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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玛·蓝

妙看影视 2022-08-04

齐玛·蓝

【美】阿拉斯泰尔·雷诺兹  陈日锋 译

 

第一周刚过,人们就开始陆陆续续离开小岛。游泳池周围的看台渐渐空荡起来。巨型观光飞船启程返回星际空间,那些艺术迷、评论员和批评家都在威尼斯收拾行李。他们心中的失望之情像沼气一样弥漫了整个游泳池。

 

我是留在穆尔耶克星球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此时,我已经站在看台上看了几个小时,眯着眼斜视着水面反射的光芒。那是一种令人胆寒的蓝色光芒。在我的下方,齐玛拖着苍白而疲惫的身躯,从游泳池的一头游到另一头。乍一看,你还真会把他错当成一具漂浮的尸体。当他游泳时,我一直在考虑如何将他的故事讲给其他人听。我努力回忆我在火星工作的那家报社名字,那是我第一次在报社工作。这家报社付给我的工资没有大报社高,但是我隐隐觉得自己喜欢回到曾经工作的地方。我在那家报社工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查询了我的备忘录助手,想查到报社的名字。我大概已经查询了几百次,但是备忘录助手一点反应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自己前天已经彻底放弃了备忘录助手。

 

“现在得靠你自己了,凯莉。”我对自己说道,“赶紧习惯吧。”

 

游泳池里,齐玛已经游到了另一端,开始折返向我这边游过来……

 

两周前的一个中午,我正坐在圣马可广场品尝咖啡,观赏着广场上白色的雕像与汉白玉钟塔。

 

威尼斯的上空密集地停泊着一艘艘星际飞船。飞船的船舷装满了巨大的全反射发光面板,把飞船的颜色跟天空的真实颜色统一起来。

 

这样的景象让我想起了一幅画作。这幅画的作者是一位前卫的画家,专攻空间扭曲透视立体图,比如永无止境的瀑布、相互连结的蜥蜴。我在头脑里回忆出这幅画大致的样子,然后发送给备忘录助手,让它查一查这幅画的名字。可是,它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我喝完了咖啡准备结账。

 

我来到这样一个汉白玉砌成的威尼斯,主要为了目睹齐玛最后一幅作品的揭幕式。多年来我一直对这位艺术家很感兴趣,希望能争取到一次采访他的机会。不巧的是,几千个同行都和我有着相同的想法。其实同行竞争是次要的问题,最主要的问题是,齐玛过去从来不接受采访。齐玛通知我们所有记者都到穆尔耶克星球来。我们的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几乎完全被海水浸泡的世界。穆尔耶克星球唯一出名的就是它拥有第171个已知的水城威尼斯的复制品,而且它是仅有的三个完全用汉白玉砌成的复制品之一。齐玛选择穆尔耶克星球来放置他的最后一幅作品,而且他准备在这里退休养老,永久地离开公众的视野。

 

咖啡店侍者突然放了一张折叠的卡片在我的桌上。

 

怀着沉重的心情,我举起了那张卡片,想看看总共花了多少钱。我以为它是账单,可我仔细一看,却发现这是一张小小的印有烫金斜体字的蓝色卡片。卡片上的蓝色非常精细,而且呈粉末状,很明显这种是齐玛自己创造的标志性宝石蓝。这张卡片的收信人是我——凯莉·克莱,上面写着齐玛要和我谈谈揭幕式。卡片上还说如果感兴趣的话,我必须在两个小时之内到里亚托桥报到。

 

如果感兴趣我当然感兴趣了。

 

卡片上规定,不允许带任何记录材料,甚至包括笔和纸。卡片的末尾还提到,我点的咖啡已经有人买单了。我差点厚着脸皮再点一杯咖啡,不过想想还是算了。

 

我到达里亚托桥底时候,齐玛的机器佣人已经在那儿等候。机器佣人的外表是人形的玻璃罩,玻璃罩里面是复杂的机械构造,不时发出氖光。它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温柔地问:“你是克莱小姐吧?既然你来了,我们就赶紧出发吧。”

 

机器佣人护送我上了停在水边的舷梯,我的备忘录助手紧紧跟着我,扒在我的肩上。舷梯的另一头连着一架等候多时的气垫运输机。这架运输机悬浮在水面上,离水面将近1米。机器佣人带着我走进后面的包间。我的备忘录助手也想跟着进来,却被机器佣人抬手制止。

 

“恐怕你不能带着它,不允许带记录工具,记得吗?”

 

我看着这个带着金属光泽的绿色蜂鸟——我的备忘录机器人,努力回忆上次我离开它的监护是什么时候。

 

“把它留下?”

 

“它待在这里很安全,等到傍晚你回到这里的时候,还能找到它。”

 

“如果我说不呢?”

 

“如果你坚持,你恐怕就不能和齐玛先生见面了。”

 

这个机器佣人肯定不会在这儿闲逛一下午等我做出回应。一想到要离开备忘录助手,我就感觉浑身拔凉拔凉的。但是我实在太想要采访齐玛了,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我让备忘录机器人待在这里,直到我回来。

 

这个服从的小家伙迅速地飞走了,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泛着金属光泽的绿色闪电。看着它的离开,我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跟着离开了。我坐了下来,座位上的玻璃罩把我整个人都罩了进去。我明显感到运输机正在加速前进。

 

我们下方的威尼斯变得倾斜,然后迅速地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发出一个测试命令,询问备忘录机器人我是在哪个星球上庆祝自己的七百岁生日的。没有任何回应:我已经超出了它的监护范围。我只能依靠自身严重超龄的记忆,得不到任何帮助。

 

我把自己的身体向前倾:“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不好意思,他没有告诉我。”机器佣人回答,它的头后面出现了一张脸。“但是如果你感觉不舒服,我们会立即把你送回威尼斯。”

 

“我现在感觉很好。谁还拿到了蓝色邀请卡片?”

 

“据我所知,只有你一个。”

 

“如果我拒绝了呢?你是不是应该再找一个人?”

