姚赔了不少医药费私了。老姚没拿这钱治他的腿,都给儿子上大学用了,从此就瘸了。开学时候,儿子去学校报道,捧着厚厚一笔钱哭,说一定好好读书,以后出息了,孝顺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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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叫娟慧想起朱阿姨的儿子来,穷人家能出个大学生,真是万般不容易,像鲤鱼跃龙门,千万人挤一座独木桥,无数人被挤下去,掉进在河里,被滚滚的浪花淹没,眼瞧着往后的富贵成败尽在对岸的路上,只有三五个人侥幸上道。

老钟的几套房子,要是能分一套给朱阿姨,分一套给当年的老姚,这世界就太平多了,安稳多了。可惜,这世道从来不公平,从来不容易。有钱的,太有钱,吃喝玩乐,一辈子也花不完。穷的,连一顿饭也吃不上,一件干净衣服也穿不起,在路边乞讨,讨到一块钱都当宝贝捧着,点头哈腰说谢谢。

老姚的孙女才两岁,叫婷婷,和梅姐的那个被卡车压死的女儿一样的名字,长得也有几分相像,皮肤白嫩,浓眉大眼,古灵精怪,爱笑。周婶说,婷婷的妈妈有点少数民族的血统。那难怪了。难怪有点混血的样子,难怪娟慧第一次见这个婷婷,就想到那个婷婷,想到梅姐。

这个婷婷也很喜欢娟慧。她刚学走路,歪歪扭扭地往娟慧那儿跑,抓着娟慧的小腿,张开双臂要娟慧抱。可能因为这麻将馆里,娟慧是唯一和她妈妈年纪相仿的女性,身段也相似,瘦瘦小小的。

冬梅的婷婷,娟慧很少抱,那时候她年纪小,力气也小,不敢抱小孩,怕摔着,被老刘女人骂。现在她力气大些,看这个婷婷不怕生,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她很乖,一点也不闹腾,搂着娟慧的脖子不松,嘻嘻笑。娟慧看她笑得开心,自己也跟着开心,轻轻晃着,给她哼曲儿。

抱孩子是个力气活,抱久了,胳膊有些酸,抱不住了,又舍不得放开,换个手接着抱。她闻着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味,一颗心软绵绵的,像海绵浸在水里,真想自己也生个养着。

天气好的时候,娟慧抱着婷婷在门口晒太阳,玩雨生给的魔方,喂她吃粥,或者跑两条街给她买小馄饨、豆花,给她扎小辫子,就像当年梅姐给她扎辫子,两根马尾,真俊俏。

要么就给婷婷讲连环画里的故事。老姚儿子、媳妇给婷婷买了不少连环画。当年马昊给娟慧看的连环画,纸张泛黄,纸质粗糙,画也很简单,都是黑白的粗线条。如今连环画可精致了,纸张滑滑的,像打了蜡,太阳一照,闪着光。彩图非常精美,五颜六色,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价钱也贵,薄薄一本就要二三十块。但千年不变的是故事的结尾,“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现在娟慧知道,画上讲的都是假的,骗人的,千万不能信。童话故事里,无论有多少恶棍,总有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出现,拯救一切荒唐;但在现实生活中,你可能遇到许多恶棍,却一辈子也见不着一个英雄。童话故事里,公主总能遇上王子来搭救;现实生活中,并没有谁是公主、谁是王子,大家都是平民百姓。哪天你深陷泥潭,也没人来救你,只能自己救自己。童话故事里,结尾总是幸福的、美好的;现实生活中,幸福和美好只在梦里,凡事将就着过吧,对大多数人来说,平凡的人生、平淡的生活才是世俗常态。总之,童话从来不是现实。

娟慧抱着婷婷坐在门口的小院,梧桐树底下,美人蕉旁边,微风吹着,有淡淡的花香萦绕,想到许多年前妈抱着她的样子,忽然有种幸福降临的错觉。阳光顺着梧桐叶子的缝隙照在脸上,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闭上眼,好像回到村里,回到梅姐、婷婷、外婆都还在的时候,梅姐和外婆迎着风扬麦子,麸皮随风飘落在一旁,积成零散的一堆,娟慧和婷婷在风口处玩石子、跳房子,阿黄在一边摇尾巴、吐舌头,风中有麦子的味道。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

娟慧在周婶的麻将馆做了几个月,人名差不多都熟了,跟脸对上号,谁的茶杯长什么样、爱喝什么茶水,都记得清楚,却也没学会打麻将。万、筒、条、花,规矩太复杂,记不清。有时候郭老太被郭奶奶领回去吃饭,周婶叫娟慧来陪着玩两圈。她瞎出牌,总是输,好几次给老钟点炮。周婶嫌她没劲,就算了。由她做做煮饭烧水的活儿,给大伙儿倒倒茶水,还有陪老姚的孙女玩,像个小保姆。

除了偶尔去附近超市、菜市场买点东西,娟慧很少出门。像之前待在“尤记饭店”的厨房里,有片自己的小天地,闷着头过日子,春夏秋冬,一年过去也没什么感觉。倒是婷婷抱在怀里沉了些。婷婷会走路了,但娟慧还是喜欢抱她,就像从前老刘女人总喜欢抱明明,比起孩子的需要,更像是大人的需要,不抱着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没安全感。娟慧渐渐习惯抱孩子的动作,能一直抱着不吃力,常常想着,以后自己也生一个这么抱着。

来麻将馆的第二年春天,郭老太去世了。老人家都是冬天走得多。周婶说,每年冬天,麻将馆都要少几个老人,隔三差五就有个谁谁谁又没了。见面打招呼都说,哟,还活着呢?昨儿个晚上,那谁谁谁翘辫子啦。岁数也不大,才八十三!

