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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石女》39

2018-04-21 沪生 徐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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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04

一早换班的时候,文丽脸色煞白,丢下包,脱了棉布手套,工作服也没换上,急急忙忙往卫生间跑。

门口的骏洋也一副神色慌张的样子,穿着一身旧皮夹克,扶着电动车看着娟慧很尴尬地笑笑,搓着手哈气。

几分钟后,文丽大松一口气出来。娟慧以为她尿急,笑话说:“水喝多啦?就这点路也憋不住。”

马昊回来大半年,娟慧心情比从前好多了,有了归属感,心里踏实,睡眠也好。文丽都说她脸色红润了,笑得多了,人也精神。之前都是文丽找她搭话,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很少回话,现在也会拿文丽开玩笑了。像个正常人。

文丽摸着胸口说:“还好没怀孕。吓死我了。”

出门告诉骏洋。骏洋绷着的脸终于笑起来,擦擦额头的汗。文丽嗔怪了他几句,送他走了,回来跟娟慧说:“月经迟了两个礼拜没来,以为又怀孕了。附近药店买了个验孕棒测了下,还好没。”

娟慧记得文丽说过,几年前她意外怀过一次,当时两个人都还小,什么也不懂,刚来上海,也没钱,也不敢跟家里人说。后来是骏洋跟老乡借钱,陪她去医院打掉了。休养了两个月才好。

文丽说:“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现在要是再怀上,只能立马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不能再打了。”

她想娟慧连男朋友都没,肯定没经历过这些事,不懂,跟她解释,“我跟你说,打胎对女人身体不好的。我听医生说,打过一次胎的女人,再打第二次胎,子宫壁都刮薄了,以后想怀孩子也难,怀上了也留不住,胎儿着床不稳,抓不住子宫,会习惯性流产的。最好一次都别打,怀了就生下来。”

想想又说,“最好婚前别跟男朋友同房。别学我。我不是什么好姑娘。”

娟慧说:“那春香……”

文丽撇撇嘴,“不是我说难听话,春香那样,一年打三次胎的,以后肯定生不了孩子。太不把自个儿身子当回事了。”

春香上个月又打胎了。又请假了几天在家休息。她是个很没主见的姑娘,男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才交往一个礼拜,说要上床就上床。交往一个月,说要同居就同居。亲热的时候说不想做安全措施就不做安全措施,怀上孩子了说去堕胎就去堕胎,打掉孩子了说分手就分手。光去年一年,春香就怀胎三次、堕胎三次,还不是跟同一个男人。这要搁农村里,指定给人说死。没脸见人了要。

每次打完胎,男人觉得没玩头了,跑了,回头春香身子好些,又在网上勾搭别的男人。同城聊天群的男人们都知道她是个便宜货,说她是风尘浪女,是公交车,两块钱就可以上一次。女人们都瞧不起她。文丽也看不上她。太糟践自己了,也不懂她图个什么,比人家卖的还不值,好歹卖的还图个钱了。

文丽是最爱八卦的,千里眼、顺风耳,什么事都知道。听文丽说,春香最近的男朋友是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搞长途运输的,山东人,经常来上海送货,在老家有老婆孩子,孩子都念初中了。每个礼拜二晚上十点半,那男人来找春香,带她到附近饺子店吃碗三鲜饺子,然后去旅馆开房间。

亲热完,男人打呼噜睡觉,春香光着身子在一边看书,旧书摊上淘来的两块钱一本的言情小说。春香念过几年书,识字不少,成天爱看言情小说,睡前看,上班闲着没事的时候也看,就搁收银台底下,做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梦,做了好多年没醒过。

“春香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孩子,男人,婚姻,家庭,都没指望了。由她去吧。是她自己不自爱、不自重!怨不得别人。算了,不提她。”文丽说,“我还是挺喜欢小孩的。骏洋也喜欢。想生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最好是先生男的,再生女的,回头哥哥大了还能帮着照顾妹妹,我们也省心。”

娟慧说:“那怎么现在不生呢?”