 

“不,”机器佣人回答,“不要再瞎猜了,让我们一起面对,克莱小姐。你肯定不会拒绝他的。”

 

在飞行途中,输送机在海面上激起阵阵波涛,留下了一道泡沫形成的路线。这就像是有人用一把刷子,在涂了颜料但是还没干的汉白玉上画了一道杠,把颜料下面的白低给露了出来。我接受了齐玛的邀请,直奔前方的地平线。我心里一直在思考,齐玛的标志性蓝色究竟是接近天空的颜色,还是更接近大海的颜色。对比这两种颜色,我觉得邀请卡上的颜色让我眼前一亮。

 

齐玛蓝!这种颜色非常精确,从科学的角度分析,必须要测量它的光谱带宽和强度,才能把它分辨出来。

 

如果你是一个画家,你肯定会根据光谱带宽和强度混合出一系列的颜色。但是没有人能混合出齐玛蓝,除非他们计算出了齐玛的颜色参数。

 

齐玛刚刚进入公众视野的时候,他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了。他的身体接受了最彻底的改造,即使不穿防护服他,也能应付极端严酷的环境。从远处看,齐玛就是一个身材极好的男人,穿着紧身连体衣裤。只有走近看才会意识到,他根本没穿衣服,表面的那一层其实是他的皮肤。

 

他的整个身体被一种合成材料覆盖,这种合成材料会根据他的心情和周围的环境变换颜色和纹理。如果在社交场合,他的皮肤就会变成礼服。而且这种皮肤能够抵御巨大的压力。如果他想体验一下真空状态,这层皮肤会控制住他的自身压力,不会发生爆炸;如果他要到巨型气态行星上去游览一番,这层皮肤又能抵御住外部极强的挤压。他的皮肤不但刀枪不入,而且能将全方位的感知准确地传递给大脑。更厉害的是,他根本无需呼吸,因为他的整个心血管循环系统已经被封闭的自循环生命维持系统替代。他无需吃喝,无需处理体内垃圾。纳米级的微型修复机器人遍布身体,使他能够忍受在几分钟内足以杀死一个普通人的辐射。

 

有了这身足以经受任何极端环境的无敌盔甲,齐玛能够到他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吸取灵感,不管那里的环境有多么恶劣。他能在星际空间自由翱翔,能钻进恒星的表面探索,或者到完全由灼热岩浆覆盖的行星游荡。他的眼睛被高性能的摄像头所取代。这种摄像头能够获取跨度极大的电磁频谱,远远超过了可见光的范围。这两个摄像头通过非常复杂的处理模块连接到他的大脑中。

 

他的大脑中还安装了一个神经突触混合桥接器,他可以把视频数据当成音乐来听,把交响乐当成某种奇妙的色彩来看。他的皮肤还具备天线的功能,能让他感知电场的变化。如果他觉得这样还不够,他可以把一定数量的机器互联起来,变成一个超级云计算系统,然后从中获取数据。

 

正因为浑身上下都被如此强大的技术武装起来,齐玛的画作极具创造性,深深地吸引了人们的眼球,让所有人欲罢不能。他画的风景地貌和星系的作品,品质都超乎想象,令人叹为观止。这些画作充满了光彩夺目的颜色,并且运用了高超的空间扭曲透视技巧。更让人惊叹的是,他的作品从来不用传统的绘画材料,都是那种面积极大的作品。这种画作很快吸引了一大群严谨的收藏家。齐玛的一小部分画作被他们买下变成私人藏品,而大部分作品都存在于公共的星际空间中,这些画作闪耀了整个银河系。这些画作横跨几十米。尽管篇幅很大,但是所有的细节都清晰到视觉的极限。大部分的画作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齐玛不需要睡觉,所以他可以不间断地工作,直到整幅画作彻底完成。

 

不可否认,这些画作给人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无论是从构图的角度还是技法的角度来看,他们都是无可非议的杰作。但是这些作品总让人感到一丝寒意,有时甚至让人不寒而栗。因为这些画作所画的风景地貌根本没有人见过,完全是从画家自己的视角描绘出来的。

 

除了这一丝寒意,总体来说这些画还是相当棒的,但我家里从来都没有悬挂他的画作。

 

很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他的作品,而且齐玛也不可能把自己所有的画作都卖出去。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只是因为齐玛很有名才买了这些作品?又有多少人是真正懂得这些作品的内在价值而去收藏它们?

 

当我第一次注意到齐玛,我就有了这样的疑问。我觉得他是矫揉造作,对他并不感兴趣如果他或者他的画作发生了其他事情,我倒觉得值得写篇报道。

 

这样的事情居然发生了,但是其他人——包括我在内——却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注意到这件事。

 

有一次,齐玛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创作了一幅画。当他展示这幅画作的时候,人们发现这幅画作出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这是一幅漩涡星云的作品,以一颗无空气的小行星作为观察点。在这颗小行星上某座火山口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蓝色正方形遮盖住了星云的一部分。乍一看,就像是齐玛先把整个画布用蓝色刷了一遍,然后在上面画星云的时候,故意留下这么一块正方形没有画。这个正方形是空心的,没有任何细节表明它和整个景观或者背景有什么联系。它没有投射阴影,而且跟周围的颜色之间没有任何渐变。但是这个正方形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画上去的因为通过近距离检查可以发现它确实是用颜料在火山口的上方画出来的。这肯定带有某种深意。

 

而这个正方形只是个开始。在这之后,齐玛向外界展示的所有画作上,都带有一个类似的几何图形。每幅画作的构图中都嵌入了一个正方形、三角形、椭圆形或者其他的图形。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才发现每幅画上的几何图形所涂的蓝色都是完全一样的。

 

这就是齐玛蓝,就和我收到的那张镶有金字的卡片所带的蓝色完全一样。

 

