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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连载(53-54):词话本《金瓶梅》合集100回完整版

兰陵笑笑生 读一份B 2021-11-07


《金瓶梅》原序


《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 

——东吴弄珠客题 


注:此序在万历词话本《新刻金瓶梅词话》中,落款为:“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



第五十三回

吴月娘承欢求子媳  李瓶儿酬愿保儿童

 

人生有子万事足,身后无儿总是空。

产下龙媒须保护,欲求麟种贵阴功。

祷神且急酬心愿,服药还教暖子宫。

父母好将人事尽,其间造化听苍穹。


话说吴月娘与李娇儿、桂姐、孟玉楼、李瓶儿、孙雪娥、潘金莲、大姐混了一场,身子也有些不耐烦,径进房去睡了。醒时约有更次,又差小玉去问李瓶儿道:「官哥没怪哭么?叫奶子抱得紧紧的,拍他睡好,不要又去惹他哭了。」奶子也就在炕上吃了饭,没待下来,又丢放他在那里。李瓶儿道:「你与我谢声大娘,道自进了房里,只顾呱呱的哭,打冷战不住。而今才住得哭,磕伏在奶子身上睡了,额上有些热剩剩的,奶子动也不得动,停会儿我也待换他起来吃夜饭净手哩。」那小玉进房,回复了月娘。月娘道:「他们也不十分当紧的,那里一个小娃儿丢放在芭蕉脚下,径倒别的走开,吃猫諕了。如今才是愁神哭鬼的,定要弄坏了,才住手!」那时说了几句,也就洗了脸,睡了一宿。到次早起来,别无他话,只差小玉问官哥下半夜有睡否?还说大娘吃了粥,就待过来看官哥了。李瓶儿对迎春道:「大娘就待过来,你快要拿脸水来,我洗了脸。」那迎春飞抢的拿脸水进来,李瓶儿急攘攘的梳了头,交迎春不迭的烧起茶来,点些安息香在房里。三不知小玉来报,说:「大娘进房来了。」慌得李瓶儿扑起的也似接了,月娘就到奶子床前,摸着官哥道:「不长俊的小油嘴,常时把做亲娘的,平白地提在水缸里。」这官哥儿呱的声怪哭起来,月娘连忙引斗了一番,就住了。月娘对如意道:「我又不得养,我家的人种,便是这点点儿。休得轻觑着他,着紧用心才好!」奶子如意儿道:「这不消大娘分付。」月娘就待出房,李瓶儿道:「大娘来,泡一瓯子茶在那里,请坐坐去。」月娘就坐定了,问道:「六娘,你头鬓也是乱蓬蓬的。」李瓶儿道:「因这冤家作怪捣气,头也不得梳。又是大娘来,仓忙的扭一挽儿,胡乱磕上发髻,不知怎模样的做笑话!」月娘笑道:「你看是有槽道的么!自家养的亲骨肉,倒也叫他是家。学了我,成日要那冤家,也不能勾哩!」李瓶儿道:「是便这等说,没有这些鬼病来缠扰他便好。如今不得三两日安静,常时一出。前日坟上去,锣鼓諕了;不几时,又是剃头哭得要不的;如今又吃猫諕了。人家都是好养,偏有这东西,是灯草一样脆的!」说了一场,月娘就走出房来,李瓶儿随后送出。月娘道:「你莫送我,进去看官哥去罢!」李瓶儿就进了房。


月娘走过房里去,只听得照壁后边,贼烧纸的说什么。月娘便立了听着,又在板缝里瞧着,一名是潘金莲与孟玉楼两个同靠着栏杆,〈口敝〉了声气,絮絮荅荅的讲说道:「姐姐好没正经!自家又没得养,别人养的儿子,又去漒遭魂的挜相知呵卵脬!我想穷有穷气,杰有杰气,奉承他做甚的?他自长成,只认自家的娘,那个认你?」只见迎春走过去,两个闪的走开了;假做寻猫儿喂饭,到后边去了。


月娘不听也罢,听了这般言语,怒生心上,恨落牙根,那时即欲叫破骂他。又是争气不穿的事,反伤体面,只得忍耐了。一径进房,睡在床上,又恐丫鬟每觉着了,不好放声哭得,只管自理自怨,短叹长吁。真个在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那时日当正午,还不起身。小玉立在床边,请大娘起来吃饭,月娘道:「我身子不好,还不吃饭。你掩上房门,且烧些茶来吃。」小玉捧了茶进房去,月娘纔起来,闷闷的坐在房里,说道:「我没有儿子,受人这样懊恼。我求天拜地,也要求一个来,羞那些贼淫妇的〈毛必〉脸!」于是走到后房,文柜梳匣内,取出王妓子整治的头胎衣胞来,又取出薛姑子送的药,看小小封筒上面,刻着「种子灵丹」四字,有诗八句:


姮娥喜窃月中砂,笑取斑龙顶上芽。

汉帝桃花勅特降,梁王竹叶诰曾加。

须臾饵验人堪羡,衰老还童更可夸。

莫作雪花风月趣,乌须种子在些些。


后有赞曰:


红炎闪烁,宛如碾就之珊瑚;香气沉浓,彷佛初燃之檀麝。噙之口内,则甜津涌起于牙根;置之掌中,则热气贯通于脐下。直可还精补液,不必他求玉杵霜;且能转女为男,何须别觅神楼散。不与炉边鸡犬,偏助被底鸳鸯。乘兴服之,遂入苍龙之梦;按时而动,预征飞燕之祥。求子者一投即效,修真者百日可。


后又曰:


服此药后,凡诸脑损物,诸血败血,皆宜忌之;又忌萝卜葱白 。其交接单日为男,双日为女,惟心所愿。服此一年,可得长生矣。


月娘看毕,心中渐渐的欢喜,见封袋封得紧,用纤纤细指,缓缓轻挑,解包开看。只见乌金纸三四层,裹着一丸药,外有飞金朱砂,妆点得十分好看。月娘放在手中,果然脐下热起来,放在鼻边,果然津津的满口香唾。月娘笑道:「这薛姑子果有道行,不知那里去寻这样妙药灵丹!莫不是我合当得喜,遇得这个好药,也未可知。」把药来看玩了一番,又恐怕药气出了,连忙把面浆来,依旧封得紧紧的,原进后房,锁在梳匣内了。走到步廊下,对天长叹道:「若吴氏明日壬子日,服了薛姑子药,便得种子,承继西门香火,不使我做无祀的鬼,感谢皇天不尽了!」那时日已近晚,月娘才吃了饭。话不再烦。西门庆到刘太监庄上,投了帖儿,那些役人报了黄主事、安主事,一齐迎住。都是冠带,好不齐整!叙了揖坐下。那黄主事便开言道:「前日仰慕大名,敢尔轻造;不想就扰执事,太过费了!」西门庆道:「多慢为罪!」安主事道:「前日要赴敝同年胡大尹召,就告别了。主人情重,至今心领。今日都要尽欢达日才是。」西门庆道:「多感盛情!」门子低报道:「酒席已完备了。」就邀进卷棚,解去冠带,安席,送西门庆首坐,西门庆假意推辞,毕竟坐了首席,歌童上来,唱一只曲儿,名唤《锦登梅》:


红馥馥的脸衬霞,黑髭髭的鬓堆鸦,料应他必是个中人,打扮的堪描画。颤巍巍的插着翠花,宽绰绰的穿著轻纱,兀的不风韵煞人也!嗏,是谁家把我不住了偷晴儿抹!


