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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石女》36

2018-04-15 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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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01

七月底,上海的天气热起来,三十五度。晚上九点五十,娟慧到店里换班。外面很闷,马路上热气腾腾,蒸笼一样。

骏洋穿着短裤背心,趿拉着一双旧人字拖在店门口等着,骑着那辆破电动车,玩手机,两个拇指一按一按,小鸡啄米似的。他有点胖,怕热,满身大汗,背心后面湿了一大片,不时擦额头,冲店里喊:“你倒是快点啊。外头热死了。”

“来了来了。”文丽换了衣服,收拾东西,戴上那双白手套,问娟慧:“你什么时候来店里的?”

娟慧想了想,说:“两年多了吧。怎么了?”

文丽说:“下午蔡阿姨过来,说她另外两家店的事,说店里员工流动性太大,没做几个月就换工作,一直要招人,麻烦。要我说,这能怪谁呢,上班时间长,钱又没多少,谁愿意干?找到待遇更好的工作,当然跳槽走人了。蔡阿姨说你是个例外,都在店里干了好几年了。”

娟慧笑笑没说话。文丽想问什么,又没问,她知道娟慧的性子,说:“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点。累了就打个盹,别死撑。现在学生放暑假了,晚上人更少,好打马虎。”

娟慧点头,看着文丽坐上骏洋的车,看着两个人骑车走远了,忍不住问自己,已经两年多了?日子这样快。算上之前在长途车站的一年多,她来上海已经四年。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她都二十七了。

还记得刚到上海的那会儿,整个人都懵了,一时找不着北。是真的找不着北。从前在苏北,住的房子都是门朝南,门口能照到太阳,方便晒衣服、晒粮食。随便站在谁家门口,都能指出个东南西北来,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回家的路。

上海的房子太多了,比盐城火车站那边的还多,挤在一块,四面八方,朝哪个方向的都有,一时摸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该往哪儿走。抬头看看,都是高楼大厦,阴雨天有雾,楼顶都穿进雾里了,快爬到天上去,这得多少层啊,一百层?数不过来。谁敢住那么高的地方?万一掉下来,骨头都摔成泥巴了。

路上人多,车子也多,小轿车、公交车、大卡车、面包车、货车,跑来跑去,横冲直撞,像干掉的河里剩下的小鱼乱蹦。从前听人说过上海的繁华和热闹,但从没想过会这样具体。站在马路边上,看着车来车往,两腿发抖,不敢走了,怕被车子撞。红绿灯一闪一闪,看人群走动起来,赶紧跟着走,左看右看,像个被通缉的扒手。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娟慧用木头衣架打伤了周凯,从周婶的麻将馆里跑出来,无处可去,在盐城车站坐了一晚上,想了一晚上,想到这辈子唯一的牵挂就是马昊,不管怎样都要再见他一面,第二天清早坐第一班车来了上海。人生地不熟,白天转了转,晚上住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第二天在一家小饭馆找了份洗碗的工作,跟从前在“尤记饭店”一样。

她是做惯了事情的人,劳碌命,闲不下来。在上海无依无靠,总要想法子糊口。不然光身上那点钱,能撑多久?听说上海开销很大的,就怕还没见着马昊,她就要在马路上乞讨了。找工作吧,她没文化,不识字,又不爱跟人打交道、不能干服务员端茶送菜的活,除了在厨房间洗碗,也没别的可做了。

在那家小饭店,娟慧只干了两个月就被辞退。老板娘的乡下小姨娘过来了。小姨娘快六十岁,一直在外面打工,很壮实的农村妇女,如今年纪大了,头发白了,没人要,找不到活儿干,只好来侄女的店里找事情做。店铺门面小,跟从前“尤记饭店”差不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洗碗的人来,实在没必要。硬要辞退娟慧的话,又没理由。便百般挑剔,说她干活不利索、手脚太慢、碗洗得不干净,还说她卖骚,四处放电,勾引老板。

平白无故被人冤枉了,娟慧觉得很委屈,跟老板娘理论,说她没卖骚,她不是那种下作的人。她顶讨厌男人了,怎么会主动亲近男人?

老板娘说:“哎哟!招个洗碗的还要看人脸色,什么世道!脾气真大!把自己当千金大小姐呢!有本事别在这儿干啊!”