又过了几十年,这种抽象的图形逐渐变成了他的主流作品,把构图的其他元素全部挤了出去。宇宙远景的尽头变成了一个狭窄的边框,再用几个空白的圆圈、三角形、长方形与之配合起来。他的早期作品都是以丰富的笔触、浓墨重彩的多层铺垫作为典型的特征,如今却变成用光滑的镜面打底的蓝色图形。

 

很多买家被齐玛这种抽象的蓝色图形吓到了,逐渐远离了他。很快齐玛又推出了他的第一幅完全由单一蓝色构成的画作。这幅画作非常巨大,大得足够覆盖一座千层大楼的侧面。人们普遍认为齐玛已经江郎才尽,再也画不出精美的作品了。

 

他们实在是错得离谱。

 

当我们靠近一个小岛的时候,我感觉到运输机在减速。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这座小岛都是整片海域唯一的地貌特征。

 

“你是第一个看到这个小岛的人。”机器佣人说,“岛的上空被一片扭曲的屏幕遮住了,从太空根本看不到这座岛。”

 

这座小岛方圆一公里,海拔很低,整个外形有点像乌龟,周围被一道狭窄的白色沙滩环绕。岛的中心附近有一块高地,这块高地上所有的草木都被清理掉了,留下了一块近似矩形的空地。我辨认出这片空地上有一小块区域很平坦,而且反射出蓝光,周围似乎被一排分层布置的看台包围着。

 

运输机降低了高度,也减慢了速度,不断地上下起伏,直到慢慢地停在那片被看台包围的区域外面。紧挨着停机坪的是一座由白色鹅卵石砌成的低矮小屋,在来的路上我还真没注意到。

 

机器佣人先走下台阶,然后帮助我下了运输机。

 

“齐玛马上就到。”它说完又回到了运输机。运输机载着它迅速地消失在天边。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很孤独、很脆弱。一阵海风吹了过来,把沙子吹进了我的眼睛里。太阳逐渐西沉,直奔地平线而去。天气很快就会变冷。就在我开始有点恐慌的时候,一个男人钻出了小屋,轻快地搓了搓手。他沿着一条铺着石子的小路向我走来。

 

“很高兴你能来这里,凯莉。”

 

这位当然就是齐玛了。我刚刚还怀疑他不会露面了,真是个愚蠢的想法。

 

“嗨。”我结结巴巴地说。

 

齐玛很有风度地伸出了他的手。我握着他的手,能够轻微地感觉到他身上人造皮肤的纹理。今天他皮肤的呈银灰色。

 

“让我们到阳台上坐坐。看夕阳的感觉真好,不是吗?”

 

“好。”我答应道。

 

他转过身去,领着我走向小屋。跟着他走的时候,我能清晰地看到在他银灰色的皮肤下面肌肉不断地隆起。他背部的皮肤上似乎有鳞片在闪光,估计是马赛克或者反射芯片。他强壮地像头黑豹,而且身材好得像雕像。他其实长得挺帅,更不用说他能变出这么多花样,然而我却从来没听说他跟谁谈过恋爱,连这方面的绯闻都没有。艺术是他生命的全部。

 

我跟着他,感觉自己很笨拙,甚至有点口吃。齐玛领着我走进了小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老式的厨房和一个老式的休闲室,屋子里放满了古老的家具和摆设,大概都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一路飞来感觉怎么样?”

 

“好。”

 

他突然停住了,转过头看着我。“我都忘了检查了……我的机器佣人有没有强调不能携带备忘录助手?”

 

“有。”

 

“很好。我只想跟你这个人谈,凯莉,而不是什么录音设备。”

 

“我?”

 

他脸上戴的银灰色面具形成了一个搞笑的表情。“呵呵,你就不能说句长一点儿的话吗,怎么回答都是一个字?”

 

“呃……”

 

“放松。”他说,“我让你到这儿来,不是考验你、羞辱你,或者对你做其他事。不是什么圈套,你在这儿不会有任何危险。你半夜就会回到威尼斯。”

 

“我很好。”我说,“就是有点儿激动,就像是追星族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偶像。”

 

“呵呵,你没必要这样。我不可能是你见到的第一位社会名流吧,是吗?”

 

“当然不是了,只是……”

 

“人们觉得我很吓人。”他说,“他们最终还是习惯了,然后想要知道我这么小题大作究竟为了什么。”

 

“为什么选我?”

 

“因为你一直都是很友好地邀请我采访。”齐玛回答。

 

“别开玩笑了。”

 

“好吧,除了你很友好之外,也有其他一些原因。这些年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大部分报道。很多人都很信任你,特别是那些即将离开人世的人们。因为你如实地记录了采访的内容,不带任何虚假的成分。”

 

“你找我是来谈退休的事,不是谈临终的事吧。”

 

“其实都一样,反正要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了。凯莉,我觉得你写的文章都很真实。我从来没注意到有人声称你写的文章歪曲事实。”

 

“我一直都是这样。”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带着备忘录助手的原因,这样就没人否认自己说过的话。”

 

“带不带备忘录助手不会影响你对我的报道。”齐玛说。

 

我警觉地看着他。“肯定有其他原因,要不然你怎么会只选我一个了?”

 

“我只想帮帮你。”他说。

 

人们常常谈起齐玛的蓝色时代,就是指他创作巨幅画作的时代。说巨幅可真不是吹的。他创作的画作尺寸特别大,大得足以覆盖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和市民广场,甚至从外太空轨道上都能看到。放眼整个银河系,居然还有20公里高的蓝色画卷。这些画一般建在私人的海岛上,像塔一样直插云霄;有的甚至直接放在暴风雨肆掠的大海上。创作这些画作的经费从来都不是问题,因为齐玛身边有一大堆赞助商,争先恐后地抢夺他最新最大的作品的赞助权。齐玛创作的巨幅画作越来越大,后来居然需要很复杂的高科技机械设备固定,防止画作因为重力或者天气的影响而损坏。这些巨型机械设备穿过了所在行星的整个大气层,一直延伸到外太空,自身还发出微弱的光。画作被弯曲成一定的角度,让那些狂热的艺术爱好者在行星上就能看到,他们会发现整个视野都被蓝色占据。齐玛实在是太出名了,就连对艺术毫无兴趣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那个创造巨型蓝色建筑物的古怪半机械人,那个从来不声明或者暗示自己艺术作品内涵的画家。