西门庆赞好!安主事、黄主事就送酒与西门庆,西门庆答送过了,优儿又展开檀板,唱一只曲,名唤《降黄龙袬》:


麟鸿无便,锦笺慵写。腕松金,肌削玉,罗衣宽彻。泪痕淹破,胭脂双颊,宝鉴愁临,翠钿羞贴。等闲孤负,好天良夜。玉炉中,银台上,香消烛灭。凤帏冷落,鸳衾虚设;玉笋频搓,绣鞋重攧。


那时吃到酒后,传杯换盏,都不絮烦。


却说那潘金莲在家,因昨日雪洞里不曾与陈经济得手,此时趁西门庆在刘太监庄上与黄主事、安主事吃酒,吴月娘又在房中不出来,奔进奔出的,好像熬盘上蚁子一般。那陈经济在雪洞里跑出来,睡在店中,那话儿硬了一夜,此时西门庆不在家中,只管与金莲两个眉来眼去。直至黄昏时候,各房将待掌灯,金莲蹑足潜踪,踮到卷棚后面。经济三不知走来,隐隐的见是金莲,遂紧紧的抱着了。把脸子挨在金莲脸上,两个亲了十来个嘴。经济道:「我的亲亲,昨夜孟三儿那冤家打开了我每,害得咱硬帮帮撑起了一宿。今早见你妖妖娆娆摇飐的走来,教我浑身儿酥麻了。」金莲道:「你这少死的贼短命,没些槽道的!把小丈母便揪住了亲嘴,不怕人来听见么!」经济道:「若见火光来,便走过了。」经济口里只故叫亲亲,下面单裙子内,却似火烧的一条硬铁,隔了衣服只顾挺将进来。那金莲也不由人,把身子一耸,那话儿都隔了衣服,热烘烘对着了。金莲政忍不过,用手掀开经济裙子,用力捏着阳物。经济慌不迭的,替金莲扯下裤腰来,划的一声,却扯下一个裙裥儿。金莲笑骂道:「蠢贼奴!还不曾偷惯食的,恁小着胆!就慌不迭倒把裙裥儿扯吊了。」就自家扯下裤腰,刚露出牝口,一腿翘在栏杆上,就把经济阳物塞进牝口。原来金莲鬼混了半晌,已是湿答答的,被经济用力一挺,便扑的进去了。经济道:「我的亲亲,只是立了不尽根,怎么处?」金莲道:「胡乱抽送抽送,且再摆布。」经济刚待抽送,忽听得外面狗都噑噑的叫起来,却认是西门庆吃酒回来了,两个慌得一滚烟走开了。却是书童、玳安两个拿着冠带金扇,进来乱嚷道:「今日走死人也!」月娘差小玉出来看时,只见两个小厮,都是醉模糊的。小玉问道:「爷怎的不归?」玳安道:「方才我每恐怕追马不及,问了爷,先走回来。他的马快,也只在后边来了。」小玉进去回复了。


不一时,西门庆已到门外,下了马。本待到金莲那里睡,不想醉了,错走入月娘房里来。月娘暗想:「明日二十三日,乃是壬子日。今晚若留他,反挫明日大事。又是月经左来日子,也至明日洁净。」对西门庆道:「你今晚醉昏昏的,不要在这里鬼混。我老人家月经还未净,不如在别房去睡了,明日来罢。」把西门庆带笑的推出来,走到金莲那里去了。捧着金莲的脸道:「这个是小淫妇了!方纔待走进来,不想有了几杯酒,三不知走入大娘房里去!」金莲道:「精油嘴的东西,你便说明日要在姐姐房里睡了。碜说嘴的,在真人前赤巴巴吊谎!难道我便信了你?」西门庆道:「怪油嘴,专要歪斯缠人!真正是这样的。着甚紧吊着谎来?」金莲道:「且说姐姐怎地不留你住?」西门庆道:「不知道。他只管道我醉了,推了出来,说明晚来罢!我便急急的来了。」金莲政待澡牝,西门庆把手来待摸他。金莲双手掩住,骂道:「短命的,且没要动弹!我有些不耐烦在这里。」西门庆一手抱住,一手插入腰下,竟摸着道:「怪行货子,怎的夜夜干卜卜的,今晚里面有些湿答答的。莫不想着汉子,骚水发哩?」原来金莲想着经济,还不曾澡牝。被西门庆无心中打着心事,一时脸通红了,把言语支语支吾,半笑半骂,就澡牝洗脸,两个宿了一夜不题。


却表吴月娘次早起来,却正当壬子日了,便思想:「薛姑子临别时,千叮咛万嘱付,叫我到壬子日吃了这药,管情就有喜事。今日正当壬子,政该服药了。」又喜昨夜天然凑巧,西门庆饮醉回家,撞入房来,回到今夜。因此月娘心上,暗自喜欢。清早起来。即便沐浴梳妆完了,就拜了佛,念一遍《白衣观音经》。求子的最是要念他,所以月娘念他;也是王姑子教他念的。那日壬子日,又是个紧要的日子。所以清早闭了房门,烧香点烛,先诵过了,就到后房,开取药来,叫小玉炖起酒来。也不用粥,先吃了些干糕饼食之类,就双手捧药,对天祷告。先把薛姑子一丸药,用酒化开,异香触鼻,做三两口服完了。后见王姑子制就头胎衣胞,虽则是做成末子,然终觉有些注疑,有些焦刺刺的气子,难吃下口。月娘自忖道:「不吃他,不得见效;待吃他,又只管生疑。也罢!事到其间,做不得主了,只得勉强吃下去罢。」先将符药一把掩在口内,急把酒来大呷半碗,几乎呕将出来,眼都忍红了。又连忙把酒过下去,喉舌间只觉有些腻格格的。又吃了几口酒,就讨温茶来漱净口,睡向床上去了。


西门庆正走过房来,见门关着,叫小玉开了。问道:「怎么悄悄的关上房门?莫不道我昨夜去了,大娘有些二十四么?」小玉道:「我那里晓得来?」西门庆走进房来,叫了几声。月娘吃了早酒,向里床睡着去,那里答应他。西门庆向小玉道:「贼奴才,现今叫大娘只是不应,怎的不是气我?」遂没些趣向,走出房去。


只见书童进来,说道:「应二爹在外边了。」西门庆走出来,应伯爵道:「哥,前日到刘太监庄上赴黄安二公酒席,得尽欢么?直饮到几时分才散了?」西门庆道:「承两公十分相爱,他前的下顾,因欲赴胡大尹酒席,倒坐不多时。我到他那里,却情投意合,倒也被他多留住了,灌了好几杯酒。直到更次,归路又远,醉又醉了,不知怎的了。」应伯爵道:「别处人,倒也好情分,还该送些下程与他。」西门庆道:「说的有理。」就叫书童写起两个红礼帖来,分付里面,办一样两副盛礼。枝圆桃枣 ,鹅鸭羊腿鲜鱼,两坛南酒 。又写二个谢宴名帖,就叫书童来分付了,差他送去,书童答应去了。应伯爵就挨在西门庆身边来坐近了:「哥前日说的,曾记得么?」西门庆道:「记甚的来?」应伯爵道:「想是忙的都忘记了。便是前日同谢子纯在这里吃酒,临别时说的。」西门庆呆登想了一会,说道:「莫不就是李三、黄四的事么!」应伯爵笑道:「这叫做檐头雨滴从高下,一点也不差!」西门庆做攒眉道:「教我那里有银子?你眼见我前日支盐的事,没有银子,与乔亲家挪得五百两凑用。那里有许多银子放出去?」应伯爵道:「左右生利息的,随分箱子角头,寻些凑与他罢。哥说门外徐四家的,昨日先有二百五十两来了,这一半就易处了。」西门庆道:「是便是,那里去凑?不如且回他,等讨徐家银子,一总与他罢。」应伯爵正色道:「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哥前日不要许我便好,我又与他每说了,千真万真,道今日有的了,怎好去回他?他们极服你做人慷慨,直甚么事,反被这些经纪人背地里不服你!」西门庆道:「应二爹如此说,便与他罢。」自己走进,收拾了二百三十两银子。又与玉箫讨昨日收徐家二百五十两头,一总弹准四百八十两。走出来对应伯爵道:「银子只凑四百八十两,还少二十两。有些段疋作数,可使得么?」伯爵道:「这个却难,他就要现银去干香的事。你好的段疋,也都没放,你剩这些粉缎,他又干不得事;不如凑现物与他,省了小人脚步。」西门庆道:「也罢,也罢!」又走进来,称了廿两成色银子,叫玳安通共掇出来。


