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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藏连载(57、58):词话本《金瓶梅》合集100回完整版

兰陵笑笑生 读一份B 2021-11-06


《金瓶梅》原序


《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 

——东吴弄珠客题 


注:此序在万历词话本《新刻金瓶梅词话》中,落款为:“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



第五十七回

道长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劝舍陀罗经

 

本性员明道自通,番身跳出网罗中。

修成禅那非容易,炼就无生岂俗同。

清浊几番随运转,辟门数仞任西东。

逍遥万亿年无计,一点神光永注空。


话说那山东东平府地方,向来有个永福禅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开山是那万回老祖。怎么叫做万回老祖?因那老师父七八岁的时节,有个哥儿从军边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因此上那老娘儿思想那大的孩儿,掉不下的心肠,时常在家啼哭。忽一日,那孩子问着母亲说道:「娘这等清平世界,孩儿们又没的打搅你。顿顿儿小米饭儿,咱家也尽挨的过。恁地哩你时时掉下泪来?娘你说与咱,咱也好分忧哩。」那老娘儿就说:「小孩子,你还不知道老人家的苦哩!自从你老头儿去世,你大哥儿到边上去做了长官,四五年地信儿也不捎一个来家。不知他死生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吊的下?」说了又哭起来。那孩子说:「早是这等,有何难哉?娘,如今哥在那里?咱做弟郎的早晚间走去,抓着哥儿,讨个信来回复你老人家,却不是好?」那婆婆一头哭,一头笑起来,说道:「怪呆子!说起你哥在恁地,若是那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辽东地面,去此一万余里,就是那好汉子,也走得要不的。直要四五个月纔到哩。笑你孩儿家怎么去的?」那孩子就说:「嗄!若是果在辽东,也终不在个天上,我去去,寻哥儿就回也。」只见把靸鞋儿系好了,把直裰儿整一整,望着婆儿拜个揖,一溜烟去了。那婆婆叫之不应,追之不及,愈添愁闷。也有邻舍街坊婆儿妇女,捱肩插背,拏汤送水,说长道短,前来解劝。也有说的是的,说道:「孩儿门怎去的远?早晚间却回也。」因此婆婆也收着两眶眼泪,闷闷的坐地。〔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看看红日西沉,东邻西舍,一个个烧汤煮饭,一个上榻关门。那婆婆探头探脑,那两只眼珠儿一直向外,恨不的赶将上去。只见远远的望见那黑魆魆影儿头有一个小的儿来也。那婆婆就说:「靠天靠地,靠着日月三光,若得俺小的子儿来也,也不负了俺修斋吃素的念头!」只见那万回老祖一忽地跪到跟前,说:「娘你还未睡炕哩。咱已到辽东抓着哥儿,讨的平安家信来也。」婆婆笑道:「孩儿你不去的正好,免教你老人家挂心。只是不要吊着谎,哄着老娘。那里有一万里路程朝暮往还的?」孩儿道:「娘你不信么?」一直里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那哥儿手笔。又取出一件汗衫带回浆洗的,也是那个婆婆亲手缝纫的,毫厘不差。因此哄动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长老。果然是道德高妙,神通广大。曾在那后赵皇帝石虎跟前,吞下两升铁针儿;又在那梁武皇殿下,在头顶上取出舍利三颗。因此勑建那永福禅寺,做那万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费了多少钱粮。正是:


神僧出世神通大,圣主尊隆圣泽深。


不想那岁月如梭,时移事改。只见那万回老祖归天圆寂,那些得皮得肉的上人们,一个个多化去了。只见有个惫赖的和尚,撇赖了百丈清规,养婆儿,吃烧酒 ,咱事儿不弄出来?打哄了烧苦葱,咱勾当儿不做?却被那些泼皮赖虎,常常作酒捞钱抵当。不过一会儿,把袈裟也当了,锺儿、磬儿多典了,殿上一椽儿卖了,没人要的烧了,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得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了,荒荒凉凉。烧香的也不来了。主顾门徒、做道场的、荐亡的,多是关大王卖豆腐,鬼儿也没的上门了!一片锺鼓道场,忽变做荒烟衰草!蓦地里,三四十年,那一个扶衰起废?


原来那寺里有个道长老,原是西印度国出身。因慕中国清华,发心要到上方行脚。打从那流沙河、星宿海、漼儿水地方,走了八九个年头,才到中华区处。迤逦来到山东地方,卓锡在这个破寺院里面。面壁九年,不言不语。真个是:


佛法原无文字障,工夫好向定中寻。


忽一日,发个念头,说道:「呀!这寺院儿坍塌的这模样了。你看这些蠢头村胸的秃驴,止会吃酒噇饭。把这古佛道场,弄得赤白白地,岂不可惜!那一个寻得一砖半尾,重整家风?常记的古人说得好:『人杰地灵。』事到今日咱不做主,那个做主?咱不出头,那个出头儿?且前日山东有个西门大官官,居锦衣之职。他家私巨万,富比王侯。家中那一件没有?前日饯送未西廉御史,曾在咱这里摆设酒席。他因见咱这里寺宇倾颓,就有个舍钱布施,鼎建重新的意思。咱那时口虽不言,心窝里已有下几分了。今日呵,若得那个檀越为主作倡,管情早晚间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须办自家去走一遭。」当时间唤起法子徒孙,打起钟,敲起鼓,举集大众,上堂宣扬此意。那长老怎生打扮?只见


身上禅衣猩血染,双环挂耳是黄金。

手中锡杖光如镜,百八胡珠耀日明。

开觉明路现金绳,提起凡夫梦亦醒。

庞眉绀发铜铃眼,道是西天老圣僧。


那长老宣扬已毕,就教行者拏过文房四宝,磨起龙香剂,饱揝须笔,展开乌丝栏,写着一篇疏文。先叙那始末根由,后劝人舍财作福。写的行行端正,字字清新。好长老真个是古佛菩萨现身,从此辞了大众,着上了禅鞋,戴上个斗篷笠子,一壁厢直奔到西门庆家府里来。