 

但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齐玛越来越能折腾,后来连行星都无法容纳这么笨重的巨型画作了。齐玛干脆搬到星际空间里,锻造出了方圆几万公里的蓝色画卷。这些画卷可以在太空中自由漂浮。而且他不再用画笔和颜料了,而是雇佣了采矿机器人舰队,把小行星炸碎,把碎片作为原料来作画。赞助商的财力已经远远不够了,而是各个恒星系经济体来争夺齐玛作品的展览权。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重新对齐玛有了兴趣。我出席了他的一个“月亮包裹”项目的新闻发布会,项目计划在整个星球周围建造外壳,形成一个有盖子的蓝色容器,就像是一顶帽子放进盒子里。两个月之后,他在行星的整个赤道带释放了大量的蓝色气体,当时我也在场。六个月后,他在一颗掠日彗星的表面增加了某种蓝色的化学物质,如此一来这颗彗星就能拖着齐玛蓝的尾巴跨越整个太阳系。但我觉得这些新闻并不值得做文章。我一次次地邀请他接受采访,但是一次次地被回绝。我所知道的就是齐玛对蓝色的痴迷已经超过了艺术创作本身。但是如果不能彻底地理解他的这种痴迷,就不能写出真正有意义的报道,顶多是奇闻异事。

 

我从来不写奇闻异事。

 

所以我一直在等待,当然还有几百万个同行也一直在等待。所以一听说齐玛的最后一件作品将在穆尔耶克星球的威尼斯揭幕,我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我并不期待能够采访到他,或者对他的作品有什么新的见解。我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要到场亲眼见证。

 

我们走上楼梯,穿过滑动玻璃门,来到了阳台上。阳台上有一张白色的桌子,两边各放了一张朴素的椅子。桌上还放了几瓶酒和一盘水果。在这个没有栏杆的阳台上极目远眺,除了我所在的这块险峻的不毛之地,只能看到一望无边的大海,与天相接。海面上风平浪静,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整个海面就像是一枚银币。

 

齐玛示意我坐下,他手里拿着两瓶葡萄酒,还在那儿晃悠。

 

“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凯莉?”

 

我张开嘴想要回答,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通常情况下,在别人提问后、我回答前的一瞬间,备忘录助手会默默地帮我做出选择。没有备忘录助手的提示,我感觉自己的思维停顿了。

 

“我猜是红酒,”齐玛。“除非你强烈反对。”

 

“并不是我不能自己决定这些事情。”我说。

 

齐玛给我倒了一杯红酒,然后举起杯子对着天空,看看红酒的品质。“当然不是。”他说。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补充道。

 

“但是不应该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他说,“几百年前,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的意思是那种自然的方式。”

 

齐玛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当然他不会喝的,只是闻了闻酒香。“是的。”

 

“可是我已经活了一千年了,这本身就不自然啊。”我说,“我的机体觉记忆在七百年前就已经到了饱和点,我的脑袋就像一个放了太多家具的房子。想要搬进去一些东西,你就必须先把一些东西搬出来。”“我们还是先回到酒的问题上。”齐玛说。“通常情况下,你必须依赖备忘录助手的建议,对不对?”

 

我耸耸肩说:“是的,”

 

“备忘录助手是不是总是选择两种可能性中的特定一种?比如说总是选红葡萄酒,或者总是选白葡萄酒?”

 

“不是这么简单化。”我说,“如果我对其中一种酒的偏好更强烈,那么备忘录助手肯定会一直推荐我这种酒。但是我对葡萄酒并没有偏好。有时我喜欢红葡萄酒,有时我又喜欢白葡萄酒。还有的时候,两种酒我都不想要。”我希望自己的挫败感不要那么明显。除了谈谈蓝色卡片、雇佣机器人以及运输机这一系列精心策划的谜语,我最不想和齐玛谈论的就是我自己并不完整的记忆。

 

“那么就是随机选择喽?”,他问道。“备忘录助手会不会就这么随便选择红葡萄酒或者白葡萄酒呢?”

 

“不是,也不是这样的。备忘录助手已经跟了我几百年了。它已经看见我在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场合,喝了成千上万次葡萄酒。它知道根据最高的可靠程度,给出一系列参数,然后计算出什么才是我最好的选择。”

 

“然后你会无条件地接受它的建议?”

 

我啜了一口红酒。“当然。如果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具有自由意志,而去违背它的建议,那么我是不是有点太孩子气了?不管怎么说,根据它的建议进行选择,更能让我感到满意。”

 

“但是这样的话你的整个人生不就成了一系列可以预见的反馈吗?除非你忽略它的建议。”

 

“也许是吧。”我说,“但也没那么糟糕吧?只要我开心,我才不管了。”

 

“我不是有意为难你。”齐玛说。他微笑着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在质问了我一系列问题之后,他想舒缓一下紧张的气氛。“现在拥有备忘录助手的人也不是很多吧?”

 

“我不知道。”我说,

 

“不超过整个银河系人口的百分之一吧。”齐玛又闻了闻他的葡萄酒,透过玻璃杯看着天空。“外面几乎每一个人都已经接受了备忘录助手,都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

 

“让机器管理一千年的记忆,这有什么不可?“我反问道。

 

“但是另外一种机器,”齐玛说,“神经移植,完全整合进参与者的自我感觉。和生物性记忆融为一体,无法分辨。你不需要询问备忘录助手如何选择酒;你也不需要等待确认的提示。你肯定懂的。”

 

“这两种又有什么区别了?我允许我的经历被一个无论到哪里都陪伴着我的机器记录。这台机器从来没有遗漏任何事情,而且它回复我的查询是如此的高效,以至于现在几乎每件事我都要问它。”

 

“机器很容易损坏。”

 

“它每隔一定时间就会备份数据。而且它总不会比我脑袋里的一大堆神经移植模块更容易损坏吧。对不起冒犯了你,但是机器容易损坏这个反对的理由实在不合理。”

 

“当然你是对的。但是对于备忘录助手有更深层次的争论。它太完美了。它不知道如何失真或者遗忘。”“它不就应该这样吗?”