几番折腾,娟慧不堪忍受,说不做了。洗个碗而已,你家店不要我,我大可以到别家去,何必这样尖酸刻薄羞辱人,要我把整个脸面都赔进去?给我几个钱了?

她虽穷,却也有骨气,要脸面,说不想干了。老板娘便理所当然地辞了她。晚上结算工钱时,又克扣了两天,辞退的当天不算,刚来的那天也不算。看老板和小姨娘、还有做厨子的表侄站在后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人多势众,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当吃个哑巴亏,拿了钱就走。

第二份工作,是在附近另一家饭馆里洗碗。做了三个多月,国庆节长假,老板和老板娘说要回老家一趟,侄子要结婚,回去喝喜酒,最多一个礼拜就回来。结果再也没回来。打电话也没人接。

倒是地产商的人过来了,说店门面的租期到了,老板没续租。厨子拍桌子大骂一声,说一年的工资都没给,狗日的。把店里桌椅和厨房间锅碗瓢盆都当废品卖了,算是补贴。相比之下,娟慧只被骗了三个月的工资,好像没那么可怜了。要比惨啊,这世上总有比你更惨的人;最惨的总归不是自己。她这么安慰自己。

第三份工作,是在一家面馆洗碗。做了不到一个礼拜就走了,工钱也没要。老板娘人挺好的,慈眉善目,像个活菩萨。可老板不是个东西。

有天下午,他趁着来厨房间端菜,摸了一把娟慧屁股,还朝她嬉皮笑脸、伸舌头、舔嘴巴,活脱脱一个老了的周凯。娟慧咬牙忍了。到晚上,老板又来摸她,娟慧没忍住,甩了他一耳光就走。不想委屈自己,不想重蹈覆辙,不想再受人欺负。

第四份工作,是在市区一家饺子店洗碗。市区比车站附近正规多了,娟慧在店里做了快一年,工资都照付,从不拖欠。几个服务员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姑娘,老板娘和厨子是两个五十来岁的大妈姐妹,女儿国一样一个男人都没,没人欺负她。

本想就一直在这店里干下去,谁知有天中午,店里特别忙,老板娘让她帮忙端盘子。大堂里,她听到两个年轻男孩子说话,都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学生,要开学了,来报道的。

娟慧想起之前在“尤记饭店”洗碗的时候,老板的侄子雨生,就那个送她魔方的雨生,也是交大的。那魔方她还带着呢,一直放在冬梅衣服缝的布袋子里,刚巧从盐城带过来了。

可是来上海一年多,她都没去过交大,也不清楚交大究竟在哪儿。要不去看看?兴许能碰上雨生。他还没毕业吧?认识雨生的时候,她二十岁,现在她二十四岁。大学要读几年来着?听说是四年。该不会他刚好毕业走了吧?兴许他接着读研究生、博士生?交大学历高着,雨生那么好学上进,不是没可能。不管了,去瞧瞧吧。就请假去了。

一路问人,坐了半天的公交车,才到闵行交大门口。真远,像来了农村乡下,市区的高楼大厦不见了,大商场不见了,都是小便利店、杂货铺、矮砖头房子,还有郁郁葱葱的庄稼地,地里是成排的玉米,黄橙橙的,隔着车窗都像能闻到甜玉米的香味。到学校附近才稍微繁华些,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好多商铺门店,像大城市了。

刚开学,校门口的人特别多,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孩子,还有跟着来的家长,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像在火车站。娟慧看门口好几个保安在巡逻,不敢进去。

在这群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跟前,她不自觉地自卑起来。要内在她没内在,大字不识几个,自己名字也写不好,她还偷过老刘女人的钱,打过周凯;要外在她也没外在,这副穷酸样,衣服旧旧的,像捡垃圾、收破烂的,万一被保安当小偷拦住、不让进,怎么办?多丢脸。

可大老远地来了,就这么走了,又舍不得。想了想,干脆到附近商场买了身新衣服换上。多少年没买过新衣服,这次也没心疼钱,稍微打扮打扮,到洗手间用自来水把头发梳理整齐了,才进校门口。

交大真大,走来走去走不到头,估摸着有从前在乡下一个村子那么大。教学楼很多,处处都是六层高的楼房,砖红色的墙,一层一层的楼梯,亮堂的教室,整齐的座椅。学生满大街都是,成百上千。

娟慧随便走着,东张西望,看着这群充满朝气的年轻学生,个个都像当年的雨生,羡慕极了,走了好久也不觉得累,太阳底下也不觉得晒,兴奋得满脸通红,同时暗下决心,要是将来有孩子,一定要供她上大学。要是能来交大,最好不过。就是不知道没文化的她能不能生出那样有脑子的孩子来。龙生龙,凤生凤,她生什么呢?