“要挣钱啊。要不是爸妈硬让我出来打工,存钱给两个弟弟上大学,说家里以后就指望他们兄弟俩,一定要上大学、有出息、出人头地,我早回家跟骏洋结婚、带孩子去了。还在这儿上班?”

娟慧点点头。她知道文丽是安徽人,比她小两岁,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大的读高中,小的读初中。骏洋跟她同乡,一个村的,从前一块上学,也算是青梅竹马,打小就手拉手的那种,上中学时候就偷偷亲上嘴了。

两个人的学习成绩都不怎么样,高中没毕业就一块出来打工。来上海好几年,没分开过,感情很好,吵架都没有过。娟慧羡慕他们。她也想有这么个伴儿,像世上所有寻常夫妻,白头到老一辈子。

“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都没听你说过你家的事。”

认识文丽有一年,每次都是两人换班的时候,文丽主动跟娟慧说几句,娟慧听着,点点头,很少说自己的事。她觉得文丽是个踏实本分的好姑娘,但她羞于启齿过去那些事,不如一笔带过。更没有提过马昊,文丽不知道她现在有了男人。

“我家就我一个,没有兄弟姐妹。”

“爸妈呢?在老家?你老家哪儿的?过年也没见你回去。”

“爸妈都过世了。老家盐城的,家里没别人,很少回去了。”

她知道只要一说爸妈不在,别人就不好意思再追问什么。

“哎呀,那也挺可怜的。早些找个对象吧,你比我还大两岁,该结婚了。一个人不容易,有个对象疼,也算好过些。有空我给你介绍。”

娟慧笑笑不接话,收拾了出门,“我先走了啊。”

回去的路上,娟慧想起文丽说的怀孕的事,算算自己的月经也推迟很久。刚刚当着文丽的面,她没好意思表露出来,她的月经来得诡异,之前在村里,来过头一次就再也不来了,好几年没踪影。没跟冬梅说,也不好意思去找蒋医生看。后来在盐城出了周凯那件事,又开始来月经,连着一年断断续续来着,没个准,然后又彻底不来了。半年前马昊回来,他们亲热之后,她又开始来月经,也是断断续续来着,很不规律。

但这次有一个多月没来了,忙着上班,也没当回事,心想晚几天来还好呢,少受点罪,每次都疼得死去活来,不来也是解脱。但没有迟这么久的。该不会是怀孕了?还是又彻底不来了?

到附近药店买了根验孕棒。在路边的公共厕所里用了。等结果的时候摸摸肚子,干瘪瘪的,不像有孩子的样子。但马昊回来少说也有半年了,听文丽说,男女之间有正常夫妻生活的话,半年也该怀上了。除非一方不孕不育。难道她不孕?女人月经不正常,不孕也是有可能的。

两分钟过去,验孕棒上清清楚楚的两条杠。摸着肚子的手颤抖起来,真怀上了?肚里有个孩子?有个活物?左右摸摸,怎么感觉不到一点动静呢?一定是孩子个头太小,还没足月。从前冬梅怀孩子的时候,也是四个月才有胎动。

她怀了马昊的孩子。她早就期待的孩子。激动得眼泪掉下来。不知是男是女。但愿是个闺女。想到当年在村里刚认识冬梅的时候,冬梅抱着刚满半岁的婷婷喂奶。一晃过去十多年。

十多年前,和马昊在东台的自由市场初次见面,她跟着妈捡菜叶子,马昊跟着老杨卖菜,可有想过以后他们会有个孩子?世事难料。那时他们自己都是孩子。

现在他们只是风平浪静过日子。平常娟慧一早下班回家,马昊还睡在床上,一身烟酒味。她叫醒他,吃些她带回来的东西,她洗漱睡下,他也接着睡,睡一整天。有他陪着,娟慧睡得安稳。

有时他们亲热。他爱抚的动作渐渐温柔娴熟,很有技巧,好像在外面跟谁学过似的。但娟慧始终不能获得文丽所说的任何生理上的愉悦感,只觉得干涩,难受,很疼,常常咬牙忍着,事后发现那边流了很多血。