 

“不对!当你在几百年后用自己的头脑回忆起我和你的这段对话,肯定有一些事情会记错了。而这些记错的部分也会变成你记忆中的一部分,记错的每个细节会逐渐强化成回忆。一千年之后了,你对这段对话的回忆可能跟真实情况就大相径庭了。然而那时你肯定会发誓,你的回忆是准确的。”

 

“但是如果有备忘录助手陪在我的身边,我就能事无巨细地把事情的真相完整地记录下来。”

 

“你会的,”齐玛说,“但那不是活生生的记忆。那只是摄影,一个机械记忆的过程。整个记忆里缺乏想象,没有给选择性的遗忘留下任何余地。”他又给我满上了一杯酒。“想象一下,像今天下午这样的场合,你因为某个原因坐在外面,你必须要决定是选择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还不能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是就这么一次,不管是什么原因,你被人说服去选择白葡萄酒——正好违背了备忘录助手的判断——而且喝了之后你还感觉很好。每件事都被奇妙地组合在一起:这段谈话、夕阳西下的氛围、壮丽的风景、微醺的快感。一个完美的下午逐渐变成了完美的傍晚。”

 

“这跟我选择什么酒没什么关系吧。”我说。

 

“确实没有,”齐玛赞同道。“备忘录助手肯定不会把这样一个令人开心的阴差阳错当成是一种特例,应该把这个特例单独记录下来,供下次参考。这样一个小小的偏差并不会对它的预测模型产生任何重要的影响。下次,它还是会让你选择红酒。”

 

我感觉内心突然一阵刺痛,非常不舒服。“但是人类的记忆并不是那样工作的。”“没错,人类的记忆会牢记这个例外,并且标记上重要意义。它会放大今天下午记忆中吸引人的部分,抑制住不开心的部分:苍蝇一直在你脸周围嗡嗡叫、你在搭船回家时的焦虑心情、以及你知道今天早上不得不去买生日礼物。你所记住的是金色的光辉照耀下的安宁。下一次,你可以随便选择白葡萄酒还是红葡萄酒。以后都随你选。整个行为模式都会因为这个细小的偏差而改变。备忘录助手绝不会容忍那样的事发生。你只有违背它的建议很多次,它才会非常吝啬地更新它的数据模型,然后它才会开始建议你选择白葡萄。”

 

“没错。”我说,但我还是希望齐玛能多谈谈他自己,而不是我。“但是移植的人工记忆与外部的人工记忆究竟有多少实际的区别?”

 

“简直是天渊之别。”齐玛说,“存储在备忘录助手里的记忆会被永久地记住。不管你询问它多少次,它都不会强化或者忽略每一个细节。但是移植的人工记忆不一样。他们被无缝地整合进生物记忆,移植了人工记忆的人根本区分不了哪些是人工记忆、哪些是生物记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移植的人工记忆具备必要的可塑性、易变性,并且会产生错误和失真。”

 

“易错性。”我说,“但是没有易错性就没有艺术,没有艺术就没有事实。”齐玛继续说道。

 

“易错性指引事实?这个说法真不错。”我感觉很意外。

 

“我所说的事实是指更高层次的、比喻意义上的事实。那个金色的下午?那确实是事实。你所记住的苍蝇不会附加任何物质上的意义。它会被提取出来从记忆中分离。”

 

“没有下午就没有苍蝇。”我说。最终我的耐心已经到达了爆发的极限。“我很感激你能邀请我倒这儿来。但是我到这儿来不是来听你给我讲如何选择人工记忆的。我觉得总该谈点其他事情吧。”

 

“实际上我要跟你谈的内容最终都会归结到这一点上。不仅关系到我,而且关系到你。”他放下玻璃杯。“我们去散散步,好吗?我要带你去看看游泳池。”

 

“太阳已经下山了。”我说。

 

齐玛笑着说:“太阳总会升起的。”

 

他带着我从另外一条路线穿过了屋子,从另一扇门离开。在两堵白色石头砌成的墙之间,一条崎岖的山路慢慢爬上山坡,整条路都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那块平整的高地,就是乘坐运输机过来的时候看到的高地。这里还真被看台围绕着:30米高的阶梯状结构,看台后面有楼梯直通各层。齐玛带着我走进看台下方的阴影处,然后穿过了一道私人入口,进入了那块封闭的区域。我来时看见的那块蓝色区域,实际上是一个不太大的长方形游泳池,里面的水被排干了。齐玛领着我来到游泳池的边缘。

 

“一个游泳池。”我说,“你不会开玩笑吧。建这么多看台就是为了这个游泳池?”

 

“这就是揭幕式举办的地方。”齐玛说。“我将在这里揭开我的最后一件作品,然后从公共生活中退休。”

 

游泳池还没有全部完成。在远处的角落里,一个小型的黄色机器人还在那里帖瓷砖。靠近我们这边的部分都已经贴好了瓷砖,但我还是发现有些地方的瓷砖有破损或者裂痕。夕阳的余晖有些暗淡,我也看不清自己是不是在阴影中,但是那些瓷砖的颜色看上去跟齐玛蓝非常接近。

 

“跟那些能占据整个星球的画作相比,这是不是有点档次太低了?”我问道。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齐玛说。“对我来说,这里是探索结束的地方。这里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一个寒碜的游泳池?”

