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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连载(11-12):词话本《金瓶梅》合集100回完整版

兰陵笑笑生 读一份B 2021-11-07



《金瓶梅》原序


《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 

——东吴弄珠客题 


注:此序在万历词话本《新刻金瓶梅词话》中,落款为:“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



第十一回

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妇人嫉妒非常,浪人落魄无赖,

一听巧语花言,不顾新欢旧爱;

出逢红袖相牵,又把风情别卖,

果然寒食元宵,谁不帮兴帮败。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寻些头脑厮闹。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搥台拍盘,闷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几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厮缠我哄汉子!」雪娥见他性不顺,只做不开口。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我和娘收了,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只因送吴月娘出去送殡,起身早些,也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觉。走到亭子上,只见孟玉楼摇刮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金莲道:「不要说起,今早倦倒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来?」玉楼道:「才到后面厨房里走了一下。」金莲道:「他与你说些什么来?」玉楼道:「姐姐没言语。」金莲虽故口里说着,终久怀记在心,与雪娥结仇,不在话下。


两个做了一回针指,只见春梅抱着汤瓶,秋菊拿了两盏茶来。吃毕茶,两个放卓儿,摆下棋子盘儿下棋。正下在热闹处,忽目看园门小厮琴童走来报道:「爹来了。」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西门庆恰进门坎,看见二人,家常都带着银丝{髟狄}髻,露着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趫红鸳瘦小鞋,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银子。」潘金莲说道:「俺每才不是粉头,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被西门庆一手扯住,说道:「你往那里去?我来了,你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两个在这里做甚么?」金莲道:「俺两个闷的慌,在这里下了两盘棋子,时没做贼,谁知道你就来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说道:「你今日送殡来家早。」西门庆道:「今日斋堂里,都是内相同官,一来天气喧热,我不耐烦,先来家。」玉楼问道:「他大娘怎的还不来家?」西门庆道:「他的轿子也待进城,我使回两个小厮接去了。」一面脱了衣服坐下。因问:「你两个下棋,赌些什么?」金莲道:「俺两个自恁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么?」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金莲道:「俺每并没银子。」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手里当,也是一般。」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都躲在这里。」那妇人见西门庆来,眤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它,都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不防玉楼走到跟前,叫道:「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这妇人方才撇了西门庆,说道:「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到了万福。月娘问:「你每笑甚么?」玉楼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莲当下,只在月娘面前,只打了个照面儿,就走来前边陪伴西门庆,分付春梅,房中熏下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两个效鱼水之欢。


看官听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看往,出门走动。出入银钱,都在唱的李娇儿手里。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房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拿去,此事不说。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了金莲,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要穿箍儿戴。早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 、银丝鲊汤 。才起身,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使你又使他后边做甚么去?」西门庆便问:「是谁说此话欺负他?你对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分付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约有两顿饭时,妇人已是把卓儿放了,白不见拿来,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妇人见秋菊不来,使春梅:「你去后边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不见来?」春梅有几分不顺,使性子走到厨下,只见秋菊正在那里等着哩。便骂道:「贼饧奴!娘要卸你那腿哩!说你怎的就不去了哩!爹紧等着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梁兴出来,要烙饼 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春梅不忿他骂,说道:「没的扯〈毛皮〉淡!主子不使了来问你,那个好来问你要?有没俺们到前边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一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着!」春梅道:「中有时道使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于是气狠狠走来,妇人见他脸气的黄黄,拉着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春梅道:「你问他,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等他慢条丝礼儿纔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面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来叫你来了。』倒被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只相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日新生发起要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妇人在旁便道:「我说别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气;说俺娘儿两个把拦你在这屋里,只当吃人骂将来。」这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胞尿把你自家照照!」那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刚走出厨房门外,雪娥对着大家人来昭妻一丈青说道:「你看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我又没曾说什么。他走将来,凶神也一般,大吆小喝,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把恁一场儿。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啼,放声大哭。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因问小玉:「厨房里乱的些什么?」小玉回道:「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被爹听见了,在厨房里踢了姑娘几脚,哭起来。」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里丫头怎的?」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连忙攒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骑马小厮跟随,往庙上去不题。


这雪娥气愤不过,走到月娘房里,正告诉月娘此事。不防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屋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把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成不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雪娥道:「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输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的了!」正说着,只见小玉走到说:「五娘在外边。」少顷,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对我当初出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的我把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晓得你们底事,你每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孙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办不过他。又在汉子根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了,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拉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