亲热完了,马昊会抱着她睡。这是娟慧最喜欢的,像小时候天冷的时候两个人挤一张床,觉得温暖和幸福。男人沉迷于短暂的高潮,女人沉迷于事后涓涓细流。

她不去计较现在的幸福有几分真切,有几分幻想,安心入睡,不再失眠。听到床底下老鼠吱吱叫也不怕了。搂着马昊,肌肤相亲,睡得安稳。睡到晚上起来上班,马昊还睡着。他总是很晚才出去,很早就回来,娟慧不知他究竟在外面干什么工作,问过几次,他不说,她也不再问。

也不知马昊对孩子会有什么反应。他想要孩子吗?会跟春香的男朋友一样,让她去打胎吗?以他们拮据的经济能力,养活自己都是麻烦,根本养不起一个孩子。更别说是在寸金寸土的上海。什么都要钱,什么都贵。上个公共厕所都要两毛钱买卫生纸。要不,离开上海?离了上海又能上哪儿去呢。

坐公交车回去,路过一家幼儿园。正是早上上学的时候,好多家长送孩子来学校。有开私家车的,有骑电动车的,有的大概住得近,直接步行过来,大手牵小手。有的是爸妈亲自接送,有的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接送。孩子们背着印着各色卡通人物图案的小书包,一蹦一跳往学校走,路上不时给家长说些什么,笑嘻嘻的。

想起好多年前,妈和老杨搭伙过日子的时候,每天一早,马昊拉着她的手,带她去学校。

娟慧想要个孩子,想要个家庭,想每天早晚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大手拉着小手。她只上过两年学,识字不多,早就不记得课堂是什么样,但她希望自己孩子能接受更多文化教育,有美好未来,就像马昊原本预计的那样,就像雨生那样。雨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

要是马昊不要这个孩子,她要。让她在孩子和马昊之间选一个,她选孩子。马昊是捉摸不透的过去,孩子是模糊不清的未来。都要冒险,她选后者。大不了,她离开马昊,一人带孩子。

这样一想,心思反而明朗,什么都不怕了。

在小区门口碰见金阿姨送鑫鑫上学。金阿姨四十多岁了,打扮得很时髦,一身橘子色的针织衫,一条浅色的细腿牛仔裤,系个明黄色的丝巾,头上架着个大墨镜,脸上化了妆 ,扑了粉,戴了假睫毛,画了眼线,但掩饰不住眼神的苍老,盖不住眼睛周围一道一道的鱼尾纹,脖子上的褶皱。

鑫鑫是她第三个孩子,前头还有两个女儿,大的叫胜男,在杭州读大学;小的叫亚男,上高中;鑫鑫才十岁,读小学。金阿姨很疼这个儿子,小皇帝一样供着,每天早上喝牛奶、吃肉包,养得孩子胖乎乎的,浑身都是肉,一米三的个子,一百三十斤的体重,圆滚滚的像个皮球。

金阿姨送鑫鑫上的私立小学,费用很贵,一年要好几万。小区距离学校不过两个十字路口,也舍不得孩子走,要开车送。反正她也不用上班,夫妻俩都是老上海人,因为工作、婚嫁和拆迁的缘故,在上海有六套房子,光收房租,就能一辈子不愁吃穿,何况老公还是公司的大老板,整天在外出差,赚钱更多。他们光这个小区就有两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隔开了分租给娟慧和其他四个年轻人。

金阿姨见娟慧回来,摇下车窗,问娟慧马昊的事。金阿姨第一次见马昊跟娟慧回家就打电话问娟慧:“那男的是谁?一块租的?”租房子的时候,金阿姨就说过,不许带人回来住,怕娟慧做二房东,从中捞钱,说:“一个人住就收一个人的房钱,两个人住就要收两个人的房钱了。”怎么可能呢?房间就那么小,怎么分两个人睡?真是越有钱,越会算计,几百万几千万的家产也要算计这一两百块。娟慧说是乡下来的表哥,来上海打工的,还没找到房子,暂住几天,找到房子了就走。