 

“这不仅仅是一个古老的游泳池。”他说。

 

他和我一起绕着小岛散步。太阳即将沉入大海,一切颜色都变得苍白。

 

“过去我的画作的灵感来源于心灵。”齐玛说。“我之所以画出那么大规模的画作,是因为那是主题的需要。”

 

“画得非常棒。”我说。

 

“那只能算是苦力活。巨大、花哨、流行,但根本没有灵魂。就是因为这些画的灵感来源于心灵,所以画得并不好。”我什么都没说。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他的作品就是这样的:壮丽但缺乏人性,而且齐玛身体上的机械化改造必然给他的作品带来某种独特性。就像是人们赞扬某个作品,只是因为它是某人用嘴咬着笔画的。齐玛的画之所以被人赞扬,只是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正常人”。

 

“我的作品并不能告诉人们宇宙的某种讯息,因为宇宙本身并不会透露任何讯息。更重要的是,我的作品也不会透露任何关于我的情况。这些画跟我能在真空中走、在液氮海洋里游泳有什么关系?跟我能够看见紫外线、感知电磁场又有什么关系?在我身上实施的改造是极端残忍的。这些改造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东西,就像是一个远程观测无人机并不能变成艺术家。

 

“我觉得你对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了。”我说。

 

“一点都不。我能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曾经创造出一些有价值的事物。但是它的发生是我完全预料不到的。”

 

“你指的是齐玛蓝?”

 

“齐玛蓝,”他点点头说。“它的出现是个意外:在一幅差不多完成的画布上用错了颜色。一块苍白的污点,颜色介于宝石蓝与墨绿色之间。然而这块污点似乎是带了电的,我感觉自己的大脑瞬间短路了,激起了某种强烈的、原始的记忆。我有一种感觉:这种颜色曾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记忆?”

 

“我不知道。我感觉到的就是这种颜色在跟我说话,就好像我花了整整一辈子的时间才找到了它,把它解放出来。”他想了一会儿。“这种蓝色肯定代表着某种事物。一千年前,伊夫·克莱因曾经说过蓝色就是颜色中的精华,能够代表其他所有的颜色。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花费了整整一生去寻找童年记忆中的那抹独特的蓝色。后来,他绝望了,觉得根本就找不到这样的蓝色。如此精确的色调肯定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自然界可能就不存在这样的颜色。然而某一天,他却偶然地发现了它。那是自然历史博物馆里一个甲壳虫标本的颜色。他喜极而泣。”

 

“那你的齐玛蓝了?”我问,“也是甲壳虫的颜色?”

 

“不,”他说,“不是甲壳虫的颜色。但是我必须要知道答案,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必须要知道为什么这种蓝色对我有这么重要的意义,为什么它会控制了我的艺术创作。”

 

“你允许它控制自己?”我说。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随着这种蓝色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占优势,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答案了。我觉得只有把自己沉浸到这种颜色中,才能发现我渴望知道的所有事。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必须真正理解我自己。”

 

“那你理解了吗?”

 

“我理解我自己。”齐玛说。“但却不是我预计的那样。”

 

“你发现了什么?”

 

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齐玛才慢慢回答。我们继续慢慢地向前走,我略微拖在他那肌肉发达的身体后面。天气开始变凉了,我真希望之前自己能有先见之明,带一件大衣。我考虑向齐玛借一件大衣,但我必须要专注,不能脱离齐玛的思路,不然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开头的。闭上嘴永远都是工作中最艰难的部分。

 

“我们刚刚谈过记忆的易错性。”他说。

 

“是的。”

 

“我自己的记忆并不完整。从移植了人工记忆之后的每件事我都记得,但这段时间只是我人生中最近的三百年。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止三百岁,但是移植之前的人生,我只记得一些片段。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这些破碎的记忆重新组合起来。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地平线上的最后一缕橙色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我知道自己必须深入挖掘那段过去,才能真正理解齐玛蓝的特殊意义。”

 

“那你挖掘到什么程度?”

 

“就像是考古一样,”他说,“我必须从记忆中最早的可靠事件中找线索,就是在我植入了人工记忆之后的短暂时间内发生的事情。我的记忆回到了哈尔科夫8号星球,那是位于格尔林湾星区的一颗行星,距离这里有一万九千光年。那里我唯一记得是一个我认识的男人的名字——科巴哥。”

 

科巴哥我是没听说过,但是格尔林湾我还是知道的,不用查询备忘录助手都知道。那是银河系里一片拥有六百个可居住行星系、由三大经济势力掌控的星域。在格尔林湾,正规的星际法律完全不适用。那里完全是亡命之徒的领地。

 

“哈尔科夫8号星球专门提供一种产品。”齐玛说。整个星球都在提供其他地方根本得不到的私人医疗服务。那就是非法神经机械改造。”

 

“那里就是你……”我没敢继续说。

 

“对,在那里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齐玛说。“当然离开了哈尔科夫8号星球之后我还进一步强化了身体——增强我对极端环境的适应性、提高我的各种感知能力——但是我内在的部分就是躺在科巴哥诊所的手术台上完成的。”

 

“所以在你到哈尔科夫8号星球之前,你是个普通人?”我问。

 

“这个问题正是最难搞清楚的部分。”“回到哈尔科夫8号星球,我自然想找到科巴哥。只有得到他的帮助,我才能把头脑里的那些记忆碎片整合起来。科巴哥已经离开,到格尔林湾的其他地方隐居起来了。那个诊所还在,只不过现在是他的孙子在经营。”

 

“我打赌他一定不肯说。”

 

“没错,他劝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很庆幸,我还是有点手段的,威逼利诱。”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最终他同意打开诊所的历史记录,查看当年他的爷爷接见我的记录。”

 

我们拐了一个弯。天空和大海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无法分辨的灰色,没有一丝蓝色的踪影。“发生了什么事?”