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交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拾了本有,吊了本无。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我,一个还多着影儿哩。」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拏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手,说道:「没的大家省事些儿罢了!好交你主子惹气!」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起来。有诗为证:


金莲恃宠仗夫君,道使孙娥忌怨深;

自古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今日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他,穿箍儿戴。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儿,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一日,在园中置了一席,请吴月娘、孟玉楼,连西门庆四人共饮酒。


话休饶舌,那西门庆立了一伙,结识了十个人做朋友,每月会茶饮酒。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泼落户出身,一分儿家财都败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败贴食,在院中顽耍,诨名叫做应花子。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儿没了父母。游手好闲,善能踢的好气球,又且赌博,把前程丢了,如今做帮闲的。第三名唤吴典恩,乃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来往。第四名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年纪五十余岁;专在院中闯寡门,与小娘传书寄柬,勾引子弟,讨风流钱过日子。第五是云参将兄弟,名唤云离守。第六是花太监侄儿花子虚。第七姓祝,名唤祝日念。第八姓常,名常时节。第九个姓白,名唤白来创。连西门庆共十个。众人见西门庆有些钱钞,让西门庆做了大哥,每月轮流会茶摆酒。


一日,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内官家摆酒再都是大盘大碗,甚是丰盛。众人都到齐了,那日西门庆有事,约午后不见到来,都留席面。少顷,西门庆来到,衣帽整齐,四个小厮跟随,众人都下席迎接,叙礼让坐。东家安席,西门庆居首席。一个粉头,两个妓女,琵琶筝阮,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但见:


罗衣迭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啭,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吐玉喷珠。轻重疾徐依格调,铿金戛玉。筝排鴈柱声声慢,板排红牙字字新。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三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飐,绣带飘飖磕头。西门庆应呼答应小使玳安,书袋内取三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东家未及答,在席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认的了。这擽筝的,是花二哥令翠,构拦后巷吴银儿;那拨阮的,是朱毛头的女儿朱爱爱;这弹琵琶的,是二条巷子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见放着他亲姑娘,大官人如何推不认的?」西门庆笑道:「六年不见,就出落得成了人儿了!」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懃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妈、你姐姐桂卿在家做什么?怎的不来我家走走,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是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答应这几个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也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这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西门庆道:「我不哄你。」到是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盒茶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说一声,作个预备。」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骡马同送桂姐,径进构拦,往李家去。正是:


锦绣窝中,入手不如撒手美;红锦套里,钻头容易出头难


有词为证: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迭;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衢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你到于此处?」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休怪!」虔婆便问:「这二位老爹贵姓?」西门庆道:「是我两个好友,应二哥、谢子纯,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送回来。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一面点了茶,一面下去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顷,保儿上来放卓儿,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旁边陪坐。真是个风月窝,莺花寨。免不得姊妹两个,在旁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有诗为证:


琉璃锺,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幙围香风。吹龙笛,击龟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映娇娥语,酒不到刘伶坟上去!


当下桂卿姐儿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说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能禾唱南曲,何不请歌一词,以奉劝二位一杯儿酒,意下如何?」那应伯爵道:「我等不当起动,洗耳愿听佳音。」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日不动身。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拢桂姐,故此发言,先索落他唱。都被院中婆娘见精识精,看破了八九分。李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小厮,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放在卓上便说道:「这些不当甚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那桂姐连忙起身相谢了,方纔一面令丫鬟收下了,一面放下一张小卓儿,请桂卿下席来唱。当下桂姐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袖口边搭刺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歌唱一只驻云飞:


举止从容,压尽构拦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清商,满座皆惊动。何似襄王一梦中,何似襄王一梦中!


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分付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紧着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在根前,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拏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套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家中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拏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拏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做三日饮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日念、常时节,每人出五分银子人情作贺,都来囋他。铺的盖的,俱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顽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诗曰:


可怜独立树,枝轻根亦摇。

虽为露所浥,复为风所飘。

锦衾襞不开,端坐夜及朝。

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


话说西门庆在院中贪恋桂姐姿色,约半月不曾来家。吴月娘使小厮拿马接了数次,李家把西门庆衣帽都藏过,不放他起身。丢的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每日打扮的粉妆玉琢 ,皓齿朱唇,无日不在大门首倚门而望,只等到黄昏。到晚来归入房中,粲枕孤帏 ,凤台无伴,睡不着,走来花园中,款步花苔。看见那月洋水底,便疑西门庆情性 难拿;偶遇着玳瑁猫儿交欢,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乱。当时玉楼带来一个小厮,名唤 琴童,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发,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门庆教他看管花园 ,晚夕就在花园门首一间小耳房内安歇。金莲和玉楼白日里常在花园亭子上一处做针指或下棋。这小厮专一献小殷勤,常观见西门庆来,就先来告报。以此妇人喜他 ,常叫他入房,赏酒与他吃。两个朝朝暮暮,眉来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到了七月,西门庆生日将近。吴月娘见西门庆留恋烟花,因使玳安拿马去 接。这潘金莲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递与你爹,说五娘请爹早些 家去罢。”这玳安儿一直骑马到李家,只见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常 峙节众人,正在那里伴着西门庆,搂着粉头欢乐饮酒。西门庆看见玳安来到,便问 :“你来怎麽?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西门庆道:“前边各项银子 ,叫傅二叔讨讨,等我到家算帐。”玳安道:“这两日傅二叔讨了许多,等爹到家 上帐。”西门庆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来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 便向毡包内取出一套红衫蓝裙,递与桂姐。桂姐道了万福,收了,连忙吩咐下边, 管待玳安酒饭。那小厮吃了酒饭,复走来上边伺候。悄悄向西门庆耳边说道:“五娘使我捎了个帖儿在此。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 ,只道是西门庆那个表子寄来的情书,一手挝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锦笺 ,上写着几行墨迹。桂姐递与祝实念,教念与他听。这祝实念见上面写词一首,名 《落梅风》,念道: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 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下书:“爱妾潘六儿拜。”


那桂姐听毕,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边睡了。西门庆见桂姐恼了,把帖子扯的稀烂,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脚。请桂姐两遍不来,慌的西门庆亲自进房,抱出他来,说道:“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淫妇 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玳安只得含泪回家。西门庆道:“桂姐,你 休恼,这帖子不是别人的,乃是我第五个小妾寄来,请我到家有些事儿计较,再无别故。”祝实念在旁戏道:“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里新 叙的一个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门庆笑赶着打,说道:“你这贱天杀的,单管弄死了人,紧着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说。”李桂卿道:“姐夫差了, 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梳笼人家粉头,自守着家里的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时, 便就要抛离了去。”应伯爵插口道:“说的有理。你两人都依我,大官人也不消家 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咱大家吃。”于是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少倾,拿了七钟茶来,馨香可掬 ,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我有个曲儿,单道这茶好处:


【朝天子】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里儿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谢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词的唱词,不会词,每人说个笑话儿,与桂姐下酒。”就该谢希大先说,因说道:“ 有一个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妈儿怠慢了他,他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块砖拿出,那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那里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桂姐见把他家来伤了,便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 。有一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个个吃 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那里 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当 下把众人都伤了。应伯爵道:“可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于是向头上拨下一根闹银耳斡儿来,重一钱;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秤了秤重九分半;祝实念袖中掏出一方旧汗巾儿,算二百文长钱;孙寡嘴腰间解下一条白布 裙,当两壶半酒;常峙节无以为敬,问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那桂卿将银钱都付与保儿,买了一钱猪肉,又宰了一只鸡, 自家又陪些小菜儿,安排停当。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


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顷刻,箸子纵横。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酒壶番晒又重斟,盘馔已无还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时休,果然都送入五脏庙。 


当下众人吃得个净光王佛。西门庆与桂姐吃不上两钟酒,拣了些菜蔬,又被这伙人 吃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两张,前边跟马的小厮,不得上来掉嘴吃,把门前 供养的土地翻倒来,便剌了一泡[禾囗屯](xi)谷都的热屎。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琢针儿戏了 ;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实念走到桂卿房里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常峙节借的西门庆一钱银子,竞是写在嫖账上了。原来这起人,只伴着西门庆玩耍 ,好不快活。有诗为证:


工妍掩袖媚如猱,乘兴闲来可暂留。

若要死贪无厌足,家中金钥教谁收? 