这会儿金阿姨又问娟慧:“都好几个月了吧,表哥还在呢?还没找着房子?昨晚儿小区门口见着他了。”娟慧看着坐副驾驶座的鑫鑫,啃肉包啃得满嘴油,手指头肉肉的,粗得像火腿肠,可能怀孕的缘故,一时间忽然饿了,肚子咕咕叫,咽咽口水,尴尬笑笑:“差不多找到房子了,下个礼拜就搬走。”金阿姨意味深长地说:“表兄妹感情不是一般的好啊。赶上人家小两口了。”娟慧说:“都是一家人,出门在外,应该的。”金阿姨说:“下个礼拜不走,我可就要加收房钱了。咱们合同上写了的。”笑笑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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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及到家,娟慧在路上就先把便利店带回来的一个肉松面包给啃了。回到家,屋里除了一股呛人的烟酒味道,还有点血腥味,叫人犯恶心。

马昊赤膊坐在床头,身上刚用热水擦洗过,还冒着热气,一手拿毛巾捂着额头,一手夹着香烟抽。毛巾上渗出红色的血渍来。

娟慧慌慌张张,把吃的放桌上,问:“怎么了这是?受伤了?”

马昊说:“跟人干了一架,脑门破了皮。”

“严不严重?要不要上医院?”

“没事,不流血了。”

“好好的怎么跟人打架了?”

马昊不吱声,接着抽烟。

这半年来,马昊总是半夜出去,凌晨回来,回来时候身上经常带着伤,破皮流血也不是没有过,但都是轻伤,不怎么严重。娟慧问过几次,他总是敷衍了事,随便处理了伤口就睡觉,她也不好再问,怕惹恼了他,也怕问了连眼下的安稳日子都没了,但隐隐猜到他在外头没干什么正经事,搞不好是犯法的勾当。

这回她不罢休,问他:“你每天都半夜三更出去,究竟干的什么工作?”

马昊看她追问,知道纸包不住火,没再隐瞒,说半年前,他由一个盐城老乡介绍,进了附近一个帮派组织。

“帮派组织?”

“就是黑社会。”

电影里演的那种?”

“差不多吧。”

“现在还有黑社会?”

“怎么没有。”

“我怎么没见过?”

“都是夜里干活,你怎么见着。”

“那是什么老乡,居然把你介绍进黑社会,这不是坑你吗?”

“之前牢里认识的,强奸犯一个。”

“强奸犯……你怎么能跟强奸犯混一块呢?那种人——”

“他强奸犯,我杀人犯,都是半斤八两的货色。我不跟他混,跟谁混?别人也不带我玩啊。”

“你真进去了?”

“不然还有假?”

“那帮派究竟是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给人店里站场子,收保护费,放高利贷,买地,炒地盘。黄赌毒,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怎么来钱就干什么。还有电影没演过的,就不跟你说了。不吓唬你。”

“这都是犯法的吧?”

“不犯法能叫黑社会?”

娟慧被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看看他额头的伤,好大一块血污,幸好伤口不大,已经结了痂。但血迹斑斑,看着还是吓人。

“昨晚跟人动手了?”

“砸个啤酒瓶,掀掀桌子,踹两个人,那还不是正常事嘛。你以为呢。刀子棍子也备上,以防万一。”

“你这是给刀子划了?”

“真要给刀子划到我脸上了,我还有命吗?这是给啤酒瓶砸的。”

“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干仗似的动刀动枪?真像混黑社会的。”

“本来就是黑社会。”

“这个太不正派了。”

“你懂什么?外面世道乱得很。你一个姑娘家,报纸、电视都不看,懂个屁。老老实实干你的活儿吧。没事少操心。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没好处。”

“就不能不打架?”

“人家出钱让你站场子,给你饭吃,给你酒喝,给你烟抽,回头要动手了,你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傻站着不动,下回还有你的份?”

“为了一顿饭,一瓶酒,一包烟,就把自己的性命赔上去?值吗?”