那李三、黄四却在间壁人家坐久,只待伯爵打了照面,就走进来。谢希大适值进来,李三、黄四叙揖毕了,就见西门庆。行礼毕,就道:「前日蒙大恩,因银子不得关出,所以迟迟。今因东平府又派下二万香来,敢再挪五百两,暂济燃眉之急。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动,都尽这边来,一齐算利奉还。」西门庆便唤玳安,铺子里取天平,请了陈姐夫,先把他讨的徐家廿五包弹准了。后把自家二百五十两弹明了,付与黄四、李三,两人拜谢不已,就告别了。西门庆欲留应伯爵、谢希大再坐一回,那两个那有心想坐,只待出去与李三、黄四分中人钱了。假意说有别的事,急急的别去了。那玳安、琴童都拥住了伯爵,讨些使用,买果子吃。应伯爵摇手道:「没有,没有。这是我认得的,不带得来送你,这些狗弟子的孩儿!」径自去了。只见书童走了进来,把黄主事、安主事两个谢帖回话,说:「两个爷说:道:『不该受礼,恐拂盛意,只得收了。多去致意你爷。』」力钱二封,西门庆就赏与他。又称出些,把雇来的挑盘人打发了。


天色已是掌灯时分,西门庆走进月娘房里坐定。月娘道:「小玉说你曾进房来叫我,我睡着了,不得知你叫。」西门庆道:「却又来,我早认你有些不快我哩。」月娘道:「那里说起不快你来?」便叫小玉泡茶,讨夜饭来吃了。西门庆饮了几杯,身子连日吃了些酒,只待要睡。因几时不在月娘房里来,又待奉承他。也把胡僧的膏子药来用了些,胀得阳物来铁杵一般。月娘见了,道:「那胡僧这样没槽道的,諕人的弄出这样把戏来!」心中暗忖道:「他有胡僧的法术,我有姑子的仙丹,想必有些好消息也。」遂都上床去,畅美的睡了一夜。


次日起身,都至日午时候。那潘金莲又是颠唇簸嘴,与孟玉楼道:「姐姐前日教我看几时是壬子日,莫不是拣昨日与汉子睡的,为何恁的凑巧?」玉楼笑道:「那有这事?」正说话间,西门庆走来。金莲一把扯住西门庆道:「那里人家睡得这般早,起得恁的晏;日头也沉沉的待落了,还走往那里去?」西门庆被他鬼混了场,那话儿又硬起来。径撇了玉楼,玉楼自进房去。西门庆按金莲在床口上,就戏做一处,春梅就讨饭来,金莲同吃了不题。


却说那月娘自从听见金莲背地讲他爱官哥,两日不到官哥房里去看。只见李瓶儿走进房来,告诉道:「孩子日夜啼哭,只管打冷战不住,却怎么处?」月娘道:「你做一个摆布,与他弄好了便好。把些香愿也许许,或是许了赛神,一定减可些。」李瓶儿道:「前日身子发热,我许拜谢城隍土地,如今也待完了心愿。」月娘道:「是便是,你的心愿也还该再请刘婆来商议商议,看他怎地说。」李瓶儿政待走出来,月娘道:「你道我昨日成日的不得看孩子,着甚缘故不得进来?只因前日我来看了孩子,走过卷棚照壁边,只听得潘金莲在那里和孟三儿说我自家没得养,倒去奉承别人。扯淡得没要紧!我气了半日的,饭也吃不下。」李瓶儿道:「这样怪行货,歪刺骨!可是有槽道的?多承大娘好意思,着他甚的?也在那里捣鬼!」月娘道:「你只记在心,防了他,也没则声。」李瓶儿道:「便是这等。前日迎春说,大娘出房后边,迎春出来,见他与三姐立在那里说话。见了迎春,就寻猫去了。」


正说话间,只见迎春气吼吼的走进来。说道:「娘快来!官哥不知怎么样,两只眼不住反看起来,口里卷些白沫出来!」李瓶儿諕得顿口无言,攒眉欲泪。一面差小玉报西门庆,一面急急归到房里。见奶子如意儿,都失色了。刚看时,西门庆也走进房来,见了官哥放死放活,也吃了一惊。就道:「不好了,不好了!怎么处?妇人平日不保护他好,到这田地,就来叫我。如今怎好!」指如意儿道:「奶子不看好他,以致今日!若万一差池起来,就捣烂你做肉泥,也不当稀罕!」那如意儿慌得口也不敢开,两泪齐下。李瓶儿只管看了暗哭。西门庆道:「哭也没用,不如请施灼龟来,与他灼一个龟板。不知他有恁祸福纸脉,与他完一完再处。」就问书童讨单名帖,飞请施灼龟来坐下。先是陈经济陪了吃茶,琴童、玳安点烛烧香。舀净水,摆桌子。西门庆出门相见了。就拿龟板对天祷告作揖,进入堂中,放龟板在桌上。那施灼龟双手接着放上龟药,点上了火,又吃一瓯茶。西门庆正坐时,只听一声响。施灼龟看了,停一会不开口。西门庆问道:「吉凶如何?」施灼龟问:「甚事?」西门庆道:「小儿病症,大象怎的?有纸脉也没有?」施灼龟道:「大象目下没甚事。只怕后来反复牵延,不得脱然全愈。父母占子孙,子孙爻不宜晦了。又看朱雀爻大动,主献红衣神道城隍等类,要杀猪羊去祭他。再领三碗羹饭,一男伤,一女伤,草船送到南方去。」西门庆就送一钱银子谢他。施灼龟极会谄媚,就千恩万谢,虾也似打躬去了。


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说道:「方才灼龟的说,大象牵延,还防反复。只是目下急急的该献城隍老太。」李瓶儿道:「我前日原许的,只不曾献得,孩子只管驳杂。」西门庆道:「有这等事!」即唤玳安:「叫惯行烧纸的钱痰火来。」玳安即便出门,西门庆和李瓶儿拥着官哥道:「孩子,我与你赛神了,你好了些,谢天谢地!」说也奇怪,那时孩子就放下眼,磕伏着有睡起来了。李瓶儿对西门庆道:「好不作怪么,一许了献神道,就减可了大半!」西门庆心上一块石头,才得放了下来。