按下众人簇拥着西门庆饮酒不题。单表玳安回马到家,吴月娘和孟玉楼、潘金莲正在房坐的,见了便问玳安:“你去接爹来了不曾?”玳安哭的两眼红红的,说道:被爹踢骂了小的来了。爹说那个再使人接,来家都要骂。”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来便了,如何又骂小厮?”孟玉楼道:“你踢将小厮便罢了,如何连俺们都骂将来?”潘金莲道:“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金莲只知说出来,不防李娇儿见玳安自院中来家, 便走来窗下潜听。见金莲骂他家千淫妇万淫妇,暗暗怀恨在心。从此二人结仇,不在话下。正是:


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不说李娇儿与潘金莲结仇。单表金莲归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 。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往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上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一处。但见:


一个不顾纲常贵贱,一个那分上下高低。一个色胆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纵他律法明条。百花园内,翻为快活排场;主母房中,变作行乐世界。霎时一滴驴精髓,倾在金莲玉体中。 


自此为始,每夜妇人便叫琴童进房如此。未到天明,就打发出来。背地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带在头上,又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葫芦儿也与了他。岂知这小厮不守本分, 常常和同行小厮街上吃酒耍钱,颇露机关。常言: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有一日, 风声吹到孙雪娥、李娇儿耳朵内,说道:“贼淫妇,往常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来了?”齐来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说道:“不争你们和他合气,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说你们挤撮他的小厮。”说的二人无言而退。落后妇人夜间和小厮在房中行事,忘记关厨房门,不想被丫头秋菊出来净手,看见了。次日传与后边小玉,小玉对雪娥说。雪娥同李娇儿又来告诉月娘如此这般:“他屋里丫头亲口说出来,又不是俺们葬送他。大娘不说,俺们对他爹说。若是饶了这个淫妇,非除饶了蝎子!”   


此时正值七月二十七日,西门庆从院中来家上寿。月娘道:“他才来家,又是他好日子,你们不依我,只顾说去!等他反乱将起来,我不管你。”二人不听月娘 ,约的西门庆进入房中,齐来告诉金莲在家怎的养小厮一节。这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前边坐下,一片声叫琴童儿。早有人报与潘金莲。金莲慌了手脚,使春梅忙叫小厮到房中,嘱咐千万不要说出来,把头上簪子都拿过来收了。着了慌,就忘解了香囊葫芦下来。被西门庆叫到前厅跪下,吩咐三四个小厮,选大板子伺候。西门庆道:“贼奴才,你知罪么?”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语。西门庆令左右:“拨下他簪子来,我瞧!”见没了簪子,因问:“你戴的金裹头银簪子,往那里去了?”琴童道:“小的并没甚银簪子。”西门庆道:“奴才还捣鬼!与我旋剥了衣服,拿板子打!”当下两三个小厮扶侍一个,剥去他衣服, 扯了裤子。见他身底下穿着玉色绢[衤旋]儿,[衤旋]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 。西门庆一眼看见,便叫:“拿上来我瞧!”认的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不觉心中大怒,就问他:“此物从那里得来?你实说是谁与你的?”唬的小厮半日开口不得,说道:“这是小的某日打扫花园,在花园内拾的。并不曾有人与我。”西门庆 越怒,切齿喝令:“与我捆起来着实打!”当下把琴童绷子绷着,打了三十大棍, 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又叫来保:“把奴才两个鬓毛与我撏了!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那琴童磕了头,哭哭啼啼出门去了。  


潘金莲在房中听见,如提冷水盆内一般。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来,吓的战战兢 兢,浑身无了脉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门庆兜脸一个耳刮子,把妇人打了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后角门顶了,不放一个人进来!”拿张小椅儿,坐在院内花架儿底下,取了一根马鞭子,拿在手里,喝令:“淫妇,脱了衣裳跪着!”那妇人自知理亏,不敢不跪,真个脱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声 儿。西门庆便问:“贼淫妇,你休推梦里睡里,奴才我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妇人便哭道:“天那,天那!可不冤屈杀了我罢了!自从你不在家半个来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儿一处做针指,到晚夕早关了房门就睡了。没勾当,不敢出这角门边儿来。你不信,只问春梅便了。有甚和盐和醋,他有个不知道的?”因叫春梅:“姐姐你过来,亲对你爹说。”西门 庆骂道:“贼淫妇!有人说你把头上金裹头簪子两三根都偷与了小厮,你如何不认 ?”妇人道:“就屈杀了奴罢了!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身子。见你常时进奴这屋里来歇,无非都气不愤,拿这有天没日头的事压枉奴。就是你与的簪子,都有数儿,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么来与那奴才?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说的,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头!” 西门庆道:“簪子有没罢了。”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来,说道:“这个是你的物件 儿,如何打小厮身底下捏出来?你还口强甚么?”说着纷纷的恼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 你饶了奴罢!你容奴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烂了这块地。这个香囊葫芦儿,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园里做生活,因从木香棚下过,带儿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里没寻,谁知这奴才拾了。奴并不曾与他。”只这一句 ,就合着琴童供称一样的话,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般身子,娇啼嫩语, 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把心已回动了八九分,因叫过春梅,搂在怀中,问他:“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几句把西门庆说的一声儿没言语 ,丢了马鞭子,一面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这妇人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上去,跪在地下,等他钟儿。西门庆吩咐道:“我今日饶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关了门户,不许你胡思乱想。我若知道 ,并不饶你!”妇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又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才安坐儿,在旁陪坐饮酒。潘金莲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这场羞辱在身上。正是:

正是: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潘金莲这妇人,平日被西门庆宠的狂了,今日讨得这场羞辱在身上。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温柔,恃宠争妍惹寇仇;

不是春梅当日劝,父娘皮肉怎禁抽。


西门庆正在金莲房中饮酒,忽听小厮打门,说:「前边有吴大舅、吴二舅、傅伙计女儿、女婿、众亲戚,送礼来祝寿。」方才撇了金莲,整衣出来前边陪待宾客。那时应伯爵、谢希大等众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儿送礼来。西门庆前边乱着,收人家礼物,发柬请人,不在话下。且说孟玉楼打听金莲受辱,约的西门庆不在家里,瞒着李娇儿、孙雪娥走来看望金莲。见金莲睡在床上,因问道:「六姐,你端的怎么缘故?告我说则个。」那金莲满眼流泪,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妇,今日在背地里白唆调汉子,打了我恁一顿,我到明日和这两个淫妇,冤仇结的有海深!」玉楼道:「你便与他有瑕玷,如何做作着把我的小厮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烦恼,莫不汉子就不听俺每说句话儿?若明日他不进我房里来便罢,但到我房里来,等我慢慢劝他。」金莲道:「多谢姐姐费心。」一面叫春梅看茶来吃,坐着说了回话。玉楼告辞回房去了。至晚,西门庆因上房吴大娘子来了,走到玉楼房中宿歇。玉楼因说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并无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娇儿、孙雪娥两个有言语,平白把我的小厮扎罚子。你不问了青红皂白,就把他屈了。你休怪六姐,却不难为六姐了。我就替他赌了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个不先说的?」西门庆道:「我问春梅,他也是般说。」玉楼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门庆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当晚无话。到第二日,西门庆正生日,有周守备、夏提刑、张团练、吴大舅许多官客饮酒。拿轿子接了李桂姐,并两个唱的,唱了一日。李娇儿见他侄女儿来,引着拜见月娘众人,在上房里坐吃茶。请潘金莲见,连使丫头请了两遍,金莲不出来,只说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临家去,拜辞月娘,月娘与他一件云绢比甲儿、汗巾花翠之类,同李娇儿送出到门首。桂姐又亲自到他花园角门首:「好歹见见五娘。」那金莲听见他来,使春梅把角门关闭,炼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叫不开。说道:「我不开!」这花娘遂羞讪满面而回。正是:


广行方便,为人何处不相逢?