且说西门庆辞别了应伯爵,转到后厅,直到卷棚下卸了衣服。走到吴月娘房内,把那应伯爵荐水秀才的事体,说了一番。就说道:「咱前日东京去的时节,多亏那些亲朋齐来与咱把盏。如今少不的也要整办些儿小酒回答他。倒今日空间,没件事体,就把这事儿完了也罢。」当下就叫了玳安拿了篮儿,到十市街坊买下些时鲜菓品,猪羊鱼肉。腌腊鸡鹅嗄饭之类。分付了当,就分付小厮分头去请各位。一面拉者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月娘、西门庆。西门庆道:「娘儿来看孩子哩。」李瓶儿就叫奶子抱出官哥。见眉目稀疎,就如粉块装成一般,笑欣欣直攒到月娘怀里来,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地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那李瓶儿就说:「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娘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好生奉养老人家。」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正说着,不想那潘金莲正在外边听见,不觉的怒从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哩!也不曾径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水的泡,与阎罗王合音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我那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地就见的要他做个文宦,不要像你?」正在唠唠叨叨,喃喃洞洞,一头骂一头着恼的时节,只见那玳安走将进来,叫声五娘,说道:「爹在那里?」潘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得你什么爹在那里?爹怎的到我这屋里来,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养他的在那里?那里问着我讨?」那玳安就晓的不是路了,说:「是了。」望六娘房里便走。走到房门前打个咳嗽,朝着西门庆道:「应二爹在厅上。」西门庆道:「应二爹纔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自家出去便知。」西门庆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儿,仍到那卷棚下面,穿了衣服,走到外边迎接伯爵。正要动问间,只见那募缘来的长老已到西门庆门首了。高声叫:「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那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的长老求见。」原来西门庆平日原是一个散漫好使钱的汉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小厮也通晓得,并不嗔道作难,一壁厢进报西门庆。西门庆就说:「且教他进来看。」只见管家的三步那来两步走,就如见子活佛的一般,慌忙请了长老,那长老进到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止为那殿宇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的起来,为佛弟子,自然应的为佛出力,总不然攒到那个身上去?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位老爹的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佛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的佛经上说的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丽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丽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开疏发心,成就善果。」就把锦帊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不想那一席话儿,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的欢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厮看茶。揭开疏簿,只见写道:


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大地众生,无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尽皆兰若装丽。看此瓦砾倾颓,成甚名山胜境?若不慈悲喜舍,何称佛子款人?今有永福禅寺古佛道场,焚修福地。启建自梁武皇帝,开山是万回祖师。规制恢弘,彷佛那给孤园黄金铺地;雕镂精制,依希似祇洹舍白玉为阶。高阁摩空,旃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层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众禅僧。两翼嵬峨,尽是琳宫绀宇;廊房洁净,果然精胜洞天。那时钟鼓宣扬,尽道是寰中佛国;只这缁流济楚,却也像尘界人天。那知岁久年深,一瞬地时移事异。莽和尚纵酒撒泼,首坏清规;呆道人懒惰贪眠,不行打扫。渐成寂寞,断绝门徒。以致凄凉,罕稀瞻仰。兼以乌鼠穿蚀,那堪风雨漂摇?栋宇摧颓,一而二,二而三,支撑摩计,墙垣栅塌,日复日,年复年,振起无人。朱红棂槅,拾来煨酒煨茶;合抱梁槛,拿去换盐换米。风吹罗汉金消尽,雨打弥陀化作尘。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为灌莽榛荆。虽然有成有败,终须否极泰来。幸而有道长老之虔诚,不忍见梵王宫之费败。发大弘愿,遍叩檀那。〔〔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伏愿咸起慈悲,尽兴恻隐。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题姓字;银钱布币,岂论丰嬴,投柜日疏簿标名。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寿、永永百年千载;倚靠他伽蓝明镜,父子孙个个原禄高官。瓜瓞绵绵,森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焜煌金埒钱山。凡所营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悭心,谨疏。


看毕,西门庆就册叶儿收好,妆入那锦套里头。把插销儿销,锦带儿拴着,恭恭敬敬放在卓儿上面,叉手面言,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交游世辈尽有。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房下们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累,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选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宇倾颓,有个舍才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西门庆那敢推辞?」拿着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际,那应伯爵就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西门庆拿着笔,哈哈哩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西门庆又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那长老就开口说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止是我们佛家的行径,多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随分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西门庆又说道:「还是老师体亮,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阁了兔毫笔。那长老打个问讯谢了。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巡,一个个多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们写。写的来,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教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当日留了长老素斋,相送出门。正是:


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灾父母心。


又有一首词,单道那有施主的事体:


佛法无多止在心,种瓜种果是根因。

珠和玉珀宝和珍,谁人拿得见阎君?

积善之人贫也好,豪家积业枉抛银。

若使年龄身可买,董卓还应活到今。


却说西门庆送了长老,转到厅上,与应伯爵坐地,道:「二哥,我正要差人请你,你来的正好。我前日因往西京,多亏众亲友们与咱把个盏儿。今日分付小的买办,你家大嫂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哥在此相陪。不想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那伯爵就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性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西门庆说道:「二哥,你又几曾做施主来的?疏簿又是几时写的?」应伯笑道:「咦!难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见佛经过来?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傍撺掇的,不当个心施的不成?」西门庆又笑道:「二哥,又怕你有口无心哩!」两人拍手大笑。应伯爵就说:「小弟在此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与嫂子商议去来。」只见西门庆别了伯爵,转到内院里头。只见那潘金莲唠唠唔唔,没揪没采,不觉的睡魔缠扰,打了几个喷㖒,走到象牙床上,一忽地睡去了。那李瓶儿又为孩子啼哭,自与那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喜笑。只有那吴月娘与孙雪蛾两个伴当在那里整办嗄饭。西门庆走到面前坐地,就把那道长老募缘与那自己开疏的事,备细对月娘说了一番。又把那应伯爵耎笑打觑的说话,也说了一番。欢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会。只见那吴月娘,毕竟是个正经的人,不慌不忙,不思不想,说下几句话儿,到是西门庆顶门上针。正是:


妻贤每致鸡鸣警,款与常闻药石言。


毕竟那说话怎么讲?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他怕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西门庆笑:「娘,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刺刺搊搊胡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常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吊在牙儿内,怎生改得?」正在笑间,只见那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一个合子,直闯进来。飞也似朝月娘道个万福,又向西门庆拜拜了说:「老爹,你到在家里?我自前日别了,因为有些小事,不得空,不曾来看得你老人家,心子里吊不下。今日同这薛姑子来看你!」〔〔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居住,卖蒸饼儿生理。不料生意浅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尴不尬,专一与那些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说长说短。弄的那些和尚们的怀中,个个是硬帮帮的。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后,早与那和尚们刮上了四五六个。也常有那火烧 、波波 、馒头、栗子,拿来进奉他。又有那付应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他丈夫那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熟,这等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些士夫人家往来,包揽经谶。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和尚进门,他就做个马八六儿,多得钱钞。闻的那西门庆家里豪富,见他侍妾多,又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那西门庆也不晓的,三姑六婆人家最忌出入。正是:


当年行经是窠儿,和尚阇黎铺。中间打扮念弥陀,开口儿就说西方路。尺布裹头颅,身穿直裰,系个黄绦,早晚捱门傍户。骗金银犹是叮心窝里,毕竟胡涂。算来不是好姑姑,几个清名被点污。


又有一只歌儿道得好:


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像师父、师兄并师弟,只是铙钹缘何在里床?


那薛姑子坐就把那个小合儿揭开,说道:「咱们没有什么孝顺,拿得施主人家几个供佛的菓子儿,权当献新。」月娘道:「要来竟来来便了,何苦要你费心?」只见那潘金莲睡觉,听得外边有人说话,又认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来听看。见那李瓶儿在房中弄孩子,因晓得王姑子在此,也要与他商议保佑官晋,同到月娘房中,大家道个万福,各各坐地。西门庆因见李瓶儿不曾晓的,又把那道长老募缘,与那自家开疏舍财,替官哥求福的事情,重新又说一番。不想道恼了潘金莲抽身竟走,喃喃哝哝,一溜烟竟自去了。只见那薛姑子站将起来,合掌着手,叫声:「佛阿!老爹,你这等样好心作福,怕不的寿年千岁,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只是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因果费什么多?更自获福无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昙雪山修道,迦叶尊散发铺地,二祖可投崖饲虎,给孤老满地黄金,也比不的你功德哩!」西门庆笑道:「姑姑且坐下,细说甚么功果?我便依你。」那薛姑子就说:「我们佛祖留下一卷陀罗经,专一劝人法西方净土的。佛说:那三禅天、四禅天、切利天、兜率天、大罗天、不周天,急切不能即到。唯有西方极乐世界,这是阿弥陀佛出身所在。没有那春夏秋冬,也没有那风寒暑热,常常如三春时侯融合天气。也没有夫妇男女,其人生在七宝池中,金莲台上。」西门庆道:「那一朵莲花有几多大?生在上边,一阵风摆,怕不骨碌碌吊在池里么?」薛姑子道:「老爹你还不晓的,我依那经上说。佛家以五百里为一由旬。那一朵莲花好生利害,大的紧,大的紧,大的五百由旬。宝衣随愿至,玉食自天来。又有那些好鸟和鸣,如笙簧一般。委的好个境界!因为那肉眼凡夫,不知去向,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说此经,劝人专心念佛,竟往西方见了阿弥陀佛。自此一世、二世,以至百千万世,永永不落轮回。那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颂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况且此经里面,又有获诸童子经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来。如今这付经板现在只没人印刷施行。老爹你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装钉完成,普施十方,那个功德,真是大的紧!」西门庆道:「也不难。只不知这一卷经,要多少布札?多少装钉工夫?多少印刷?有个细数,纔好动弹。」薛姑子又道:「老爹你一发呆了,说那里话去细细等将起来?止消先付九两银子,交付那经坊里,要他印造几千几万卷,装钉完满,以后一搅果算还他工食布札钱儿就是了。却怎地要细细算将出来?」〔〔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正说的热闹,只见那陈经济要与西门庆说话,跟寻了好一回不见。问那玳安,说在月娘房里。走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着了那潘金莲凭阑独笑猛然抬起头来,见了经济,就是个猫儿见了鱼鲜饭,一心心要啖他下去了。不觉的把一天愁闷,多改做春风和气。两个乘着没有人来,执手相偎,做剥嘴咂舌头。两下肉麻,好生儿顽了一回儿。因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那算帐的事情也不吆呼,两双眼又像老鼠儿见了猫来,左顾右盼提防着,又没个方便,一溜烟自出去了。且说西门庆听罢了薛姑子的话头,不觉心上打动了一片善念。就听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匙钥儿开了,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足色松纹,便交付薛姑子与那王姑子:「即便同去,随分那里经坊,与我印下五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


正话间,只见那书童忙忙的来报道:「请的各位客人多到了。」少不的是吴大舅、花二舅、谢希大、常时节这一班,多各齐齐整整一齐到。西门庆忙的不迭,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厮摆下卓儿,放下小菜儿。请吴大舅上坐了,众人一行儿分班列次,各叙长幼,各各坐地。那些腌腊、煎熬、大鱼大肉、烧鸡烧鸭 、时鲜菓品,一齐儿多捧将出来。西门庆又叫道:「开那麻菇酒儿荡来。」只见酒逢知己,形迹多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两谎的,歌的歌,唱的唱,谈风月,尽道是杜工部、贺黄门乘春赏翫;掉文袋,也晓的苏玉局,黄鲁直,赤壁清游。投壶的定要那正双飞、拗双飞、八仙过海;掷色的又要那正马军、拗马军、鳅入菱窠输酒的要喝个无滴,不怕你玉山颓倒,嬴色的又要去挂红,谁让你倒着接罹。顽不尽少年场光景,说不了醉乡里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随处有,赏心乐事此时同。

百年若不千场醉,碌碌营营总是空。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怀妒忌金莲打秋菊  乞腊肉磨镜叟诉冤