月娘闻得了,也不胜喜欢。又差琴童去请刘婆子的来,刘婆子急波波的,一步高一步低走来。西门庆不信婆子的,只为爱着官哥,也只得信了。那刘婆子一径走到厨房下去摸灶门,迎春笑道:「这老妈敢汗邪了!官哥倒不看,走到厨下去摸灶门则甚的?」刘婆道:「小奴才你晓得甚的,别要吊嘴说!我老人家一年也大你三百六十日哩。路上走来,又怕有些邪气,故来灶门前走走。」迎春把他做了个脸。听李瓶儿叫,就同刘婆进房来,刘婆磕了头。西门庆要分付玳安称银子买东西,杀猪羊献神,走出房来。刘婆便问道:「官哥好了么?」李瓶儿道:「便是凶得紧,请你来商议。」刘婆道:「前日是我说了,献了五道将军就好了。如今看他气色,还该谢谢三界土便好。」李瓶儿道:「方才施灼龟说,该献城隍老太。」刘婆道:「他惯一不着的,晓得甚么来!这个原是惊,不如我收惊倒好。」李瓶儿道:「怎地收惊?」刘婆道:「迎春姐,你去取些米,舀一碗水来,我做你看。迎春取了米水来。刘婆把一只高脚瓦钟,放米在里面,满满的。袖中摸中旧绿绢头来,包了这锺米,把手捏了,向官哥头面上下手足,虚空运来运去的战。官哥正睡着,奶子道:「别要惊觉了他。」刘婆摇手低言道:「我晓得,我晓得。运了一阵,口里唧哝哝的念,不知是么。中间一两句向些,李瓶儿听得是念「天惊地惊,人惊鬼惊,猫惊狗惊。」李瓶儿道:「孩子正是猫惊了起的。」刘婆念毕,把绢儿抖开了,放锺子在桌上。看了一回,就从米摇实下的去处,撮两粒米,设在水碗内,就晓得病在月尽好。也是一个男伤,两个女伤,领他到东南方上去。只是不该献城隍,还该谢土才是。那李瓶儿疑惑了一番,道:「我便再去谢谢土地也不妨。」又叫迎春出来,对西门庆说:「刘婆看水碗说该谢土。左右今夜庙里去不及了,留好东西,明早志诚些去。」西门庆就叫玳安:「把拜庙里的东西及猪羊收拾好了,待明早去罢。」再买了谢土东西,炒米茧团,土笔土墨,放生麻雀鳅鳝之类,无物不备,件色整齐。那刘婆在李瓶儿房里,走进来到月娘房里坐了,月娘留他吃了夜饭。却说那钱痰火到来,坐在小厅上,琴童与玳安忙不迭的扶侍他谢土。那钱痰火吃了茶,先讨个意旨。西门庆叫书童写与他,那钱痰火就带了雷圈板巾,依旧着了法衣,仗剑执水,步罡起来,念《净坛咒》。


咒曰:


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干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柬手,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气常存。云云。


「请祭主拈香。」西门庆净了手,漱了口,着了冠带,带了兜膝。孙雪娥、孟玉楼、李娇儿、桂姐都帮他着衣服,都啧啧的赞好。西门庆走出来,拈香拜佛。安童背后,扯了衣服,好不冠冕气象。钱痰火见主人出来,念得加倍响些。那些妇人便在屏风后,瞧着西门庆,指着钱痰火,都做一团笑倒。西门庆听见笑得慌,跪在神前又不好发话,只顾把眼睛来打抹。书童就觉着了。把嘴来一挪,那众妇人便觉住了些。


金莲独自后边出来,只见转一拐儿。蓦见了陈经济,就与他亲嘴摸奶,袖里拿出一把果子与他。又问道:「你可要吃烧酒 ?」经济道:「多少用些也好。」遂吃金莲乘众人忙的时分,扯到屋里来。叫春梅闭了门,连把几锺与他吃了,就说:「出去罢,恐人来,我便死也。」经济又待亲嘴,金莲道:「碜短命,不怕婢子瞧见!」便戏发讪,打了恁一下,那经济就慌跳走出来。金莲就叫春梅先走,引了他出去了。正是: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那时金莲也就走外边瞧了,不在话下。


那西门庆拜了土地,跪了半晌,才得起来,只做得开启功德。钱痰火又将次拜忏。西门庆走到屏风后边,对众妇人道:「别要嘻嘻的笑,引的我几次忍不住了。」众妇人道:「那钱痰火是烧纸的火鬼,又不是道士的,带了板巾,着了法衣,这赤巴巴没廉耻的,〈口勃〉喽喽的臭涎唾,也不知倒了几斛出来了!」西门庆道:「敬神如神在,不要是这样的寡薄嘴,调笑的他苦。」钱痰火又请拜忏。西门庆走到毡单上,钱痰火通陈起头,就念入忏科文,遂念起志心朝礼来。看他口边涎唾卷进卷出,一个头得上得下,好似磕头虫一般,笑得那些妇人做了一堆。西门庆那里赶得他拜来,那钱痰火拜一拜,是一个神君。西门庆拜一拜,他又拜过几个神君了。于是也顾不得他,只管乱拜。那些妇人,笑得了不的。适值小玉出来,请李桂姐吃夜饭。说道:「大娘在那里冷清清,和大姐、刘婆、三个坐着讲闲话,这里来这样热闹得很!」娇儿和桂姐即便走进屋里,众人都要进来。独那潘金莲,还要看后边。看见都待进来,只得进来了。吴月娘对大姐道:「有心赛神,也放他志诚些。这些风婆子都拥出去,甚紧要的?有甚活狮子相咬,去看他!」才说得完,李桂姐进来,陪了月娘、大姐三个吃夜饭不题。


却说那西门庆拜了满身汗,走进里面,脱了衣冠靴带,就走入官哥床前,摸着说道:「我的儿,我与你谢土了。」对李瓶儿道:「好呀!你来摸他额上,就凉了许多,谢天谢天!」李瓶儿笑道:「可霎作怪,一从许了谢土,就也好些。如今热也可些,眼也不反看了。冷战也住些了,莫道是刘婆没有意思?」西门庆道:「明日一发去完了庙里的事便好了。」李瓶儿道:「只是做爷的吃了劳碌了。你且揩一揩身上,吃夜饭去。」西门庆道:「这里恐諕了孩子,我别的去吃罢。」走到金莲那里来,坐在椅上,说道:「我两个腰子,落出也似的痛了!」金莲笑道:「这样孝心,怎地痛起来?如今叫那个替你拜拜罢。」西门庆道:「有理,有理。」就叫春梅:「唤琴童请陈姐夫替爷拜拜,送了纸马。」谁想那经济,在金莲房里灌了几锺酒出来,恐怕脸红了。小厮们猜道出来,只得买了些淡酒,在铺子里又吃了几杯。量原不济,一霎地醉了,齁齁的睡着了。琴童那里叫得起来,一脚箭走来回复,西门庆道:「睡在那里,再叫不起。」西门庆便恼将起来,道:「可是个有槽道的?不要说一家的事,就是邻佑人家,还要看看。怎的就早睡了!」就叫春梅来:「大娘房里对大姐说,爷拜酸了腰子,请姐夫替拜走纸马,问怎的再不肯来,只管睡着?」大姐道:「这样没长俊的!待我去叫他。」径走出房来。月娘就叫小玉到铺子里叫经济来,经济揉一揉眼,走到后边见了大姐道:「你怎的忙不迭的叫命?」大姐道:「叫你替爷拜土送马去。方才琴童来叫你不应,又来与我歪斯缠。如今娘叫小玉来叫你,好歹去拜拜罢么。」遂半推半搀的,拥了经济到厅上,大姐便进房去了。小玉回复了月娘,又回复了西门庆。西门庆分付琴童、玳安等伏侍钱痰火完了事,就睡在金莲床上不题。