郭老太一把年纪,特别怕死,特别怕冬天。听说有老人在浴室跌跤,中风了,半身不遂,便不再洗澡,只偶尔叫孙媳妇拿热毛巾,涂点花露水,给她擦擦身子。听说好多老人都是睡着时候断气的,便常常包夜打麻将,生怕一睡着就彻底醒不来。谁知冬天平平安安过去了,春天来了,大家都松口气的时候,她没熬过去。

这天下午,两点钟,太阳暖烘烘的,大家都有点犯春困,郭老太自摸了一把清一色的“万”字一条龙,高兴得手舞足蹈,双手拍桌子,一下又一下,哇哇叫,把大伙儿都吓着了,犯困惊醒了,以为她中风了。其实,郭老太只是高兴坏了。这种事,她一百年就遇上这一回,开门红,太惊喜了,太激动了,猛地咳嗽,一口浓痰呛在喉咙里,透不过气来,眼珠子快翻过去。

周婶一看不对头,赶紧跑过去,在郭老太背后用力锤了一把,郭老太瘦弱干瘪的身子一振,咳出一大口浓痰来,吐在桌上,一块腥臭的绿色痰液,这才喘过气来,没给噎死。平复之后,两手一伸,笑嘻嘻的,跟大家要钱。

晚上,郭老太被儿媳妇郭奶奶领回家吃饭,好兴致还在,吃太快了,来不及细嚼慢咽,吃了块豆腐滑到喉咙里呛着了,喘不过气来,又没人给她在背后拍一下。下午她一口气打了十多圈,手气好,连着胡牌,想丢手也丢不开,回来太晚了,家里人都吃完了,在客厅看电视,有说有笑嗑瓜子,谁都没听到郭老太在厨房里噎得喘不过气来,眼睛瞪得老大,最后趴在桌上,断了气。

一刻钟后,看电视看得入神的郭奶奶,忽然想起到厨房间问候郭老太吃完了没,准备洗碗,发现郭老太已经断气,眼珠子翻上去。她先是吓了一跳,拍拍胸口,继而冷笑一声,才大声喊人来。

郭老太死了后,除了她一手带大的曾孙子哭得很伤心,别的谁都没掉眼泪。一百多岁了,算寿终正寝,没什么好难过的。老钟挺开心的,又能去葬礼上蹭饭了。周婶很失落,三缺一,找不到牌友。娟慧说,满屋子打麻将的,随便叫个不就是了?周婶说不行,麻将打久了,也有感情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喊个人来,这个也要看缘分,没缘分的,牌品不好,合不来。

谁知才过一个礼拜,郭老太刚烧完头七,郭老太的儿媳妇,郭奶奶,来麻将馆了。她的黑布鞋上还绣着戴孝的麻,忙了几天的葬礼,有些疲惫,神情倦怠,但到了麻将馆,忽然精神百倍,说:“这个老不死的,总算死了。我也轻松了。我最喜欢打麻将,这不是要照顾她吗?又要照顾一家老小,忙这忙那的,哪有工夫?眼下有工夫了,我这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婆,家里的事情都丢给儿媳妇管去,我无官一身轻,下岗退休,也过过老佛爷的瘾!”

如今,郭奶奶成天过来打麻将,和周婶、老钟、老姚组成新一桌的牌友。每天到了晚上,天黑了,是郭奶奶那五十多岁的儿媳妇,头发有些白了的郭大妈,来喊郭奶奶回去吃饭。郭奶奶穿着厚厚的棉背心、毛线衣,抱着从前郭老太抱的那个大红热水袋,正襟危坐,驼了的背挺得笔直,门前梧桐树一样魁梧,摸着牌说:“不急,容我打完这局。”

郭大妈便在一旁等着,看着,弯着腰,像小宫女在伺候老佛爷,像极了从前郭奶奶等着郭老太的样子。打完一局,郭奶奶洗牌。郭大妈说:“妈,再打一局,咱回去吃饭。”

郭奶奶有些不开心,说:“我这时候手气正好,连着胡了两把,偏你要来搅我的兴致,叫我不开心。要回去,你自个儿先回去吧,我不饿,再玩两圈。”

郭大妈不说话,憋着嘴站一旁看牌。郭奶奶玩了两把,说:“得得得,回去吧,六层楼,上上下下的,我无官一身轻,倒乐得轻松自在,你整天忙这忙那的,也不容易。再不回去,儿子又要打电话来催了。我可是看在儿子的情面上,心疼你。”

她活脱脱成了从前的郭老太,只不过口齿还伶俐,话里不饶人。

娟慧抱着婷婷,瞧着这一桌桌打麻将的,觉得人间真有意思。从村里,到“尤记饭店”的小厨房,到“周记麻将馆”,外面的世界精彩多了。

从前,她只惦记着自己那些事,像活在一口枯井里,与世隔绝,自我封闭,如今在这个热闹的麻将馆,她坐在角落的收银台,看戏一样看这形形色色的其他人,全然不同的经历和遭遇,感叹万分,幸福的标记尚且没有看到,但许多苦痛的情绪都高烧一样退却了,像一滴墨水溶进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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