“这就说不准了。跟你讲个事,我们帮派里有个小兄弟,山东来的,年纪小,才十七岁,不懂事,楞头青。上次给一个夜总会站场子,两边人动了刀子,那兄弟傻不拉几的,替夜总会的老板挡了一刀,后背给砍了个大血口子,当场就昏过去了,差点流血流死。那老板倒是挺仗义的,医药费全包,出钱给他治好了不说,还另送了他五万块红包当赔偿。可羡慕死兄弟们了。”

娟慧摇头,“给我多少钱,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去救别人的命。犯不着羡慕。这种事,你还是趁早别干了。”

但仔细想想,还是忍不住羡慕房东金阿姨和店长蔡阿姨两个不差钱的女人。金阿姨好几套房子收房租,不用上班,只一心惦记儿子鑫鑫的功课,随便一年的学费就好几万,家教更是请了好几个。除了望子成龙,平时没事就在外头打麻将,打一整天。蔡阿姨很早就跟男人离婚,三个儿子都跟着老公,无牵无挂。

蔡阿姨老公之前做钢材生意的,当年炒股赚了一大笔钱,且瞎猫碰到死耗子,在股市大跌前全抛了,一时间成了远近有名的钻石王老五,个个都来奉承搭讪。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他果然在外面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小三,离婚时候赔给蔡阿姨一大笔钱。

蔡阿姨用这钱开了几家便利店,倒也不愁吃穿,没事就去理发店烫头发、染头发、按摩美容。听文丽说,女人也是有钱就不老实,蔡阿姨找过好几次小白脸,最近又跟一个二十出头的发型师走得很近,还染了个黄头发。

娟慧想,要有她两套房子,就不愁养孩子的事了。就像“尤记饭店”的朱阿姨和周婶麻将馆的老姚,要是能有套房子,哪里还要愁儿子上大学的学费。穷人都缺套房子。

“给我五万块,我也能给他挡一刀!那老板有钱,二奶就包了好几个,名牌包名牌衣服随她们买,几十万随便扔,五万块不过是塞牙缝。可也够我们这些小喽啰们花好几年了。”

马昊这样说,好像是为了一点钱可以不惜拼命,可娟慧却想到他当年为了救她而牺牲了自己的大好青春,被关进牢房十几年,再说不出难听话来。

马昊嘿嘿笑:“昨晚出门,遇上那老太太了,就之前在公园里碰见的那个,我给她孙女让座,她还说我祸害社会的。你猜怎么着?我还就真祸害了一次社会。她拉着小孙女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我趁没人,从背后踹了她一脚,摔了她一个大跟头。”

娟慧一惊,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想起外婆,上了岁数的女人,心有不忍。

“怎么不能这样?有仇必报。兄弟们教我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不是要我祸害社会吗,我成全她。”

“一把年纪,别出什么事才好。”

不知是不是怀孕的缘故,娟慧居然关心起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来。太不像她了。早几年开始,她连身边人出事都不关心,店里轮流值班的文丽、春香也很少搭理,不过是听文丽说说,生活圈子越来越小,活成了孤家寡人。

马昊说:“我哪知道。看她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一把年纪,不死也残废吧。活该。谁叫她诽谤我的。我这叫一报还一报。”

娟慧想说,老太太也是护着孩子心切,随便谁碰上个杀人犯都要怕的,何必惦记到今天,还寻仇。可她不敢说。在牢里待了十三年,马昊早就变了,不是从前那个好学上进、知书达理的“三好学生”,是个厌世的、报复心强的小混混。

另拿了条毛巾,用热水洗了,给马昊擦额头的伤口,又给他拿了身干净衣服换上,“天冷,别感冒了。”又说,“要不,你还是老老实实找份工作,好好上班吧。总不能一直在外面跟人混帮派。这么混下去,能有什么前途呢?”

“前途?你说笑吧?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前途?不被关进牢里就是好事了。要我出去找工作?怎么找?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能找到一份正经的工作,我会干这个?就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什么文凭都没的,能跟人混混帮派,管个饱,就算不错了,还图什么前途?凑活着过吧。”

“整天跟人打架,有意思吗?”

“没事揍揍人,泄泄火,也挺有意思的。”

“万一闹出事来,再被抓进去呢?”

“抓进去就抓进去呗。过两天再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万一被人打死呢?不要命了?”