四处闲逛,走到天色暗了、学校里路灯都亮起来才出校门,舍不得回去,又在校门口的一条街上转了转,看了看。碰巧在十字路口瞧见一家新开的便利店,门口贴着招聘营业员的告示,指明了说要值夜班,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顿时来了兴趣。

娟慧失眠很久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越来越严重。一夜又一夜睡不着,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路灯,从天黑望到天亮,望到太阳出来、天亮起来、路灯熄掉、外头街上人渐渐吵闹起来。

可能是来上海的第一个晚上开始的。住在车站附近一家破旧的小旅社里,房间很小,没窗户,就卫生间顶上有个小通风口,莲蓬头滴滴答答流着水,地上水泥也染了铁锈的颜色。屋里阴暗潮湿,一股发霉的味道,喷了消毒水也遮不住,两种味道混在一块,很呛人,很恶心,倒胃口。墙上的石灰剥落了,露出里面的土灰色。墙角里生了青绿色的苔藓,有蚂蚁、蟑螂、甚至老鼠、蚯蚓爬来爬去。被褥、床单颜色泛黄,一股腥臭的怪味道。也许前一天晚上,还有路过的小夫妻,或者野鸳鸯,在这床上干过那事,老板只是匆忙换洗,并不干净。

洗澡时候,娟慧觉得浑身不自在,水有点凉,淋在身上糙糙的,好像水质不干净,有杂质。地上影子一晃一晃,抬头看,总觉得浴室上面的通风口怪怪的,像有双男人的眼睛在偷看,像周凯隔着窗户的眼睛,又像老杨隔着帘子的眼睛,怕得很。随便冲洗了,爬上床。

闭上眼,总觉得这屋里不止她一个人。除了马路上车子路过的轰隆隆声响,还听到些窸窸窣窣的怪声音,一阵一阵的,不是隔壁的,就在这屋里。不是老鼠、蟑螂,是有人,这屋里还有别人,某个男人,在黑暗的角落里望着她,等她睡着,就爬上床来,摸她,侵犯她。像老杨、周凯那样。

怕得厉害,闭上眼睛就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干脆振作精神,僵尸一样硬挺挺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窗外的那盏昏黄的路灯,看着看着,没一点睡意,直到天亮。天亮了,外面路上热闹起来,早点铺子开张了,老板大声叫卖,有人来买早点,唠叨家常。娟慧累极了,困极了,打打哈欠,眼皮发酸,头疼得厉害,才稍微睡会儿。

后来自己租房子住,以为关上门,插上插销,用凳子撑在门后,没人能进来,就不怕了。被房东隔开的一个很小的房间,不到十平方,只放了一张木板床,一张小方桌,一个小衣柜,里里外外都看得清楚,根本没地方再躲藏一个人。但还是怕,怕得睡不着,总觉得天下不太平,觉得这屋子不安全,觉得有人要害她。

要是换个女孩子,在十三岁的某个晚上,被一个中年男人侵犯,十年后的某个晚上,又被一个年轻男人侵犯,她也会怕得夜夜睡不着,天一黑就怕。人家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是十年后再被蛇咬,这辈子都不敢碰井绳了,看一眼都心慌。