 

“记录表明,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齐玛说。他停顿了一下,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任何怀疑。“在我到达诊所之前,齐玛根本不存在。”

 

这时我恨不得赶紧找回我的备忘录助手,哪怕身边有古老的笔和本子也好啊。可惜除了我自己的记忆,什么都用不了。我皱了皱眉头,希望能让自己的记忆更努力地工作。

 

“那你是什么呢?”“一台机器,”他说。“一个很复杂的机器人,具有自主智能的机器人。到达哈尔科夫8号星球的时候,我已经几百岁了,但是完全具备合法的独立性。”

 

“不会吧。”我摇了摇头。“你顶多就是个装有机器零件的人,怎么可能是机器呢?”“诊所里的记录非常清晰。我来到诊所的时候就是个机器人。一个男性外表的机器人,如假包换的机器。我被彻底拆散,我的核心认知功能被整合进了一个快速生长的生物宿主的身体内。”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他的脑壳。“这里面有大量的有机材料,也有大量的神经机械系统。里面错综复杂,搞不清从来开始,从哪儿结束。甚至搞不清哪个是主机系统,哪个是辅助系统。”

 

我看着这个站在我旁边的躯体,不得不迫使自己的思维发生跳跃:不能再把他当成是人了,只能把他当作是机器——一台由细胞组成的柔软的机器。可我做不到,一下子很难接受。

 

我停下了脚步“诊所有可能骗你的呀。”

 

“我不这么认为。不让我知道这件事,他们会更开心。”

 

“就算这样。”我说,“总得有证据……”

 

“那些就是事实,很容易证实。我检查了哈尔科夫8号星球海关出入境记录,发现在做手术的几个月前,有一个具备自主独立性的机器人进入了星球的大气层。”

 

“不一定就是你啊。”

 

“在这前后几十年,就没有其他机器人靠近过这个星球。那个机器人就是我。而且记录上还显示了这个机器人的始发港。”

 

“始发港在哪里?”

 

“格尔林湾之外的一个星球,河口群岛星区的临潭3号。”

 

备忘录助手不在身边,就像是吃饭没了牙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认识那里。”我说。

 

“你大概不认识。你基本上不可能拜访这样的星球。根本没有光速飞船的航班到那里。我到那里唯一的目的就是……

 

“你去过哪里?”

 

“两次。一次是在哈尔科夫8号星球做手术之前,最近又去了一次,去搞清楚第一次去临潭3 号星球之前我在哪里。退一步说,各种线索变得越来越模糊。我问了无数次同样的问题、在各种数据库里查询同样的数据,最后我才知道我来自哪里。但那依然不是最终的答案。我去过太多的星球,其中的先后关系很难理顺。可是我一直没有放弃。”

 

“也一直在花钱吧。”

 

“没错,还有钱。”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花了无数的钱。”

 

“那么最终你发现了什么?”

 

“我跟踪线索一直回到了原点。到达哈尔科夫8号星球的时候,我已经具备了与人类相同的智力,能够快速思考。但是我并不是一直都这么聪明、这么复杂。只要时间和环境允许,我的智能就会逐步增强。”

 

“自己增强自己?”

 

“后来是这样的。那是我具备了自主意识和法律独立性之后的事。不过要想获得自由,我也必须具备一定的智力。在这之前,我只是一台单纯的机器……类似于传家宝或者宠物。我被我的主人代代相传。他们不断给我增加新的东西,让我变得越来越聪明。”

 

“那你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开始于一个项目。”他回答。

 

齐玛带着我回到了游泳池。靠近赤道地区的夜晚来得很快,游泳池被看台上方的一排排人工灯光照得光彩夺目。刚才我们看见的机器人已经把最后一块地方的瓷砖都帖好了。

 

“游泳池已经准备好了。”齐玛说。“明天它就会被封闭起来,后天它就会注满水。我会一直循环里面的水,直到游泳池足够清澈。”

 

“然后呢?”

 

“我会准备好我的表演。”

 

在回游泳池的路上,齐玛已经把他的起源告诉了我,只要是他知道的,都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在我出生之前,齐玛就已经存在于地球上了。他是一个业余的机器人爱好者组装起来的。这个很有才能的年轻人对实用机器人技术特别感兴趣。在那些科技并不发达的岁月里,有很多的团队或者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人工智能的世纪难题。这个年轻人就是其中的一个。

 

感知、导航、自主解决问题的能力是这个年轻人最感兴趣的三个课题。他利用用废旧的工具箱、玩具、零件,组装了很多机器人。这些机器人的头脑——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头脑——是在废旧的电脑上运行简单程序,它们的记忆和处理速度实在有限。

 

年轻人的屋子里堆满了这些简单的机器,一有业余时间,他就开始捣鼓机器人。其中一个机器人就是一只长了八条粘性长腿的“蜘蛛”,能够在他屋子里的墙上爬来爬去,清扫相框里的灰尘、“蜘蛛”的另外一项功能就是抓苍蝇和蟑螂。它会把抓到的害虫全部消化,把消化产生的化学能作为自己的能源,驱动自己爬向屋子的其他地方。另外一个机器人用来给墙壁刷漆,它会根据季节的变换改变墙壁的颜色。

 

还有一个机器人住在他的游泳池里。

 

它在游泳池贴满瓷砖的池壁上爬上爬下,不停地清洁这些瓷砖。这个年轻人完全可以通过邮购公司买一个便宜的游泳池清洁机,但是他觉得自己设计一个这样的机器人更有趣。他根据自己新奇的设计思路,从草图开始亲自制作这个机器人。它给这个机器人装上了全彩视觉系统,能够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并且配备了足够先进的“大脑”,对视觉数据进行处理,输入它的环境数据模型。他允许这个机器人自己决定清洁游泳池的最佳策略。他还允许机器人自己选择什么时候清洁游泳池、什么时候通过它背部的太阳能电池进行充电。他在这个机器人身上灌输了原始的奖励观念。

 

制作这个游泳池清洁机器人的过程中,年轻人掌握了大量的机器人设计技术的原理。他运用这些原理,制作出了一系列其他的家用机器人,直到其中一个机器人——一个简单的家庭清洁机器人——变得十分强健,而且具有自主意识。这个年轻人就开了一家邮购公司,把这种机器人作为一种工具出售。机器人卖得很火。一年之后,年轻人又推出了预装配的家用机器人。这种机器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年轻人的公司逐渐成为了家用机器人市场的领先者。

 