多结冤仇,路逢狭处难回避。


不题李桂姐回家去了。单表西门庆至晚进入金莲房内来,那金莲把云鬟不整,花容倦淡,迎接进房,替他脱衣解带,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懃扶侍,把小意定贴恋。到夜里,枕席鱼水欢愉,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说道:「我的哥哥,这一家都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去的多,都气不愤。背地里架舌头,在你根前唆调。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么来!中了人的拖刀之计,把你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折剉!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敢往那里去?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骂了小厮来,早时有上房大姐姐、孟三姐在根前,我是不是说了一声也是好的。恐怕他家里粉头,淘渌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只是一味爱钱。你有甚情节,谁人疼你?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个背地伯成一帮儿算计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纔害死了!往后久而自明。只要你与奴做个主儿便了。」于是几句把西门庆说的窝盘住了,是夜与他淫欲无度。到次日,西门庆备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往院中来。却说李桂姐正打扮着陪人坐的,听见他来,连忙走进房去,洗了浓妆,除了簪环,倒在床上,裹衾而卧。西门庆走到,坐了半日,还没一个出来陪侍。只见老妈出来,道了万福,让西门庆坐下。虔婆便问:「怎的姐夫,连日不进来走走?」西门庆道:「正是因贱日穷冗,家中无人。」虔婆道:「姐儿那日打扰!」西门庆道:「怎的那日姐姐桂卿不来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里,这几日还不放了来。」说了半日话,小顶人拿茶来,陪着吃了。西门庆便问:「怎的不见桂姐?」虔婆道:「姐夫还不知哩!小孩儿家不知怎的那日着了恼来家,就不好起来,睡倒了。房门儿也不出,直到今日。姐夫好狠心,也不来看看姐儿!」西门庆道:「真个?我通不知。」因问:「在那边房里?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后边卧房里睡。」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门庆走到他房中,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裹被便坐在那床上,面朝里。见了西门庆,不动一动儿。便问道:「你那日来家,怎的不好?」也不答应。又问:「你着了谁人恼?你告我说。」问了半日,那桂姐方开言说,说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欢买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甚么?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跷起脚儿,比外边良人家不成的货儿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倒见我甚是亲热,又那两个与我许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请你见,又说俺院中没礼法。只闻知人说你家有的了五娘子,当能请你拜见,又不出来。家来,同俺姑娘又辞你去,你使丫头把房门关了。端的好不识人敬重!」西门庆道:「你倒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时,有个不出来见你的?这个淫妇,我几次因他再三咬裙儿口嘴伤人,也要打他哩!」这桂姐儿反手向西门庆一扫,说道:「没羞的哥儿,你就打他!」西门庆道:「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这几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着。紧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桂姐道:「我见砍头的,没见砍嘴的!你打三个官儿唱两个喏,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里,只剪下一料子头发,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西门庆道:「你敢与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个手!」当日西门庆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黄昏时分,辞了桂姐,上马回家。桂姐道:「我在这里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哥儿你这一去,没有这物件,就休要见我!」


这西门庆吃他激怒了几句话,归家已是酒酣。不往别房里去,径到前边潘金莲房来。妇人见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问他酒饭,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拭抹凉席干净,带上门出去,他便坐在床,令妇人脱靴,那妇人不敢不脱。须臾脱了靴,打发他上床。西门庆且不睡,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褪了衣服,地下跪着。那妇人諕的捏两把汗,又不知因为甚么,于是跪在地下,柔声大哭道:「我的爹爹,你透与奴个伶俐说话,奴死也甘心!饶奴终夕恁提心吊胆,陪着一千个小心,还投不着你的机会。只拿钝刀子锯处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门庆骂道:「贼淫妇!你真个不脱衣裳,我就没好意了!」因叫春梅:「门背后有马鞭子,与我取了来!」那春梅只顾不进房来。叫了半日,才慢条斯礼,推开房门进来。看见妇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灯前倒着桌儿下了油,西门庆使他,只不动身,妇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儿!他如今要打我。」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不要管他。你只递马鞭子与我,打这淫妇!」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的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来?平地里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教人有刺眼儿看得上你,倒是也不依他!」拽上房门,走在前边去了。那西门庆无法可处,反呵呵笑了,向金莲道:「我且不打你,你上来。我问你要桩物儿,你与我不与我?」妇人道:「好亲亲,奴一身都骨朵肉儿,都属了你。随要甚么,奴无有不依随的。不知你心里要甚么儿?」西门庆道:「我心要你顶上一柳儿好头发。」妇人道:「好心肝,淫妇的身上,随你怎的拣着烧遍了也依,这个剪头发却成不的,可不諕死了我罢了!奴出娘胞儿,活了二十六岁,从没干这营生,打紧我顶上这头发,近来又脱了奴好些,只当可怜见我罢!」西门庆道:「你只嗔我恼,我说的你就不依我。」妇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谁?」因文问:「你实对奴说,要奴这头发做甚么去?」西门庆道:「我要做网巾。」妇人道:「你要做网巾,我就与你做。休要拿与淫妇,教他好压镇我。」西门庆道:「我不与人便了,要你发儿做顶线儿。」妇人道:「你既要做顶线,待奴剪与你。」当下妇人分开头发,西门庆拿剪刀,按妇人当顶上,齐臻臻剪下一大梆来,用纸包放在顺袋内。妇人便倒在西门庆怀中,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是夜,与他欢会异常。