却说那陈经济走到厅上,只见灯烛辉煌,才得醒了。挣着眼,见钱痰火政收散花钱,遂与叙揖。痰火就待领羹饭,交琴童掌灯。到李瓶儿房首,迎春接香进去,递与如意儿,替官哥呵了一呵,就递出来。钱痰火捏神捏鬼的念出来,到厅上,就待送马。陈经济拜了一回,钱痰火就送马发檄,发了干卦,说道:「檄向天门,一两日就好的。纵有反复,没甚事。」就放生,烧纸马,奠酒辞神,礼毕。那痰火口渴肚饥,也待要吃东西了。那玳安收家活进去了,琴童摆下桌子,就是陈经济陪他散堂。钱痰火千百声谢去了,经济也进房去了。李瓶儿又差迎春送果子福物到大姐房里来,大姐谢了不题。


却说刘婆在月娘房里谢了出来,刚出大门,只见后边钱痰火提了灯笼醉醺醺的撞来。刘婆便道:「钱师父,你们的散花钱可该送与我老人家么?」钱痰火道:「那里是你本事?」刘婆道:「是我看水碗作成你老头子。倒不识好歹哩!下次砍落我头,也不荐你了。」钱痰火再三不肯道:「你精油嘴老淫妇,平白说嘴!你那里荐的我?我是旧王顾,那里说起分散花钱?」刘婆指骂道:「饿杀你这贼火鬼才来求我哩!」两个鬼混的斗口一场,去了不题。


却说西门庆次早起来,分付安童跟随上庙。挑猪羊的挑猪羊,拿冠带的拿冠带,径到庙里。慌得那些道士一连忙铺单读疏。西门庆冠带拜了,求了签,交道士解说。道士接了签,送茶毕,即便解说:「签是中吉。解云:病者即愈,只防反复,须宜保重些。」西门庆打发香钱归来了。刚下马进来,应伯爵正坐在卷棚的下。西门庆道:「请坐,我进去来。」遂走到李瓶儿房,说求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径走到卷棚下,对伯爵道:「前日中人钱盛么?你可该请我一请。」伯爵笑道:「谢子纯也得了些,怎的独要我请?也罢,买些东西与哥子吃也罢。」西门庆笑道:「那个真要吃你的?试你一试儿。」伯爵便道:「便是你今日猪羊上庙,福物盛得十分的,小弟又在此,怎的不散福?」西门庆道:「也说得有理。」唤琴童去请谢爹来同享。一面分付厨下,整理菜蔬出来,与应二爹吃酒。


那应伯爵坐了,只等谢希大到。那得见来?便道:「我们先坐了罢!等不得这样乔做作的。」西门庆就与应伯爵吃酒。琴童归来说:「谢爹不在家。」西门庆道:「怎去得恁久?」琴童道:「寻得要不的。」应伯爵遂行口令,都是祈保官哥的意思,西门庆不胜欢喜。应伯爵道:「不住的来扰宅,心上不安的紧。明后日待小弟做个薄主,约诸弟兄陪哥子一杯酒何如?」西门庆笑道:「赚得些中人钱,又来撒漫了。你别要费,我有些猪羊剩的,送与你凑样数。」伯爵就谢了道:「只觉忒相知了些。」西门庆道:「唱的优儿,都要你身上完备哩。」应伯爵道:「这却不消说起,只是没人伏侍,怎的好?」西门庆道:「左右是弟兄,各家人都使得的。我家琴童、玳安将就用用罢。」应伯爵道:「这却全副了。」吃了一回,遂别去了。正是:


百年终日醉,也只三万六千场。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郊园会诸友  任医官豪家看病症

 

来日阴晴未可商,常言极乐起忧惶。

浪游年少耽红陌,薄命娇娥怨绿窗。

乍入杏村沽美酒,还从橘井问奇方。

人生多少悲欢事,几度春风几度霜。


话说西门庆在金莲房里起身,分付琴童、玳安送猪蹄羊肉到应二爹家去。两个小厮政送去时,应伯爵政邀客回来,见了就进房,带邀带请的写一张回字:「昨扰极,兹复承佳惠,谢谢!即刻屈吾兄过舍,同往郊外一乐。」写完了,走出来,将交与玳安。玳安道:「别要写字去了。爹差我们两个在这里伏侍,也不得去了。」应伯爵笑道:「怎好劳动你两个亲油嘴,折杀了你二爹哩!」就把字来袖过了。玳安道:「二爹,今日在那笪儿吃酒?我们把卓子也摆摆么?还是灰尘的哩!」伯爵道:「好人呀,正待要抹抹。先摆在家里吃了便饭,然后到郊园上去顽耍。」琴童道:「先在家里吃饭,也倒有理,省得又到那里吃饭,径把攒盒酒小碟儿拿去罢。」伯爵道:「你两个倒也聪明,正合二爹的粗主意。想是日夜被人钻掘,掘开了聪明孔哩!」玳安道:「别要讲闲话,就与你收拾起来。」伯爵道:「这叫做接连三个观音堂,妙妙妙!」


两个安童刚收拾了七八分,只见摇摇摆摆的走进门来,却是白来创。见了伯爵拱手,又见了琴童、玳安道:「这两个小亲亲,这等奉承你二爹?」伯爵道:「你莫待捻酸哩!」笑了一番。白来创道:「哥请那几客?」伯爵道:「只是弟兄几个坐坐,就当会茶,没有别的新客。」白来创道:「这却妙了!小弟极怕的是面没相识的人同吃酒。今日我们弟兄辈小叙,倒也好吃顽耍。只是席上少不得娼的,和吴铭、李惠儿弹唱弹唱,倒也好吃酒。」伯爵道:「不消分付,此人自然知趣。难道闷昏昏的,吃了一场便罢了?你几曾见我是恁的来?」白来创道:「停当停当,还是你老帮衬。只是停会儿,少罚我的酒。因前夜吃了火酒,吃得多了,嗓子儿怪疼的要不得,只吃些茶饭粉汤儿罢。」伯爵道:「酒病酒药医,就吃些何妨?我前日也有些嗓子痛,吃了几杯酒,倒也就好了,你不如依我这方,绝妙。」白来创道:「哥你只会医嗓子,可会医肚子么?」伯爵道:「你想是没有用早饭?」白来创道:「也差不远。」伯爵道:「怎么处?」就跑的进去了。拿一碟子干糕、一碟子檀香饼、一壶茶出来,与白来创吃。那白来创把檀香饼一个一口,都吃尽了,赞道:「这饼却好!」伯爵道:「糕亦颇通。」白来创就哔哔声都吃了。只见琴童、玳安收迭家活,一霎地明窗净几。白来创道:「收拾恁的整齐了,只是弟兄们还未齐。早些来顽顽也得,怎地只管缩在家里,不知做甚的来?」


伯爵政望着外边,只见常时节走进屋里来。琴童政掇茶出来,常时节拱手毕,便瞧着琴童道:「是你在这里?」琴童笑而不答。吃茶毕,三人刚立起散走。白来创看见橱上有一副棋枰,就对常时节道:「我与你下一盘棋。」常时节道:「我方走了热剩剩的,政待打开衣带搧搧扇子,又要下棋!也罢么,待我胡乱下局罢。」就取下棋枰来下棋。伯爵道:「赌个东道儿么?」白来创道:「今日扰兄了,不如着入己的,倒也径捷些儿,省得虚脾胃,吃又吃不成。倒不如人己的有实惠。」伯爵道:「我做主人不来,你们也着东道来凑凑么?」笑了一番。白来创道:「如今说了,着甚么东西?还是银子。」常时节道:「我不带得银子,只有扇子在此,当得二三钱银子起的,漫漫的赎了罢。」白来创道:「我是赢别人的绒绣汗巾,在这里也值许多,就着了罢。」一齐交与伯爵,伯爵看看,一个是诗画的白竹金扇,却是旧做骨子。一个是簇新的绣汗巾。说道:「都值的,径着了罢。」伯爵把两件拿了,两个就对局起来。琴童、玳安见家主不在,不住的走在椅子后边,来看下棋。伯爵道:「小油嘴,有心央及你来再与我泡一瓯茶来。」琴童就对玳安暗暗里做了一个鬼脸,走到后边烧茶了。