绣帏寂寂思恹恹,万种新愁日夜添。

一雁叫群秋度塞,乱蛩吟苦月当檐。

蓝桥失路悲红线,金屋无人下翠帘。

何似湘江江上竹,至今犹被泪痕沾。


话说当日西门庆前厅陪亲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里来。雪娥正顾灶上看收拾家火。听见西门庆往后边去,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先前郁大姐正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撺掇他往月娘炕屋里和玉箫、小玉一处睡去了。原来孙雪娥在后边,也住着一明两暗三间房,一间床房,一间炕房。西门庆也有一年多没进他房中来。听见今日进来,连忙向前替西门庆接了衣服,安顿中间椅子上坐的。一面在房中揩抹凉席,收拾床铺,熏香澡牝。走来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进房中,上床脱靴解带,打发安歇,一宿无话。


到次日廿八,乃西门庆正生日。刚烧毕纸,只见韩道国后生胡秀到了门首下头口,左右禀报与西门庆。西门庆叫胡秀到厅上,磕头见了,问他:「货船在那里?」这胡秀递上书帐,悉把韩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段绢货物,见今直抵临清钞关,缺少税钞银两。方才纳税起脚,装载进城。〔〔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这西门庆一面看了书帐,心中大喜。分付棋童看饭与胡秀吃了,教他往乔亲家爹那里见见去。不一时,胡秀吃毕饭去了。西门庆进来对吴月娘说:「如此这般,韩伙计货船到了临清,使了后生胡秀送书帐上来。如今少不的把对门房子打扫,卸到那里,寻伙计收拾,装厢土库,开铺子发卖。」月娘听了,便说:「你上紧寻着。也不早了,还要慢慢的。」西门庆道:「如今等应二哥来,我就对他说,教他上紧寻觅。」时应伯爵来了。西门庆在厅上陪着他坐,对他说:「韩伙计杭州货船到了,缺少个伙计发卖。」伯爵就说:「哥,恭喜!今日华诞的日子货船到,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寻卖手,不打紧,我有一相识,却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这段子行卖手,连年运拙,闲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岁,正是当年汉子。眼力看银水是不消说,写算皆精;又会做买卖。此人姓甘,名润,字出身,见在石桥儿巷住,倒是自己房儿。」西门庆道:「若好,你明日请他见我。」


正说着,只见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先来,扒在地下磕头,起来旁边站立。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厢房中打发吃饭。就把桌子摆下,与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同吃。只见答应的节级,拿票来回话:「小的叫了唱的,止有郑爱月儿不到。他家鸨子说,收拾了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的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收拾了便来也。」西门庆听见他不来,便道:「胡说,怎的不来?」便叫过郑奉问:「怎的你妹子我这里叫他不来?果系是被王皇亲家拦了去?」那郑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门庆道:「你说往王皇亲家唱就罢了,敢量我就拿不得来?」便叫玳安儿近前分付:「你多带两个排军,就拿我个侍生帖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是我这里请几位人吃酒,这郑月儿答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他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这等可恶,叫不得来就罢了!」一面叫郑奉:「你也跟了去。」那郑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边来,央及玳安儿说道:「安哥,你进去,我在外边等着罢。一定是王二老爹府里叫,怕不的还没收拾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没动身,看怎的将就,教他好好的来罢。」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宅里去了,等我拿帖儿讨去。若是在家藏着,你进去对他妈说,教他快收拾一答儿来。俺就与你替他回护两句言语儿,爹就罢了。你每不知道性格,他从夏老爹宅定下,你不来,他可知恼了哩。」这郑奉一面先往家中说去了。玳安同两个排军,一名节级,后边去着。


且说西门庆打发玳安、郑奉去了,因向伯爵道:「这个小淫妇儿,这等可恶!在别人家唱,我这里叫他不来。」伯爵道:「小行货子,他晓的甚么?他还不知你的手段哩。」西门庆道:「我倒见他酒席上说话儿伶俐,叫他来唱两日试他,倒这等可恶!」伯爵道:「哥今日拣的这四个粉头,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儿了。再无有出在他上的了。」李铭道:「你没见爱香儿的。」伯爵道:「我跟你爹在他家吃酒,他还小哩。这几年倒没曾见,不知出落的怎样的了?」李铭道:「这小粉头子,虽做好个身段儿,光是一味妆饰。唱曲也会,怎生赶的上桂姐的一半儿唱?爹这里是那里,叫着敢不来?就是来了,亏了你,还是不知轻重。」只见胡秀来回话:「小的到乔爹那边见了来了,伺候老爷示下。」西门庆教陈经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来。」令书童:「写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与你钞关上钱老爹,教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须臾,陈经济取了一封银子来交与胡秀。胡秀禀道:「小的往韩大叔家歇去。」便领文书并税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话下。


忽听喝的道子响,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西门庆即冠带迎接至大厅,见毕礼数,请至卷棚内,宽去上盖蟒衣,上面设两张校椅坐下。应伯爵在下,与西门庆关席陪坐。薛内相便问:「此位是何人?」西门庆道:「去年老太监会过来,乃是学生故友应二哥。」薛内相道:「却是那快耎笑的应先儿么?」那应伯爵欠身道:「老公公还记的,就是在下。」须臾,拿茶上来吃了。只见平安走来禀道:「府里周爷差人拿帖儿来,说今日还有一席,来迟些。教老爹这里先坐,不须等罢。」西门庆看了帖儿,便说:「我知道了。」薛内相因问:「西门大人,今日谁来迟?」西门庆道:「周南轩那边还有一席,使人来说,上坐休等他哩,只怕来迟些。」薛内相道:「既来说,咱虚着他席面就是。」上面只见两个小厮上来,一边一个打扇。正说话之间,王经拿了两个帖儿进来:「两位秀才来了。」西门庆见帖儿上一个是侍生倪鹏、一个温必古。西门庆就知倪秀才举荐了他同窗朋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见都穿衣巾着进来,且不着倪秀才,观看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的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落,举止飘逸。未知行藏何如,见观动静若是。有几句道得他好:


虽抱不羁之才,惯游非礼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业凋零,浩然之气先丧。把文章道学,一并送还了孔夫子。将致君泽民的事业,及荣华显亲的心念,都撇在东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峨其冠,博其带,而眼底旁若无人;席上阔其论,高其谈,而胸中实无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难,岂望月桂之高攀?广坐衔杯,遯世无闷,且作岩穴之隐相。


西门庆让至厅上叙礼。每人递书帕二事,与西门庆祝寿。交拜毕,分宾主而坐。西门庆问道:「久仰温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温秀才道:「学生贱名必古,字日新,号葵轩。」西门庆道:「葵轩老先生。」又问:「贵庠?魁经?」温秀才道:「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尊府大名,未敢进拜。昨因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来登堂恭谒。」西门庆道:「不敢。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柬,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我这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感激不尽。」温秀才道:「学生匪才薄德,缪承过誉。」茶罢,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有薛、刘二老太监在座。薛内相道:「请二位老先生宽衣进来。」西门庆一面请宽了青衣,进里面各逊让再四,方才一边一位,垂首坐下。正叙谈间,吴大舅、范千户到了,叙礼坐定。不一时,玳安与同答应的和郑奉都来回话:「四个唱的,都叫来了。」西门庆问:「是王皇亲那里不在?」玳安道:「是王皇亲宅内叫。还没起身,小的要拴他鸨子墩锁,他慌了,才上轿都一答儿来了。」西门庆即出来,到厅台基上站立。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花枝飐招,绣带飘飘,都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那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头上凤钗半卸,宝髻玲珑,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丽。正是:


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


西门庆便向郑爱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拏不得你来!」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到后边与月娘众人都磕了头。看见李桂姐、吴银儿都在跟前,各道了万福,说道:「你二位来的早。」李桂姐道:「俺每两日没家去了。」因说:「你四个怎的这咱才来?」董娇儿道:「都是月姐带累的俺每来迟了!收拾下,只顾等着他,白不起身。」那郑爱月儿用扇儿遮着脸儿,只是笑,不做声。月娘便问:「这位大姐是谁家的?」董娇儿道:「娘不知道,他是郑爱香儿的妹子郑爱月儿,才成人还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个身段儿。」说毕,看茶吃了。一面放卓儿摆茶,与众人吃。那潘金莲且只顾揭他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每这里边的样子,只是恁直尖了。不相俺外边的样子趫。俺外边尖底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百胜,问他怎的?」一面又取下他头上金鱼撇扙儿来瞧,因问:「你这样儿是那里打的?」郑爱月儿道:「是俺里边银匠打的。」须臾摆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银姐,你陪他四个吃茶。」不一时,六个唱的做一处,同吃了茶。李桂姐、吴银儿便向董娇儿四个说:「你每来花园里走走。」董娇儿道:「等我每到后边就来。」这李桂姐和吴银儿就跟着潘金莲、孟玉楼出仪门往花园中来。因有人在大卷棚内,就不曾过那边去。只在这边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官哥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梦中惊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儿在屋里守着,不出来。看见李桂姐、吴银儿和孟玉楼、潘金莲进来,连忙让坐的。桂姐问道:「哥儿睡哩?」李瓶儿道:「他哭了这一日,我打发他面朝里床才睡下了。」玉楼道:「大娘说请刘婆子来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厮快请去?李瓶儿道:「今日他爹好的日子,明日请他去罢。」〔〔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正说话中间,只见四个唱的和西门大姐、小玉走来。大姐道:「原来你每都在这里,却教俺花园内寻你。」玉楼道:「花园内有人在那里,咱每不好去的。瞧了瞧儿就来了。」李桂姐问洪四儿:「你每四个在后做甚么?这半日才来?」洪四儿道:「俺每在后边四娘房里吃茶来,坐了这一回。」潘金莲听了,望着玉楼、李瓶儿,笑问洪四儿:「谁对你说是四娘来?」董娇儿道:「他留俺每在房里吃茶来,他每问来:『还不曾与你老人家磕头,不知娘是几娘?』他便说:『我是你四娘哩。』」金莲道:「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玉楼道:「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晨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金莲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又问小玉:「我听见你爹对你奶奶说,替他寻丫头子与他。爹昨日到他屋里,见他只顾收拾不见。问他到底是那小淫妇做势儿,对你爹说:『我白日不得个闲,收拾屋里,只好晚夕来这屋里睡罢了。』你爹说:『不打紧,到明日对你娘说,寻一个丫头子与你使便了。』真个有此话?」小玉道:「我不晓的,敢是玉箫他听见来?」金莲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里有人,等闲不往他后边去。莫不俺每背地说他,本等他嘴头子不达时务,惯伤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说话。」


正说着,绣春拿了茶上来,每人一盏果仁泡茶 。正吃间,忽听前边鼓乐响动,荆都监众人都到齐了,递酒上坐。玳安儿来叫,四个唱的就往前边去了。那日乔大户没来。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吊罢,做了个笑乐院本。割切上来,献头一道汤饭。只见任医官到了,冠带着进来。西门庆迎接至厅上叙礼。任医官令左右毡包内取出一方寿帕,二星白金来,与西门庆拜寿。说道:「昨日韩明川才说老先生华诞,恕学生来迟。」西门庆道:「岂敢动劳车驾?又兼谢盛仪。外日多谢妙药。」彼此拜毕,任医官还要把盏。西门庆道:「不消。刚才已见过礼,就是了。」一面脱了衣服,安在左手第四席,与吴大舅相近而坐。献上汤饭,并手下攒盘,任医官道:「多谢了。」令仆从领下去,告坐坐下。四个唱的弹着乐器,在旁唱了一套寿词。西门庆令上席,各分投递酒。下边乐工呈上揭帖,到刘、薛二内相席前。拣令一段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杂剧。才唱得一折,只听喝道之声渐近。平安进来禀报:「守备府周爷来了。」西门庆冠带迎接,未曾相见,就先令宽盛服。周守备道:「我来非为别务,要与四哥把一盏。」薛内相向前来说道:「周大人不消把盏,只见礼儿罢。」于是二人交拜。又道:「我学生来迟,恕罪!恕罪!」叙毕礼数,方宽衣解带,才与众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锺筯。下边就是汤饭,割切一道添换,拿上来,席前打发马上人两盘点心、两盘熟肉、两瓶酒。周守备举手谢道:「忒多了。」令左右上来领下去,然后坐下。一面刘、薛二内相,每人送周守备一大杯。觥筹交错,歌舞吹弹,花攒锦簇饮酒。正是: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