到次日,西门庆起身,妇人打发他吃了饭出门,骑马径到院里。桂姐便问:「你剪的他头发在那里?」西门庆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内取出,递与桂姐。打开观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头发,就收在袖中。西门庆道:「你看了还与我,他昨日为剪这头发,好不费难。吃我变了脸恼了,他才容我剪下这一梆子来。我哄他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径拿进来与你瞧,可见我不失信。」桂姐道:「甚么稀罕货!慌的你恁个腔儿。等你家去,我还与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来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是怕他的,我语言不的了。」桂姐一面教桂卿陪着他吃酒,走到背地里,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躧踏,不在话下。到是把西门庆缠住,连过了数日,不放来家。


金莲自从头发剪下之后,觉意心中不快。每日房门不出,茶饭慵餐。吴月娘使小厮请了家中常走看的那刘婆子看视,说:「娘子着了些暗气,恼在心中,不能回转。头疼恶心,饮食不进。」一面打开药包来,留了两服黑丸子药儿:「晚上用姜汤 吃。」又说:「我明日叫俺老公来,替你老人家看看今岁流年,有灾没有?」金莲道:「原来你家老公,也会算命?」刘婆道:「他虽是个瞽目人,到会两三桩本事:第一,善阴阳讲命,与人家禳保;第二,会针炙收疮;第三桩儿不可说,单管与人家回背。」妇人问道:「怎么是回背?」刘婆子道:「如何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争鬬,教了俺老公去说了,替他用镇物安镇,镇书符水,与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亲热,兄弟和睦,妻妾不争。若人家买卖不顺溜,田宅不兴旺者,常与人开财门、发利市、治病洒扫、禳星告斗都会。因此人都叫他做刘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个媳妇儿,是小人家女儿,有些手脚儿不稳,常偷盗婆婆家东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责打。俺老公与他回背,书了二道符,烧灰放在水缸下埋着。浑家大小吃了缸内水,眼看着媳妇偷盗,只相没看见一般。又放一件镇物在枕头,男子汉睡了那枕头,也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潘金莲听见,遂留心,便叫丫头打发茶汤点心与刘婆吃了。临去包了三钱药钱,另外又秤了五钱,教买纸札信物,明日早饭时,叫刘瞎来烧神纸,那刘婆子作辞回家。


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领贼瞎径进大门,往里走。那日西门庆还在院中未来。看门小厮便问:「瞎子往那里走?」刘婆道:「今日与里边五娘烧纸。」小厮道:「既是与五娘烧纸,老刘你领进去,仔细看狗。」这婆子领定,径到潘金莲卧房明间内。等到半日,妇人才出来,瞎子见了礼,坐下。妇人说与他八字,贼瞎子用手搯了搯,说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巳丑时,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论,娘子这八字中,虽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济。子上有些妨碍,亥中一木,生到正月间,不作身旺论,不克当自焚。又两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难为,克过两个才好。」妇人道:「已克过了。」贼瞎子道:「娘子这命中,休怪小人说,子平虽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癸水,庚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冲动了,只一重巳土,关煞混杂。论来男人煞重掌威权,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为人聪明机变,得人之宠辱。只有一件,今岁流年甲辰,岁运并临灾殃,必命中又犯小耗勾绞。两位星辰打搅,虽不能伤,只是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宁之状。」妇人听了,说道:「累先生仔细用心,与我回背回背。我这里一两银子,相谢先生买一盏茶吃。奴不求别的,只愿得小人离退,夫主爱敬便了。」一面转入房中,拔了两件首饰,递与贼瞎。贼瞎接了,放入袖中,说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人形像,书着娘子与夫主生时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针钉其手。下用胶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朱砂书符一道,烧火灰,暗暗搅在艳茶内。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自然有验。」妇人道:「请问先生,这四桩儿是恁的说?」贼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纱蒙眼,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一般娇艳。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到你。用针钉手,随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着紧还跪着你。用胶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里胡行。」妇人听言有这等事,满心欢喜。当下备了香烛纸马,替妇人烧了纸,到次日,使刘婆送了符水镇物与妇人,如法常顿停当。将符烧灰,顿下好茶。待的西门庆家来,妇人叫春梅递茶与他吃,到晚夕与他共枕同床。过了一日两,两日三,似水如鱼,欢会如常。


看官听说: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甚么事不干出来?古人有四句格言说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后门常锁莫通和;

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一、二回
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三、四回
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五至八回
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九、十回







—待续—


来源:《金瓶梅词话》
编校:唱个肥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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