“能打死我?呵!那我倒要看看他有几分能耐。当我在牢里十多年是白混的吗?真要能打死我,我也认了。反正我这条命也不值钱。死了也活该。”

马昊对这个世界是怀着恨的。他的自轻自贱、自暴自弃源于内心深处的极度厌世,恨不得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那种。

当年老杨的事,过去这些年,娟慧的恨意慢慢淡掉,被村里粗重繁忙的农活磨灭耗尽,但马昊在监狱里,恨意却是一天天在累积增长。他在监狱里经历的每件事,归根结底,都会算在老杨那件事上面,是重复性地提醒。

就像一直在伤口上撒盐倒酒,根本愈合不了,只会越烂越深。现在他打架,不过是发泄这些年内心累积的暴力,高帽子戴久了,总要有个释放的缺口。

娟慧说:“在店里值班也比干这个好。好歹太太平平的,收入也稳定,还有的吃。”

她开始考虑钱的问题。生个孩子,要花多少钱?养大孩子,要花多少钱?这些过期的面包酸奶能给孩子吃吗?会不会吃坏肚子?到时候去上班了谁来照顾孩子?

“或者去送外卖……”骏洋就是送外卖的,工资也不错。

马昊说:“让我在店里站一晚上?让我去送外卖?那还不如叫我在路边睡一晚上,不照样有人扔钱?”

娟慧说:“你就不能有点志气吗?”

这半年来,在马昊跟前,她一直唯唯诺诺、畏畏缩缩,从没说过这样直白锐利的话。今天一改常态,都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志气?你现在跟你我谈志气?志气能填饱肚子吗?能当饭吃?”马昊笑了,发现今天娟慧的口气很不一样,故意讽刺说,“想起来了,有一回,有个富婆看上我,……”

娟慧瞪他一眼,他笑笑接着说,“五十多岁的样子,一头红头发,色眯眯地看着我,说小伙子模样挺精壮的,体力肯定不错。让我陪她睡一晚上,给我一千块钱。要不,我找她去?”

娟慧气极,这种又脏又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他一个男人,也好意思去做?想起早年的妈,那是走投无路,生活所迫,后来可不是遭报应,染上脏病死了?想想就难过。人不能那样自甘堕落。

看娟慧生气,马昊乐了,好像惹她生气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嘿嘿笑:“我要是告诉你,我真陪她睡了一晚上,她真给了我一千块,还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让我缺钱花了就去找她,你信吗?”

“你去找她了?”忍不住问。

“上个月,我还真去找过她。”嘻嘻笑,“你信吗?”

娟慧摇头。不是信不信,而是不想听下去。觉得恶心。想起上个月有一回,蔡阿姨染了头红头发,特别喜庆。文丽跟娟慧说:“知道蔡阿姨这两天为什么这么高兴吗?前天晚上,她在外面花钱找了个年轻小伙子。有小伙子滋润,当然美容养颜了,比上美容院管用!”

文丽好像什么都知道,说:“当年蔡阿姨连着生了三个儿子,身子没恢复过来,她男人嫌她底下太松了,床上亲热没意思,跟个死人一样,哼哼两声都不会,就在外头找年轻姑娘泄火。现在蔡阿姨离婚了,有钱了,也活通透了,学会她男人那招,花钱找年轻人伺候。”

“你不能这样。”娟慧说。

马昊哼哼说:“别一副清高样子!真到那一步,饿你三天三夜不给饭吃,有人给你一碗饭,叫你干什么,你都干!不过是睡一觉,有什么大不了?反正我是男的,又不吃亏。灯一关,眼睛一闭,都一个样。”

娟慧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他只想混日子,过一天是一天,什么都不在乎。从前她也这么想,不计较未来,因为没能力去计较,过好眼下就不错了;现在怀了孩子,得为孩子着想,得考虑将来的事。哪怕模糊不清的,至少愿意去构想,有个大体的方向。她不想浑浑噩噩,连累了孩子,当个不负责任的妈。

洗漱,整理床铺,躺在被窝里,但没有睡。望着窗外的太阳,闭上眼,沉着气,像丢下一颗炸弹,说:“我怀孕了。”

马昊愣了下,手指头抽了抽,“你说什么?”