吃至日暮时分。先是任医官隔门去的早,西门庆送出来。任医官因问:「老夫人贵恙觉好了?」西门庆道:「拙室服了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还望老先生过来看看。」说毕,任医官作辞;上马而去。落后又是倪秀才、温秀才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门,说道:「容日奉拜请教。寒家就在对门收拾一所书院,与老先生居住,连宝眷多搬来一处方便。学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备薪水之需。」温秀才道:「多承盛爱,感激不尽。」倪秀才道:「观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发二秀才去了。西门庆陪客饮酒,吃至更阑方散。四个唱的都归在月娘房内,唱与月娘、大妗子、杨姑娘众人听。西门庆还在前边,留下吴大舅、应伯爵复坐饮酒,看着打发乐工酒饭吃了,先去了。


其余席上家火都收了,鲜果残馔,都令手下人分散吃了,先去了;分付从新后边拿果碟儿上来,教李铭、吴惠、郑奉上弹唱,拏大杯赏酒与他吃。应伯爵道:「哥,今日华诞设席,列位都是喜欢。」李铭道:「今日薛爷和刘爷,也费了许多赏赐。落后见桂姐、银姐又出来,每人又递了一包与他。只是薛爷比刘爷年小快顽些。」不一时,画童儿拿上添换果碟儿来,都是蜜饯减碟、榛松果仁、红菱雪藕、莲子 、荸荠 、酥油包螺 、冰糖霜梅 、玫瑰饼 之类。这应伯爵看见酥油蚫螺 ,浑白与粉红两样,上面都沾着飞金。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酒心,入口而化。说道:「倒好吃!」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倒肯吃,此是你六娘亲手拣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顺之心。」说道:「老舅,你也请个儿。」于是拣了一个,放在吴大舅口内。又叫李铭、吴惠、郑奉近前,每人拣了一个赏他。


正饮酒间,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后边叫那四个小淫妇出来,我便罢了,也教他唱个儿与老舅听。再迟一回儿,便好去。今日连用钱,他只唱了两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动身,说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后边唱与妗子和娘每听哩,便来。」伯爵道:「贼小油嘴,你几时去哩?还哄我。」因叫王经:「你去。」那王经又不动。伯爵道:「我便看你每都不去,等我去罢。」于是就往后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趁早休进去。后边有狗哩,好不利害,只咬大腿。」伯爵道:「若咬了我,我直赖到你娘那炕头子上。」玳安入后边良久,只听一阵香风过,觉有笑声。〔〔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四个粉头,都用汗巾儿搭着头出来。伯爵看见:「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搭上头儿,心里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个曲儿与俺每听,就指望去,好容易!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来,买一石七八斗。勾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董娇儿道:「哥儿,恁便益衣饭儿,你也入了籍罢了!」洪四儿道:「大爷,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罢了。」齐香儿道:「俺每明日还要起早往门外送殡去哩。」伯爵道:「谁家?」齐香儿道:「是房檐底下开门儿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儿家?前日被他连累你那场事,多亏你大爹这里人情替李桂儿说,连你也饶了。这一遭雀儿不在那窝儿罢了。」齐香儿笑骂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说!」伯爵道:「你笑话我老,我那些儿放着老?我半边俏,把你这四个小淫妇儿还不勾摆布!」洪四儿笑道:「哥儿,我看你行头不怎么好,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儿,到根前看手段还钱。」又道:「郑家那贼小淫妇儿,吃了糖五老座子儿,百不言语,有些出神的模样。敢记挂着那孤老儿在家里?」董娇儿道:「他刚才听见你说,在这里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乐器来,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罢。我也不留你了。」西门庆道:「也罢,你每叫两个递酒,两个唱一套与他听罢。」齐香儿道:「等我和月姐唱。」当下郑月儿琵琶,齐香儿弹筝,坐在校床儿,两个轻舒玉指,款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歌美韵,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当下董娇儿递吴大舅酒,洪四儿递应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换盏,倚翠偎红,翠袖殷懃,金杯潋滟。正是:


朝赴金谷宴,暮伴绮楼娃。

休道欢娱处,流光逐落霞。


当下酒进数巡,歌吟两套,打发四个唱的去了。西门庆还留吴大舅坐,教春鸿上来,唱南曲与大舅听。分付棋童:「备马来,拿灯笼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备马,我同应二哥一路走罢。天色晚了。」西门庆道:「无是理。如此,教棋童打灯笼送到家。」当下唱了一套,吴大舅与伯爵起身,作别道:「深扰姐夫。」西门庆送至大门首,因和伯爵说:「你明日好歹上心,约会了那位甘伙计来见了批合同。我会了乔亲家,好收拾那边房子。一两日卸货。」伯爵道:「哥不消分付,我知道。」一面作辞,与大舅同行。棋童打着灯笼,吴大舅便问:「刚才姐夫说收拾那里房子?」伯爵悉把韩伙计货船到,无人发卖,他心内要开个段子铺,收拾对门房子,教我替他寻个伙计一节,对大舅说了。大舅道:「几时开张?咱每亲朋会定,少不的具果盒花红,来作贺作贺。」须臾出大街,到伯爵小胡同口上。大舅要棋童打灯笼:「送你应二叔到家。」伯爵不肯,说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灯笼。进巷内就是了!」一面作辞,分路回来。棋童便送大舅去了。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唱钱,关门回后边月娘房中歇了一夜。


到次日,果然伯爵领了甘出身,穿青衣走来拜见,讲说了回买卖之事。西门庆叫将崔本来,会乔大户那边,收拾房子卸货,修盖土库局面,择日开张举事。乔大户对崔本说:「将来凡一应大小事,随你亲家爹这边只顾处,不消多计较。」当下就和甘伙计批立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譬如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分五分,乔大户分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一面收卸砖瓦木石,修盖土库里面,装画牌面。待货车到日,堆卸货物。后边独自收拾一所书院,请将温秀才来作西宾。专修书柬,回答往来士夫。每月三两束修,四时礼物不缺。又拨了画童儿小厮伏侍他半晚,替他拿茶饭,舀砚水。他若出门望朋友,跟他拿拜帖匣儿。西门庆家中常筵客,就请过来陪侍饮酒,俱不必细说。