却说白来创与常时节棋子原差不多,常时节略高些,白来创极会反悔,政着时,只见白来创一块棋子,渐渐的输倒了。那常时节暗暗决他要悔,那白来创果然要拆几着子。一手撇去常时节着的子,说道:「差了差了,不要这着。」常时节道:「哥子来,不好了。」伯爵奔出来道:「怎的闹起来?」常时节道:「他下了棋,差了三四着,后又重待拆起来,不算帐,哥做个明府,那里有这等率性的事?」白来创面色都红了,太阳里都是青筋绽起了,满面涎唾的嚷道:「我也还不曾下,他又扑的一着了。我政待看个分明,他又把手来影来影去,混帐得人眼花撩乱了。那一着方纔着下,手也不曾放,又道我悔了,你断一断,怎的说我不是?」伯爵道:「这一着便将就着了,也还不叫悔,下次再莫待恁的了。」常时节道:「便罢,且容你悔了这着。后边再不许你『白来创』我的子了。」白来创笑道:「你是『常时节』输惯的,倒来说我。」政说话间,谢希大也到了。琴童掇茶吃了,就道:「你们自去完了棋,待我看看。」正看时,吴典恩也正走到屋里来了。都叙过寒温,就问:「可着甚的来?」伯爵把二物与众人看,都道:「既是这般,须着完了。」白来创道:「九阿哥,完了罢,只管思量甚的?」常时节政在审局,吴典恩与谢希大旁赌。希大道:「九弟胜了。」吴典恩道:「他输了,恁地倒说胜了?赌一杯酒。」常时节道:「看看区区叨胜了。」白来创脸都红了,道:「难道这把扇子是送你的了?」常时节道:「也差不多。」于是填完了官着,就数起来。白来创看了五块棋头,常时节只得两块。白来创又该找还常时节三个棋子,口里道:「输在这三着了。」连忙数自家棋子,输了五个子。希大道:「可是我决着了。」指吴典恩道:「记你一杯酒,停会一准要吃还我。」吴典恩笑而不答。伯爵就把扇子并原梢汗巾,送与常时节。常时节把汗巾原袖了,将扇子拽开卖弄,品评诗画,众人都笑了一番。


玳安外边奔进来报,却是吴银儿与韩金钏儿两个相牵相引,嬉笑进来了,深深的相见众位。白来创意思迟要下盘,却被众人笑了。伯爵道:「罢罢,等大哥一来,用了饭,就到郊园上去。着到几时?莫要着了。」于是琴童忙收棋子,都吃过茶。伯爵道:「大哥此时也该来了,莫待弄宴了,顽耍不来?」刚说时,西门庆来到,衣帽齐整,四个小厮跟随,众人都下席迎接,叙礼让坐,两个妓女都磕了头。吴铭、李惠都到来磕头过了。伯爵就催琴童、玳安拿上八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十香瓜、五方荳豉酱油浸的花椒、酽醋滴的苔菜 、一碟糖蒜 、一碟糟笋干、一碟辣菜 、一碟酱的大通姜 、一碟香菌 摆放停当。两个小厮见西门庆坐地,加倍小心,比前越觉有些马前健。伯爵见西门庆看他摆放家活,就道:「亏了他两个,收拾了许多事,替了二爹许多力气。」西门庆道:「恐怕也伏侍不来。」伯爵道:「忒会了些。」谢希大道:「自古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毕竟经了他们,自然停当。」那两个小厮摆完小菜,就拿上大壶酒来,不住的拿上廿碗下饭菜儿,蒜烧荔枝肉 、葱白椒料 桧皮煮的烂羊肉 ,烧鱼、烧鸡、酥鸭 、熟肚 之类,说不得许多色样。原来伯爵在各家吃转来,都学了这些好烹庖了,所以色色俱精,无物不妙。众人都拏起筯来,嗒嗒声都吃了几大杯酒,就拿上饭来吃了。那韩金钏吃素,再不用荤,只吃小菜。伯爵道:「今日又不是初一月半,乔作衙甚的?当初有一个人,吃了一世素,死去见了阎罗王,说:『我吃了一世素,要讨一个好人身。』阎王道:『那得知你吃不吃?且割开肚子验一验。』割开时,只见一肚子涎唾。原来平日见人吃荤,咽在那里的。」众人笑得翻了。金钏道:「这样捣鬼,是那里来!可不怕地狱拔舌根么?」伯爵道:「地狱里只拔得小淫妇的舌根,道是他亲嘴时会活动哩。」都笑一阵。


伯爵道:「我们到郊外去一游何如?」西门庆道:「极妙了!」众人都说妙。伯爵就把两个食盒,一坛酒,都央及玳安与各家人抬在河下。唤一只小舡,一齐下了,又唤一只空舡载人。众人逐一上舡,就摇到南门外三十里有余,径到刘太监庄前。伯爵叫湾了船,就上岸,扶了韩金钏、吴银儿两个上岸。西门庆问道:「到那一家园上走走倒好?」应伯爵道:「就是刘太监园上也好。」西门庆道:「也罢,就是那笪也好。」众人都到那里,进入一处厅堂,又转入曲廊深径,茂林修竹,说不尽许多景致。但见:


翠柏森森,修篁簌簌。芳草平铺青锦褥,垂杨细舞绿丝绦。曲砌重栏,万种名花纷若绮;幽窗密牖,数声娇鸟弄如簧。真同阆苑风光,不减清都景致。散淡高人,日涉之以成趣;往来游女,每乐此而忘疲。果属奇观,非因过誉。


西门庆携了韩金钏、吴银儿手,走往各处,饱玩一番。到一木香棚下,荫凉的紧,两边又有老大长的石凳琴台,恰好散坐的,众人都坐了。伯爵就去交琴童两个舡上人,拿起酒盒、菜蔬、风炉、器皿等上来,都放在绿荫之下,先吃了茶,闲话起孙寡嘴、祝麻子的事。常时节道:「不然,今日也在这里。那里说起!」西门庆道:「也是自作自受。」伯爵道:「我们坐了罢。」白来创道:「也用得着了。」于是就摆列坐了。西门庆首席坐下,两个妓女就坐在西门庆身边。吴铭、李惠立在太湖石边,轻拨琵琶,漫擎檀板,唱一只曲,名曰《水仙子》:


据着俺老母情,他则待祅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鸳鸯,忒楞楞腾,生分开交颈。疎刺刺沙鞲雕鞍,撒了锁鞓,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筝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咭叮叮当,精砖上摔碎菱花镜,扑通通冬,井底坠银瓶。


唱毕,又移酒到水池边,铺下毡单,都坐地了。传杯弄盏,猜拳赛色,吃得恁地热闹。西门庆道:「董娇儿那个小淫妇,怎地不来?」应伯爵道:「昨日我自去约他,他说要送一个汉子出门,约午前来的。想必此时晓得我们在这里顽耍,他一定赶来也。」白来创道:「这都是二哥的过,怎的不约实了他来?」西门庆就向白来创耳边说道:「我们与那花子赌了。只说过了日中,董娇儿不来,各罚主人三大碗。」白来创对应伯爵说了。伯爵道:「便罢。只是日中以前来了,要罚列位三大碗一个。」赌便一时赌了,董娇儿那得见来?伯爵慌得只管笑。白来创与谢希大、西门庆、两个妓女,这般这般,都定了计。