娟慧说:“我怀孕了。一个多月没来月经,用验孕棒测了下,两条杠。”

马昊抽出一根烟来,打火机打了几下没打着,换了个打火机,一打就着了,点燃一根烟抽,大口吸进去,小口吐出来,屋里烟熏缭绕。他爱抽烟,烟瘾很大,一天总要两三包,从早抽到晚,满身烟味,从前一口白牙现在又黄又黑,像黄浦江的水,像四五十岁的中年老烟民。

娟慧咳嗽了两声,说:“你要不信,我再去买个验孕棒,当场测给你看。”

马昊又吞吐了两三下,看看窗外,微微笑着,说:“既然怀了,就生下来吧。”

娟慧没想到他会说这话,以为他会劝她去打掉。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说:“我也想生啊。生个孩子哪有这么容易?养个孩子要很多钱的。这又是在上海。”

要是像蔡阿姨、金阿姨那样不差钱,她还怕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孩子也养不起。

马昊没说话,又抽了两口烟,掐了烟头,毛巾换了一面捂在额头上,很狼狈的样子,坐到床边,另一只手伸到被子里,抚摸娟慧的小腹。平坦的,没有任何头绪的,但潜滋暗长的小生命。这是一段崭新的旅程。这是他们共同的救赎。干干净净重来一次的机会。

“你往里面睡睡。”

他说着,衣服也不脱,爬上床,但没有钻到被子里,只隔着被子紧紧抱娟慧在怀里。

“没有钱,就想法子挣。”他说,特别温柔,“孩子要生下来。一定要生下来。上海住不起,就回乡下。东台不能回了,就去别的地方。天下这么大,总有能容我们的地方。找个物价便宜的小城市。可以去杭州看看,听人说,那边挺不错的。”

重逢之后,娟慧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爱上他。心微微动了下。

女人爱上男人,无非是同一个原因:男人的勇敢。有担待的男人,能让女人看到生活的希望,无论面对怎样的疾苦厄运,都能正视并勇敢地活下去。软弱的男人,没主见的男人,只让女人觉得累赘,像在照顾一个孩子。

如果马昊不想要这个孩子,叫她去打掉,她也是能理解的。男人都自私,只想享受欢愉,不想承担责任,春香的男朋友们不就是。那娟慧只能离开他。没想到他愿意担当责任,和她一起抚育孩子。

娟慧并没有发觉,对于孩子,他们的看法大不相同。在娟慧眼里,这个孩子是她的,马昊要愿意抚养,那也是他的,是他们和谐未来的连接纽带。

但在马昊眼里,这个孩子,是娟慧欠他的,他早该应得的,他预谋已久的,他盼望多年的。

他们同床异梦。娟慧为了能有个孩子,所以同马昊亲热;马昊也是为了能有个孩子,所以同娟慧亲热。欢爱是假的,都只为了孩子。为了能重活一次。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醒来时候,马昊已经起了,给娟慧买了一碗鲜肉小馄饨搁在床头柜上,撒了许多葱花和虾米,香气扑鼻,像小时候的味道。小时候在东台,妈给她买小馄饨,妈只喝汤,馄饨都留给她吃。现在她也怀上孩子,更明白妈的苦心。

娟慧被这温柔打动了,受宠若惊,大晚上的哪来的小馄饨?外头这样冷。劳烦他了。

马昊坐一旁说:“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不吃?”

“我吃过了。你要不够,我再出门给你买,想吃什么尽管说。”

他忽然对娟慧这么好,一改冷漠、愤世嫉俗的脾性,完全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吃小馄饨的时候,他不是盯着娟慧看,而是盯着娟慧的肚子看,不自觉地伸过手来,摸娟慧肚子。

这安宁祥和的眼神,是娟慧没见过的。叫她忍不住幻想,或许有朝一日,他们能结婚,真正组建一个家庭。像文丽和骏洋那样。只要马昊愿意娶,娟慧一百个愿意嫁。想想就觉得幸福。终于,她也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马昊甚至说,他打算找份正经的工作。他要从良。为了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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