不觉过了西门庆生辰,第二日早辰,就请了任医官来看李瓶儿讨药,又在对门看看收拾。杨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吴银儿,还没家去。吴月娘买了三钱银子螃蟹,午间煮了,来往后边院内,请大妗子、李桂姐、吴银儿众人,都围着吃了一回。只见月娘请的刘婆子来看官哥儿,吃了茶,李瓶儿就陪他往前边房里去了。刘婆子说:「哥儿惊了,住了奶。」又留下几服药。月娘与了他三钱银子,打发去了。孟玉楼、潘金莲和李桂姐、吴银儿、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卓儿、铺毡条,同抹骨牌,赌酒顽耍。那个输一牌,吃一大杯酒。孙雪娥吃众人赢了七八锺酒,又不敢久坐,坐一回又去了。西门庆在对门房子内,看着收拾打扫,和应伯爵、崔本、甘伙计吃酒,又使小厮来家要菜儿。慌的雪娥往厨下打发,只拏李娇儿顶缺。金莲教吴银儿、桂姐:「你唱庆七夕俺每听。」当下弹着琵琶,唱商调〔集贤宾〕:


暑才消,大火即渐西。斗柄往,次宫移。一叶梧桐飘坠,万方秋意皆知。暮云轩,聒聒蝉鸣;晚风轻,点点萤飞。天阶夜凉清似水,鹊桥高挂偏宜。金盘内种五生,琼楼上设筵席。


当日众姊妹饮酒至晚,月娘装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吴银儿家去了。


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辰请任医官又来看他,那恼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脚狗尿。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大红段子新鞋儿上,满帮子都展污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李瓶儿那边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教五娘这边休打狗罢。」〔〔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这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了,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看着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因把秋菊唤至跟前说:「论起这咱晚,这狗也该打发去了。只顾还放在这屋里做甚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发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尿。把我恁双新鞋儿,连今日才三四日儿,躧了恁一鞋帮子尿!知道了我来,你与我点个灯儿出来!你如何恁推聋妆哑装憨儿?」春梅道:「我头里又对他说,你趁娘不来,早喂他些饭,关到后边院子里去罢。他佯打耳睁的不理我,还拏眼儿瞟着我!」妇人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怎么恁把屁股儿懒待动弹?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便说你恁久惯牢头,把这打来不作理。」因叫他到跟前,叫春梅:「拿过灯来,教他瞧绣的我这鞋上的龌龌!我才做的恁奴心爱的鞋儿,就教你奴才遭塌了我的!」哄得他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搵着搽血。那秋菊走开一边。妇人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教春梅:「与我采过跪着。取马鞭子来,把他身上衣服与我扯了,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妇人教春梅把他手拴住,雨点般鞭子轮起来,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


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又使了绣春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不打他罢。只怕諕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扌歪〉在里间屋里炕上,听见金莲打的秋菊叫,一𥑮碌子扒起来,在旁边劝解。见金莲不依,落后又见李瓶儿使过绣春来说,又走向前夺他女儿手中鞭子,说道:「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的那边姐姐说,只怕諕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金莲紧自心里恼,又听见他娘说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了把火一般。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货!你不知道,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甚么?腌子!甚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差!」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差?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捽我!」金莲道:「你明日说与我来,看那老〈毛皮〉走,怕是他家不敢拿长锅煮吃了我。」那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证他,走那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由着妇人打秋菊,打勾约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阑杆,打得皮开肉绽,才放起来。又把他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搯的稀烂。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颊痛泪,敢怒而不敢言。


不想那日西门庆在对门房子里吃酒散了,径往玉楼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周守备家请吃补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药,不见动静,夜间又着惊諕,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来对月娘说;向房中拏出他压被的银狮子一对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着走,被孟玉楼在旁说道:「师父,你且住。大娘,你还使小厮叫将贲四来,替他兑兑多少分两,就同他往经铺里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多少银子?咱每舍多少,到几时有?才好。你教薛师父去,他独自一个怎弄的过来?」月娘道:「你也说的是。」一面使来安儿:「你去瞧,贲四来家不曾?你叫了他来。」来安儿一直去了。


不一时,贲四来到。向月娘众人作了揖,把那一对银狮子上天平兑了,重四十九两伍钱。月娘分付同薛师父往经铺请印造经数去了。潘金莲随即叫孟玉楼:「咱送送他两位师父去。就前边看看大姐,他在屋里做鞋哩。」两个携着手儿,往前边来。贲四同来安儿、薛姑子、王姑子往经铺里去。金莲与玉楼走出大厅前,来东厢房门首,见他正守着针线筐儿,在檐下纳鞋。金莲拿起来看,却是沙绿潞紬子鞋面。玉楼道:「大姐,你不要这红锁线子。爽利着蓝头线儿,却不老作些?你明日还要大红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双是大红提根子的。这个我心里要蓝提跟子,所以使大红线锁口。」金莲瞧了一回,三个都在厅台基上坐的。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里吃了两锺洒,在屋里睡哩。」孟玉楼便向金莲说:「刚才若不是我在旁边说着,李大姐恁哈帐行货,就要把银子交姑子拿了印经去。经也印不成,没脚蟹行货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寻他去?早时我说,叫将贲四来,同他去了。」金莲道:「你看么,你教我干,恁有钱的姐姐,不撰他些儿是傻子;只相牛身上拔一根毛了!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正是饶你有钱拜北斗,谁人买得不无常?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你会那等轻狂百势!大清早辰,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也的,俺每又不管。每当在人前,会那等做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睡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睡去了。俺每自恁好罢了,背地还嚼说俺每。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说话。不是俺每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你使丫头在角门子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径把汉子作成在那屋里和吴银儿睡了一夜去了。一径显你那乖觉,教汉子喜欢你。那大姐姐就有的话儿说了。〔〔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昨日晚夕,人进屋里躧了一鞋狗尿,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諕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㨪他那嘴吃,教他那小买手,走来劝甚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这等轻声浪气,他又来我跟前说话长短。教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比时恁他快使性子,到明日不要来他家,怕他拿长锅煮吃了我,随他和他家缠去。」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见你这等讧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子肠了!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差,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头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咬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躧到那泥里头还躧!今日怎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生出病来了!我只说日头常晌午,如何也有个错了的时节儿!」