西门庆假意净手起来。分付玳安交他假意嚷将进来,只说董姑娘在外来了,如此如此。玳安晓得了。停了一会时,伯爵正在迟疑,只见玳安慌不迭的奔将来道:「董家姐姐来了!不知那里寻的来?」那伯爵嚷道:「乐杀我老太婆也!我说就来的。快把酒来,各请三碗一个。」西门庆道:「若是我们嬴了,要你吃你怎的就肯吃?」伯爵道:「我若输了,不肯吃,不是人了!」众人道:「是便是了。你且去叫他进来,我们才好吃。」伯爵道:「是了。好人口里的言语呢!」一走出去,东西南北都看得眼花了,那得董娇儿的魂灵?望空骂道:「贼淫妇,在二爷面上这般的拔短梯,乔作衙哩!」走进去,众人都笑得了不的。拥住道:「如今日中过了,要吃还我们三碗一个。」伯爵道:「都是小油嘴哄我,你们倒做实了我的酒了。怎的摆布?」西门庆不由分说,满满捧一碗酒,对伯爵道:「方才说的,不吃不是人了。」伯爵接在手,谢希大接连又斟一碗来了,吃也吃不完,吴典恩又接手斟一大碗酒来了,慌得那伯爵了不的,嚷道:「不好了,呕出来了。拿些小菜我过过,便好。」白来创倒取甜东西去。伯爵道:「贼短命,不把酸的,倒把甜的来混帐!」白来创笑道:「那一碗就是酸的来了。左右咸酸苦辣,都待尝到罢了。且没慌着!」伯爵道:「精油嘴,碜夸口得好!」常时节又送一碗来了,伯爵只待奔开暂避。西门庆和两个妓女拥住了,那里得去?伯爵叫道:「董娇儿贼短命小淫妇!害得老子好苦也!」众都笑做一堆。那白来创又交玳安拿酒壶,满满斟着。玳安把酒壶嘴支入碗内一寸许多,骨都都只管筛,那里肯住手。伯爵瞧着道:「痴客劝主人也罢。那贼小淫妇惯打閛閛的,怎的把壶子都放在碗内了!看你一千年,我二爷也不撺掇你讨老婆哩!」韩金钏、吴银儿各人斟了一碗送与应伯爵。应伯爵道:「我跪了杀鸡罢!」韩金钏道:「都免礼,只请酒便了。」吴银儿道:「怎的不向董家姐姐杀鸡,求他来了?」伯爵道:「休见笑了,也勾吃了。」两个一齐推酒到嘴,伯爵不好接一头,两手各接了一碗,就吃完了。连忙吃了些小菜,一时面都通红了。叫道:「我被你们弄了。酒便慢慢吃还好,怎的灌得闷不转的!」众人只待斟酒。伯爵跪着西门庆道:「还求大哥说个方便,饶恕小人穷性命,还要留他陪客。若一醉了,便不知天好日暗,一些兴子也没有了。」西门庆道:「便罢,这两碗一个,你且欠着,停征了罢。」伯爵就起来谢道:「一发蠲免了罢,足见大恩!」西门庆道:「也罢,就恕了你。只是方纔说,我们不吃,不是个人。如今你渐有些没人气了!」伯爵道:「我倒灌醉了。那淫妇不知那里歪斯缠去了!吴银儿笑伯爵道:「咳,怎的大老官人在这里做东道顽耍,董娇姐也不来来?」伯爵假意道:「他是上台盘的名妓,倒是难请的。」韩金钏儿道:「他是赶势利去了。成甚的行货,叫他是名妓!」伯爵道:「我晓得你想必有些吃醋的宿帐哩!」西门庆认是蔡公子那夜的故事,把金钏一看,不在话下。


那时伯爵已是醉醺醺的。两个妓女又不是耐静的,只管调唇弄舌,一句来,一句去,歪斯缠到吃得冷淡了。白来创对金钏道:「你两个唱个曲儿么?」吴银儿道:「也使得。」让金钏先唱。常时节道:「我胜那白阿弟的扇子,倒是板骨的,倒也好打板。」金钏道:「借来打一打板。」接去看看道:「我倒少这把打板的扇子。不作我赢的棋子,送与我罢。」西门庆道:「这倒好。」常时节吃众人撺掇不过,只得送与他了。金钏道:「吴银姐在这里,我怎的好独要。我与你猜色,那个色大的,拿了罢。」常时节道:「这却有理。」就猜一色,是吴银儿赢了。金钏就递与银儿了。常时节假冠冕道:「这怎么处?我还有一条汗巾,送与金钏姐,补了扇罢。」遂送过去。金钏接了道:「这却撒漫了。」西门庆道:「我可惜不曾带得好川扇儿来,也卖富卖富。」常时节道:「这是打我一下了。」那谢希大蓦地嚷起来道:「我几乎忘了!又是说起扇子来!」交玳安斟了一大杯酒,送与吴典恩道:「请完了旁赌的酒。」吴典恩道:「这罢了。停了几时才想出来,他每的东西都花费了,那在一杯酒?」被谢希大逼勒不过,只得呷完了。那时金钏就唱一曲,名唤《荼蘼香》:


记得初相守,偶尔间因循成就,美满效绸缪。花朝月夜同宴赏,佳节须酬,到今日一旦休。常言道,好事天悭,美姻缘他娘间阻,生拆散鸾交凤友。坐想行思,伤怀感旧,辜负了星前月下深深咒。愿不损,愁不煞,神天还佑,他有口不测相逢,话别离,情取一场消瘦。


唱毕,吴银儿接唱一曲,名《青杏儿》:


风雨替花愁,风雨过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朝花谢,白了人头。乘兴再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唱毕,李惠、吴铭排立,谢希大道:「还有这些伎艺,不曾做哩。」只见弹的弹,吹的吹,琵琶箫管,又唱一只《小梁州》:


门外红尘滚滚飞,飞不到鱼鸟清溪。绿阴高柳听黄鹂,幽栖意,料俗客几人知。山林本是终焉计,用之行,舍之藏兮。悼后世,追前辈;五月五日。歌楚些吊湘累。


唱毕,酒兴将阑。那白来创寻见园厅上,架着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驮在湖山石后,又折一枝花来,要催花击鼓。西门庆叫李惠、吴铭击鼓,一个眼色,他两个就晓得了,从石孔内瞧着,到会吃的面前,鼓就住了。白来创道:「毕竟贼油嘴,有些作弊!我自去打鼓。」也弄西门庆吃了几杯。正吃得热闹,只见书童抢进来,到西门庆身边,附耳低言道:「六娘子身子不好的紧,快请爹回来。马也备在门外接了。」西门庆听得,连忙走起告辞。那时酒都有了,众人都起身。伯爵道:「哥,今日不曾奉酒,怎的好去?是这些耳报法极不好。」便待留住。西门庆以实情告诉他,就谢了上马来。伯爵又留众人,一个韩金钏霎眼挫不见了。伯爵蹑足潜踪寻去,只见在湖山石下撒尿,露出一条红线,抛却万颗明珠。伯爵在隔篱笆眼,把草戏他的牝口。韩金钏撒也撒不完,吃了一惊,就立起,裈腰都湿了。骂道:「碜短命,恁尖酸的没槽道!」面都红了,带笑带骂出来。伯爵与众人说知,又笑了一番。西门庆原留琴童与伯爵收拾家活。琴童收拾风炉餐具下舡,都进城了。众人谢了伯爵,各散去讫。伯爵就打发两只舡钱,琴童送进家活,伯爵就打发琴童吃酒。都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来家,两步做一步走,一直走进六娘房里。迎春道:「俺娘了不得病,爹快看看他。」走到床边,只见李瓶儿咿嘤的叫疼,却是胃腕作疼。西门庆听他叫得苦楚,连忙道:「快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就叫迎春:「唤书童写帖,去请任太医。」迎春出去说了。书童随写侍生帖,去请任太医了。西门庆拥了李瓶儿,坐在床上,李瓶儿道:「恁的酒气!」西门庆道:「是胃虚了,便厌着酒气。」又对迎春道:「可曾吃些粥汤?」迎春回道:「今早至今,一粒米也没有用,只吃了两三瓯汤儿。心口肚腹两腰子,都疼得异样的。」西门庆攒着眉,皱着眼,叹了几口气。又问如意儿:「官哥身子好了么?」如意儿道:「昨夜还有头热,还要哭哩!」西门庆道:「恁的悔气!娘儿两个都病了,怎的好?留得娘的精神,还好去支持孩子哩!」李瓶儿又叫疼起来了。西门庆道:「且耐心着,太医也就来了。待他看过脉,吃两锺药,就好了的。」迎春打扫房里,抹净卓椅,烧香点茶。又支持奶子,引斗得官哥睡着。