天一黑,娟慧就怕得厉害,开了灯也不行,本能地觉得黑夜不安全。坏人都趁天黑了干坏事。谁知道隔壁邻居是不是坏人,有没有偷偷配一把她房间的钥匙?夜里溜进来怎么办?她力气小,打不过,肯定要吃亏。在床底下备了一把铁榔头,但不知到时候来不来得及拿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都有害她的可能,谁都不能信,谁都要防着。疑神疑鬼,难得眯着一会儿,也会做噩梦惊醒,梦到满身的蟑螂在身上爬,吓出汗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眠对身体的影响,还是因为周凯那件事,娟慧之前不来月经的,不知怎么,忽然来了。来得乱,有一天没一天的,这周来两天,下周来三天,好像当天来不来全凭老天爷掷骰子一样随意。这么断断续续来了一年,忽然又不来了,彻底不来了。

不光不来月经,那处地方也坏掉了,像一口幽暗的枯井,慢慢地、慢慢地干掉了。像一道撕裂的伤口,渐渐愈合起来,封闭起来。像衣服上的补丁被缝好,看不到针眼。像一扇大门紧紧关上,锁上,进不去了。

想起之前在村里,听说蒋医生的孙媳妇文秀,是个石女,就这样,底下没有那条缝,不能同男人睡觉。娟慧成了石女。这是病吗?她不在乎,反正她不想碰男人。

她可以不来月经,不碰男人,但不能不睡觉。有天下午,娟慧在厨房洗着碗,忽然额头冒冷汗,有点头晕。接着眼前一黑,头重脚轻,晕倒在厨房间。老板娘吓坏了,掐她人中,给她脸上泼冷水,叫醒她,给她灌了一大碗红糖水,当她低血糖。看她眼睛里都是血丝,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很吓人,让她去看医生。

去医院挂号,医生说她不是失眠,是心理有问题,想太多,得了“被害妄想症”。娟慧问能不能开点药,让她睡踏实些。每夜睡不着,太难受了,白天还要干活,脑子都要炸了。医生就给她开了些药,又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总一个人闷在屋里不说话,有时间多出去走动走动,多参加集体活动,处处朋友。这病十有八九是憋出来的。”娟慧支支吾吾答应着。

吃了几天药,全无效果,还是失眠,甚至变本加厉,更加严重。一躺在床上就神经紧绷,睡意全无,很亢奋,像要打仗的前线战士,严正以待。干脆把药都扔了。

很快的,娟慧找到一种简单易行的解决方式:白天睡觉。

她所深深恐惧的,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的黑夜。被侵犯的两次,都发生在夜里。天一黑,身上寒毛都竖起来,像受惊的猫、蝙蝠、猫头鹰,忽然精神百倍,战战兢兢,亮着一双眼睛环顾四周。

天一亮,阳光普照大地,外面有人走路、说话,她就放下警戒心,睡眼惺忪,很快入睡。外面越吵闹,她睡得越安稳。在她心里,只有白天才是安全的。光天化日,坏人们做贼心虚,怕被人看出来,不敢太放肆,总要装出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来,骗人骗己。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狐狸尾巴都露出来,妖魔鬼怪都现出原形,憋不住了要使坏。

在饺子店,娟慧只能用调休的方式,隔三差五换个班,白天补觉,但白天睡眠毕竟不如晚上,总还是头晕。既然这边有值夜班的工作,干嘛不来试试?对她来说,昼夜颠倒,刚好了。

娟慧应征了这家便利店的营业员工作。店长姓蔡,娟慧叫她蔡阿姨,五十多岁的离异女人,上海本地人,家住附近,很有钱,开了好几家便利店,还打算再开美发店、美容院。这家店里除了娟慧,还有文丽、春香两个年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一同值班,轮流值早班、白班、夜班。

有了这份工作,娟慧另外在附近租了房,从此白天在屋里睡觉,晚上来上班。店门口正对着交大的校门。娟慧想着,也许哪天,她会看到雨生,认出他来。认出他做什么?不知道。在这世上,她并没有更多认识的人了。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总要给自己留点简单朴素的念想。

再说,名牌高校门口上班,远远看着,也是件倍感荣耀的事。像沾了光彩一样,她也成了半个文化人。这些年,她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好好上学,现在太辛苦。

可是,两年过去了,她一次也没见到雨生。是没认出他来?还是他毕业走了?或者,他不在这个校区?听说交大还有别的校区。不知道。娟慧一边上班,一边守着校门口望着。一次也没再进过学校,不好意思。