正说着,只见贲四和来安来往经铺里交了银子,来回月娘话。看见玉楼、金莲和大姐都在厅台基上坐的,只顾在仪门外立着,不敢进来。来安走来,说道:「娘每闪闪儿,贲四来了。」金莲道:「怪囚根子!你教他进去不是,才乍见他?」来安说了,贲四于是低着头,一直后边见月娘、李瓶儿,把上项:「兑了银子四十一两五钱,眼同两个师父,交付与翟经儿家收了。讲定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部,每部三分。算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还找与他十三两五钱。准在十四日早抬经来。」李瓶儿连忙向房里取出一个银香球来,教贲四上天平兑了,十五两。李瓶儿道:「你拿了去。除找与他,别的你收着。换下些钱,到十五日庙上舍经,与你每做盘缠就是了。省的又来问我要。」贲四于是拿香球出门。月娘使来安送贲四出去。李瓶儿道:「四哥,多累你。」贲四躬着身说道:「小人不敢。」走到前边,金莲、玉楼又叫住问他:「银子交付与经铺了?」贲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经,共该给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那四十一两五钱,刚才六娘又与了这件银香球。」玉楼、金莲瞧了瞧,没言语。贲四便回家去了。


玉楼向金莲说道:「李大姐相这等,都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你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甚么茧儿干不出来!刚才不是我说着,把这些东西就托他拿的去了。这等着咱家个人儿去,却不好?」金莲道:「总然他背地落,也落不多儿。」两个说了一回,都立起来。金莲道:「咱每往前边大门首走走去。」因问大姐:「你不出去?」大姐道:「我不去。」这潘金莲便拉着玉楼手儿,两个同来到大门里首站立。因问平安儿:「对门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这咱哩,从昨日爹看着都打扫干净了。后边楼上堆货。昨日教阴阳来破土,楼底下要装厢三间土库阁段子。门面打开一溜三间,铺子局面,都教漆匠装新油漆。地下镘砖镶地平,打架子,要在出月开张。」玉楼又问:「那写书温秀才家小,搬过来了不曾?」平安道:「从昨日就过来了。今早爹分付,把后边堆放的那一张凉床子拆了与他。又搬了两张卓子,四张椅子,与他坐。」金莲道:「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平安道:「黑影子坐着轿子来,谁看见他来?」


正说着,只听见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潘金莲便道:「磨镜子的过来了。」教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每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日都使的昏了。分付你这囚根子,看着过来再不叫!俺每出来跕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镜子的过来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镜老儿,放下担儿。见两个妇人在门里首,向前唱了两个喏,立在旁边。金莲便问玉楼道:「你也磨?都教小厮带出来,一答儿里磨了罢。」于是使来安儿:「你去我屋里,问你春梅姐讨我的照脸大镜子,两面小镜子儿;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镜也带出来,教他好生磨磨。」玉楼分付来安:「你到我屋里,教兰香也把我的镜子拏出来。」那来安儿去不多时,两只手提着大小八面镜子,怀里又抱着四方穿衣镜出来。金莲道:「贼小肉儿,你拿不了,做两遭儿拿。如何恁拿出来?一时叮当了我这镜子,怎了?」玉楼道:「我没见你这面大镜子,是那里的?」金莲道:「是铺子人家当的。我爱他且是喨,安在屋里,早晚照照。」因问:「你的镜子只三面?」玉楼道:「我的大小只两面。」金莲道:「这两面是谁的?」来安道:「这两面是俺春梅姐的,稍出来也教磨磨。」金莲道:「贼小肉儿,他放着他的镜子不使,成日只挝着我的镜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镜子,交付与磨镜者叟,教他磨。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睁磨的耀眼争光。妇人拿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诗为证:


莲萼菱花共照临,风吹儿动影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现,好似嫦娥入月宫。

翠袖拂尘霜晕退,朱唇呵气碧云深。

从教粉蝶飞来扑,始信花香在画中。


那磨镜老子须臾将镜子磨毕。交与妇人看了,付与来安儿收进去了。玉楼便令平安问铺子里傅伙计柜上,要五十文钱儿与磨镜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钱,只顾立着不去。玉楼教平安问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那老子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平安道:「俺当家的奶奶问你,怎的烦恼?」老子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老汉前者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狗油,不干生理。老汉日逐出来挣钱,便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了他二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去当了。妈妈便气了一场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月,老汉说了他两句,他便走出来,不往家去。教老汉日逐抓寻他不着个下落。待要赌气不寻他,况老汉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各处告诉,所以这等泪出痛肠。」〔〔棠山书院连载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玉楼教平安儿:「你问他,你这后娶婆儿,是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子道:「他今年痴长五十五岁了,男女花儿没有。如今打了寒纔好些,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走了十数条街巷,白不讨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叹人子!」玉楼笑道:「不打紧处。我屋里抽替内,有块腊肉儿哩。」即令来安儿:「你去对兰香说,还有两个饼锭,教他拿与你来。」金莲叫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老汉道:「怎的不吃?那里可知好哩!」金莲于是叫过来安儿来:「你对春梅说,把昨日你姥姥稍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个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那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肉,两个饼锭,二升小米,两个酱瓜茄 ,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了你。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那老子连忙双手接了,安放在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扬长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去了。


平安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智诓的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这街上走过去不是?几时在家不好来?」金莲道:「贼囚!你早不说,做甚么来?」平安道:「罢了,也是他的造化!可可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正是:


闲来无事倚门楣,正是惊闺一老来。

不独纤微能济物,无缘滴水也难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一、二回
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三、四回
连载:词话本《金瓶梅》第五至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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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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