此时有更次了,外边狗叫得不迭,却是琴童归来。不一时,书童掌了灯,照着任太医四角方巾,大袖衣服,骑马来了。进门坐在轩下。书童走进来说:「请了来了,坐在轩下了。」西门庆道:「好了,快拿茶出来。」玳安即便掇茶,跟西门庆出去迎接任太医。太医道:「不知尊府那一位看脉?失候了,负罪实多!」西门庆道:「昏夜劳重,心切不安。万惟垂谅!」太医着地打躬道:「不敢!」吃了一锺熏豆子撒的茶,就问:「看那一位尊恙?」西门庆道:「是第六个小妾。」又换一锺咸樱桃的茶 ,说了几句闲话。玳安接锺,西门庆道:「里面可曾收拾?你进去话声,掌灯出来照进去。」玳安进到房里去话了一声,就掌灯出来回报。


西门庆就起身打躬,邀太医进房。太医遇着一个门口,或是阶头上,或是转弯去处,就打一个半喏的躬,浑身恭敬,满口寒温。走进房里,只见沉烟绕金鼎,兰火爇银缸。锦帐重围,玉钩齐下。真是繁华深处,果然别一洞天。西门庆看了太医的椅子,太医道:「不消了。」也答看了西门庆椅子,就坐下了。迎春便把绣褥来,衬起李瓶儿的手,又把锦帕来拥了玉臂,又把自己袖口笼着他纤指,从帐底下露出一段粉白的臂,来与太医看脉。太医澄心定气,候得脉来却是胃虚气弱,血少肝经旺,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须要降火滋荣。就依书据理,与西门庆说了。西门庆道:「先生果然如见,实是这样的。这个小妾,性子极忍耐得。」太医道:「政为这个缘故,所以他肝经原旺,人却不知他。如今木克了土,胃气自弱了。气那里得满?血那里得生?水不能载火,火都升上截来。胸膈作饱作疼,肚子也时常作疼。血虚了,两腰子浑身骨节里头,通作酸痛,饮食也吃不下了。可是这等的?」迎春道:「正是这样的。」西门庆道:「真正任仙人了!贵道里望闻问切,如先生这样明白脉理,不消问的,只管说出来了。也是小妾有幸!」太医深打躬道:「晚生晓得甚的?只是猜多了。」西门庆道:「太谦逊了些。」又问:「如今小妾该用什么药?」太医道:「只是降火滋荣,火降了,这胸膈自然宽泰;血足了,腰胁自然不作疼了。不要认是外感,一些也不是的,都是不足之症。」又问道:「经事来得匀么?」迎春道:「便是不得准。」太医道:「几时便来一次?」迎春道:「自从养了官哥,还不见十分来。」太医道:「元气原弱,产后失调,遂致血虚了,不是壅积了,要用疏通药。要逐渐吃些丸药,养他转来才好。不然,就要做牢了病。」西门庆道:「便是极看得明白。如今先求煎剂,救得目前痛苦。还要求些丸药。」太医道:「当得。晚生返舍,即便送来,没事的。只要知此症,乃不足之症;其胸膈作痛,乃火痛,非外感也;其腰胁怪疼,乃血虚,非血滞也。吃了药去,自然逐一好起来,不须焦躁得。」西门庆谢不绝口。刚起身出房,官哥又醒觉了,哭起来。太医道:「这位公子好声音。」西门庆道:「便是也会生病,不好得紧。连累小妾,日夜不得安枕。」一路送出来了。


却说书童对琴童道:「我方才去请他,他已早睡了。敲得半日门,才有人出来。那老子一路揉眼出来,上了马,还打盹不住,我只愁突了下来。」琴童道:「你是苦差使。我今日游玩得了不的,又吃一肚子酒。」正在闲话,玳安掌灯,跟西门庆送出太医来。到轩下,太医只管走。西门庆道:「请宽坐,再奉一茶,还要便饭点心。」太医摇头道:「多谢盛情,不敢领了。」一直走到出来。西门庆送上马,就差书童掌灯送去。别了太医,飞的进去。交玳安拿一两银子,赶上随去讨药。直到任太医家,太医下了马,对他两个道:「阿叔们,且坐着吃茶,我去拿药出来。」玳安拿礼盒,送与太医道:「药金请收了。」太医道:「我们是相知朋友,不敢受你老爷的礼。」书童道:「定求收了,才好领药。不然,我们药也不好拿去。恐怕回家去,一定又要送来,空走脚步。不如作速收了,候的药去便好。」玳安道:「无钱课不灵,定求收了。」太医只得收了。见药金盛了,就进去簇起煎剂,连瓶内丸子药,也倒了浅半瓶。两个小厮吃茶毕,里面打发回帖出来,与玳安、书童。径闭了门。


两个小厮回来。西门庆见了药袋厚大的,说道:「怎地许多!」拆开看时,却是丸药也在里面了。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方才他说先送煎药,如今都送了来!也好也好。」看药袋上是写着:「降火滋荣汤。水二锺,姜不用,煎至捌分,食远服,查再煎。忌食麸面油腻炙煿等物。」又打上「世医任氏药室」的印记。又一封筒,大红票签,写着「加味地黄丸」。西门庆把药交迎春,先分付煎一帖起来。李瓶儿又吃了些汤,迎春把药熬了,西门庆自家看药,泸清了查出来。捧到李瓶儿床前,道:「六娘,药在此了。」李瓶儿翻身转来,不胜娇颤。西门庆一手拿药,一手扶着他头颈,李瓶儿吃了叫苦,迎春就拿滚水来过了口。西门庆吃了粥,洗了足,就伴李瓶儿睡了。迎春又烧些热汤护着,也连衣服假睡了。


说也奇怪,吃了这药,就有睡了。西门庆也就熟睡去了。官哥只管要哭起来,如意儿恐怕哭醒了李瓶儿,把奶子来放他吃,后边也寂寂的睡了。到次日,西门庆将起身,问李瓶儿:「昨夜觉好些儿么?」李瓶儿道:「可霎作怪!吃了药,不知怎地睡的熟了。今日心腹里,都觉不十分怪疼了。学了昨的下半晚,真要痛死人也!」西门庆笑道:「谢天谢天!如今再煎他二锺吃了,就全好了。」迎春就煎起第二锺来吃了。西门庆一个惊魂,落向爪哇国去了。怎见得?有诗为证:


西施时把翠蛾颦,幸有仙丹妙入神。

信是药医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缘人。


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一、二回
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三、四回
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五至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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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来源:《金瓶梅词话》
编校:唱个肥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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