现在暑假,学生们都回老家了,学校人少,又是大热天的晚上,没什么人出来,店里生意很冷清。娟慧站在收银台后面,偶尔玩玩手机,在几个同城交友群里看别人聊天,打发时间。文丽教她的。春香也在群里,她经常勾搭陌生男孩子说话,打情骂俏,但娟慧从不发言。

她是一个人寂寞得慌,想有个人陪,但真有人陪着,她又怕,疑心对方图谋不轨,觉得不安全。网络虚拟世界挺适合她,寂寞的时候,一声不吭,悄悄围观,自我安慰的温暖。连打字都不用学。这几年,科技发展得太快,要不是文丽教她,她早就落伍,文盲一样,叫人笑话了。

夜里十二点,要清理过期的食品。店里有规定,吃的东西一旦过了保质期,立马从货架上撤下来,免得不小心卖给顾客,被检举就麻烦了。店里要被罚钱,她也要丢工作。按理说,不光要撤掉,还得扔了,不能留仓库。蔡阿姨说:“扔了怪可惜的。我家就我一个人,带回去也没人吃。你要吃,留着吃吧。别叫人瞧见。”

娟慧忙了一晚上,虽然客人少,也要不停地整理货架,加上白天一直睡着,没吃东西,饿得很,就冲这一顿了。有时过期食品太多,吃不完,就打包留着,第二天一早下班,带回去吃,省一顿饭菜。她一天就吃两顿,夜里十二点多一顿,早上七点多一顿。

娟慧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走到这一步,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个人独活在这世上,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里,谁都不依靠,单凭自己,有份简单的工作,远离白天的人群,只跟很少的人、打最简单的交道,告诉对方一共多少钱就好,收钱找零,还能吃上许多免费的好东西,面包、盒饭、拌面、三明治、饭团、鲜奶、沙拉、意大利面等等。挺开心的。好些东西之前从没吃过,贵得很。

在她看来,沙拉是最不划算的,就是把几样水果切成块,菜叶子洗干净了,配些酸酸甜甜的酱料,混在一块拌一拌。全生的,没煮熟。谁要吃生的菜叶子?跟农村里喂猪一样。娟慧尝过几次,不好吃,也吃不饱。太不实惠。不明白上海的年轻姑娘们怎么会喜欢。

她们是想减肥,恨不得瘦成皮包骨头。娟慧见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眉毛可细了,指甲上都画了画,在店里买了一盒沙拉,在休息座那边吃了一半,就饱了。她的肠子有多细!胃口有多小!那就能饱!回头干活可有力气?

意大利面听着很洋气,——意大利,老外的国家呢,也不知道在哪儿。其实面还是面,一样的,天下乌鸦一样黑,吃着跟乡下的拌凉面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多倒了些番茄酱,很甜。实际上就是番茄炖面。连个鸡蛋也舍不得放,未免太抠门。娟慧吃不惯甜的面。在苏北待惯了,口味偏咸。

喜欢吃饭团。原以为又是糯米团、又是紫菜海苔、又是乱七八糟的蔬菜生鲜,不会喜欢。谁知吃了一次,上瘾了,糯米团沾着酱油、酱生姜片,特别香,特别开胃,吃了一个还想再吃。每次夜里要清货,娟慧都先把过期的饭团吃了,别的打包,一早带走。

娟慧又过上安稳无忧的生活,一直没去看马昊。她只上过两年学,记得老师教过一句诗:近乡情更怯。大概就是这份情绪。从前在村里,每天忙着干农活,没时间,也没钱去看马昊。因此去不成也心安理得,能给自己找理由。

后来在盐城车站附近,在周婶的麻将馆里做事,一天到晚给那帮老头子老太太端茶倒水,心思也跟着老了,安分守己,不想动。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上海,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四年过去,安安稳稳的,也不想去看马昊。

隐隐地觉得,去看他,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波折,会提醒她从前的羞耻和不堪。她不要波折,不要羞耻,只要静默的安定和平凡。可又忍不住偶尔惦记他,梦到他,盼着再见到他。就这样矛盾着,也一天天拖着。

在她心里,马昊渐渐成了一个虚无的幻想,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好像他早就死了,死在十多年前,被带去少管所的那个下午。当他和老杨在那夜同归于尽。所有恩怨一并埋葬。而娟慧心里,只留了一座他的坟墓,跟婷婷、外婆、冬梅一样,逢年过节的时候,祭拜一下,念想一下,不做他想。