在接下来的十年内,整个世界到处都有这些聪明的、热心的机器人的身影。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当年那个小小的游泳池清洁机器人。他把这个清洁机器人作为试验机,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增加新的软硬件。清洁机器人一直是他所有发明中最聪明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遗弃或者淘汰的机器人。

 

当他去世的时候,他把游泳池清洁机器人传给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继承了父亲的事业,继续提高这个小机器人的智力。当她去世的时候,年轻人的外孙继续传承家族的传统。这个时候外孙已经住到火星上了。

 

“如果你还没猜到的话,我来告诉你这就是当初的那个游泳池,我把它搬到了这里。”齐玛说。

 

“始终都没有变”我问道。

 

“它确实非常古老,但是瓷砖经受住了岁月的考验。寻找游泳池的过程中,最困难的工作就是找到它最初的地方。我不得不挖掉了两米深的表层土壤,才把它挖掘出来。它所在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硅谷。”

 

“这些瓷砖都配上了齐玛蓝。”我说。

 

“其实齐玛蓝就是这些瓷砖的颜色。”他很有礼貌地更正道,“齐玛蓝就是当初年轻人家里的游泳池瓷砖的颜色。”

 

“也是你记忆中最深刻的一部分。”

 

“这就是我诞生的地方。我就是当年那个智力只够让自己绕着游泳池转的粗糙的小机器人。但这个游泳池才是我的世界。它是我知道的一切,也是我唯一要知道的一切。”

 

“那么现在呢?”我问道。其实我很害怕这个问题的答案。

 

“现在我要回家。”

 

他这么做的时候我就在场。那一天看台上座无虚席,大家都来看齐玛最后的表演。小岛的上空挤满了满了悬停的飞船。遮盖在小岛上的曲面屏幕已经关闭,连飞船上的看台都挤满了成千上万远道而来的目击者。他们站在飞船上就能看到游泳池,游泳池里的水像镜子一样平静、像杜松子酒一样清澈。他们看到齐玛站在游泳池的边缘,背上装满了像鳞片一样的太阳能电池板。没有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人明白齐玛的举动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们期待在这个揭幕式上,齐玛会展出他所有作品中的王牌;然而现在他们只能迷惑地盯着游泳池。跟齐玛的那些大气磅礴的巨幅画作、那些把整个星球都包裹起来的蓝色画卷相比,这个小小的游泳池根本就不合格。他们一直在想,这个游泳池肯定是个障眼法。真正的作品——真正预示他退休的作品——一定在其他什么地方,只是现在还看不见,马上这幅鸿篇巨作就会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这就是他们想的。

 

只有我知道真相。当齐玛站在游泳池的边缘,周围被羁绊了他一生的蓝色包围着的时候,只有我知道真相。他已经告诉我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大脑中的高级功能将被慢慢地、有条不紊地关闭。关键是整个过程是不可逆转的:根本没给自己留下后悔的余地。但是他大脑中的一小部分还是会继续:一个只能识别自身存在的微小内核。这个内核只够他认知周围的环境、执行特定的任务,哪怕这个任务毫无意义。他永远都不需要离开游泳池了。太阳能电板给他提供了足够的能量。他不会变老,也不会生病。其他的机器人会照看他的小岛,保护这个游泳池,确保这个沉默而缓慢的游泳者不会受到天气和时间的破坏。

 

这一切会持续几个世纪、

 

几千年,然后是几百万年。

 

几百万年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说不准。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齐玛永远不会厌倦他的任务。在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厌倦的概念。他已经变成了纯粹经验。

 

如果他在游泳池里游泳的时候体会到了某种快乐,那只能是一种几乎没有思维的快乐,就像是蜜蜂或者蝴蝶的快乐。但是对他来说,这样的快乐已经足够。对于当初在加利福利亚那个游泳池里的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对于一千年后在同一个游泳池里的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只不过这个游泳池已经搬到了银河系中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个世界绕着另外一个太阳转动。

 

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这样的快乐让我记住了更多关于我们在岛上见面的情景,虽然我没有权利这么做。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不需要备忘录助手这样的心灵拐杖了,这跟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齐玛是对的:备忘录助手把我的生活变成了编写好的剧本,就像是一张设计好的图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它总是让我选择红葡萄酒,从来不选白葡萄酒。在搭乘光速飞船离开穆尔耶克的星球时候,我已经到诊所里植入了一系列神经记忆扩展模块。这些模块应该能用上四五百年。总有一天我将需要另一种解决方案,但我一定要穿过那个独特的助记桥。在解雇我的备忘录助手之前,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它的观察数据传输进了我扩展以后的记忆。我依然觉得它记录的所有事情似乎并没有在我身上发生,但是每次回忆起来,这些记忆比其他的都清晰。它们发生了改变,变得柔和,而且精彩的地方变得更加闪耀。我估计这些记忆中的每个细节已经没那么准确了,但是就像齐玛说的那样:也许这就是关键。

 

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让我采访。不仅仅是因为我写人物传记的方式他很喜欢,而且他希望能够帮助某个人向前进,不要像他一样。

 

我最终找到了写好了他的传记,并且把传记卖给了我工作的第一家报纸——《火星人编年史》。能回到过去待过的星球感觉真好,尤其是现在火星已经被人们迁移进了更温暖的轨道。

 

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但我总觉得齐玛的事情还没完,实在有点奇怪。

 

每过几十年,我都会登上开往穆尔耶克的光速飞船,走进那座闪闪发光的威尼斯的化身,乘坐运输机来到小岛上,和其他一些顽固的目击者一起坐到看台上。这些人和我一样,依然认为这位艺术大师会留下什么东西,给人们最后的惊喜。他们都读过我写的文章了,大部分人都读过,所以他们知道那个慢慢游着的躯体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们依然不是成群结队地来。所以即使在极好的天气里,看台上却总是有点空旷和凄凉。但我从来没看见这些看台完全空过,我觉得这是某种神圣的誓约。一些人愿意接受这个誓约,但是大部分人永远都不会接受。

 

但这就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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