门口“叮咚”响了,玻璃门自动打开,有人来买东西。娟慧把吃剩的饭团搁在后面桌上,擦擦嘴,走到收银台前。

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可惜不是雨生。三十不到的样子,短发平头,胡子邋遢,穿一件黑色背心,很精壮,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胳膊上龙飞凤舞好几个文身,手腕处有一串数字,像个小痞子,比周凯像多了。

周凯是打肿脸充胖子,装的痞子,色眯眯的,流里流气,骨子里不过是个龌龊的小流氓,专挑软柿子欺负,不敢硬碰硬。后来娟慧回过一次盐城,打听周凯的下场,只知道他和丽琴结婚了,生了个儿子,接手了那家火锅店。别的就一概不知了。

眼前的年轻男人,身上有股小混混的味道,像黑社会的,眼神很凶,像磨得锋利的宰牛刀,要打人似的,不敢招惹。蔡阿姨说,她早就跟附近的帮派人士打过招呼,给了保护费,不会有事的。但娟慧还是有点怕。

他朝娟慧看看,两人四目相对的一刻,娟慧愣了下,他也愣了下,面相有点眼熟,在哪儿见过的样子,但没有多想。他指着柜台底下的一排香烟说:“两包牡丹。”

娟慧把香烟递给他,他给娟慧钱,娟慧找零。这样琐碎的事情,本是做惯了的,得心应手,这会儿却有些慌。她分明感觉到,这男人盯着她看。或者盯着收银台的钱看。零钱递到他手里,他又盯着她看,看得她不自在。

娟慧觉得不对劲,不知他要干什么,要对她动手动脚?要抢钱?那就按下收银台底下的报警铃,附近的公安会第一时间赶过来。大城市毕竟是大城市,为非作歹的代价比乡镇、农村高得多。尤其这还靠着交大,校门口就是保卫处,他没这么胆大包天吧?还是她想多了?上个月有天半夜,附近有家便利店被抢,抢劫犯当下就被抓起来。角落里有摄像头拍着呢,傻不傻。

那年轻男人接过香烟和零钱,离开了。走到门外,又回过身看娟慧,隔着一扇玻璃门,远远地盯着她,眼神一半凄厉、一半哀怨,箭一样射过来,好像要把她看穿,看得她心发慌。

总觉得这眼神在哪儿见过,可又不记得。老家农村的谁吗?周婶麻将馆的人?碰巧来上海了?认识的人在脑子里一个一个过,真不记得了。

等他走远,娟慧吃着饭团,忽然想起来,这眼神跟当年的马昊有点像,眉眼之间的长相也有点像。这么多年没见他,印象模糊,早忘了他模样,这会儿见了这人,好像大梦初醒,什么都记起来。马昊比她大两岁,也差不多这个年纪。难道眼前这人是马昊?

不会的,马昊被关在监狱里,被判了无期徒刑,怎么会在外面?他逃出来了?不会的。这都什么年代了,当是武侠小说里劫法场呢?不可能的。不现实。不行,要去看看他,确保他在监狱里。

娟慧有点怕。如果他真逃出来,而她这些年一直没去看过他,他一定怨死她了。她当他死了,安心念着他,要是这会儿他死而复生,从坟墓里爬出来,她要被吓死。

第二天早上,五点五十,骏洋准时送文丽过来换班。本来应该春香值班的,不巧最近她身子不舒服,要休息几天。春香不说文丽和娟慧也知道,她肯定又去做人流了,肯定又被男朋友甩了。也是可怜。天下女人,没有一个不可怜的。

文丽脱了棉手套,换上工作服,问娟慧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一夜没睡觉,太累了。娟慧说没事,习惯了。文丽说:“早点回去睡吧。”

回家洗漱睡觉,睡不踏实。做了个梦,梦到当年马昊被送去少管所,他一路走着,最后一刻回头看娟慧,眼神幻灭,半是凄厉、半是哀怨,看得娟慧心发慌,醒来时满头大汗,想到那个年轻男人的眼神,一时没分清究竟谁是梦,谁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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