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愉快
狩猎愉快
刘宇昆著
亚历山大·芬德利·史密斯先生是太平山矿车的拥有者,同时也是个贪婪的工程师,他发现了一个机会。他认为,技术的进步必将让蒸汽机能够带动自动装置:机械臂和机械腿。
它们将最终替代中国来的劳工和仆从。
我被选中去芬德利·史密斯先生的新企业帮忙。
我开始学习修复发条装置,设计复杂的齿轮系统,想出更具独创性的杠杆使用方法。我研究如何为金属板镀铬,如何将黄铜塑形得光滑。我找到了联系坚固的发条装置与小型的净蒸汽活塞系统的方法。当自动装置完成时,我们将它与从不列颠船运而来的最先进的分析机连接起来,并送入以巴比奇-拉芙蕾丝程序码[14]编译的打孔纸带。
这项艰巨的工作耗费了十年。但现在机械手已经可以在指令下在酒吧里提供饮品,机械也在新界的工厂中生产时装鞋和衣服。在太平山顶的大厦中,我听说——虽然没亲眼看到——我所设计的机械人谨慎地在大厅中巡游,做清扫工作。外国人终于可以在没有中国人出现的天堂里生活了。
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门前时,我三十五岁。她就好像一段遥远的记忆。
我让她走进了我狭小的公寓,看了看外面,确保没有跟踪者,随即关上了门。
“狩猎如何?”我问。拙劣的笑话,她也只是勉强笑了笑。
她的照片早已遍布报纸。那是殖民地最大的丑闻:并不是因为总督的儿子有个中国情人——这在意料之中——而是因为那个中国情人从他那儿偷走一大笔钱,随后消失了。当警察搜遍全城时,所有人都在偷着笑。
“今晚你能藏在我这里。”我说,等待着她的回应。没说出的后半句话沉在我俩之间。
她在屋子里仅有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暗弱的灯光给她的脸上覆了一层阴影。她看起来疲惫而憔悴:“唉,现在你也能审判我了。”
“我有一份好工作,我不希望出乱子。”我说,“史密斯先生信任我。”
她弯下腰开始掀起裙子。
“别这样。”我说,转过了脸。我不能接受她和我做这种交易。
“看,”她说,声音里并没有魅惑之意,“小梁,看着我。”
我转过头来,倒吸一口冷气。
我看到她的腿由闪亮的铬合金铸成。
弯腰凑近了看:圆柱形的膝关节由高精密车床加工,电气驱动的腿移动起来毫无声息,脚的造型完美,表面顺滑。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机械腿。
“他把我麻醉了,”她说,“当我醒来时,我的腿已经被这东西替换了。
疼痛折磨着我,而他告诉了我他的秘密:他喜欢机器更甚于肉体,面对一个正常的女人时,他甚至都硬不起来。”
我听说过类似的人。在一个充斥着铬与黄铜、金属碰撞与蒸汽嘶鸣的城市中,欲望也混乱了。
我专注地盯着她小腿上流转的光华,甚至都没有看她的脸。
“我必须做出选择:让他继续把我改造得更符合他的心意,或者他拿走我的腿然后把我扔到街上去。谁会相信一个没有腿的中国娼妓?我更想要生存。所以我忍着痛苦,让他继续。”
她站起身来,脱下了裙子和长手套。我看到了她铬合金的躯体,环绕着板条的腰部关节可以活动;她弯曲的手臂,完美的曲面毫无金属装甲的可憎感;她的手上覆盖着精美的金属网,黑钢制的手指尖那本该是指甲的地方装饰着珠宝。
“他根本不考虑成本。我的所有零件都以最顶级的工艺制作,由最好的外科医生装到我的身上——他们都是些渴望违法实验的人,试图研究如何让电力驱动的身体变得有生气,将神经替换成电线。
他们只和他说话,就像我只是一台机器一样。”
“然后,某天晚上,他打伤了我,我不顾一切地反抗。在我面前他简直就像稻草一样脆弱。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机械臂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我曾让他对我做了这些,一块一块地把我的身体替换成机器。我被这种痛苦完全占据,甚至都没想过得到了什么。恐怖的事降临在我身上,但我也因此变得恐怖了起来。”
“我掐昏了他,然后拿了所有我能找到的钱,离开了。”
“所以我来找你,小梁。你能帮我吗?”
我仔细地看着她:“我们得考虑一下怎么逆转回去。应该找个医生——”
“不,”她打断了我,“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差不多花了我们一整年来完成工作。小燕的钱很有用,但有些东西钱买不到,特别是知识和技术。
我的房间变成了一个车间。我们用晚上和周末的实践工作:铸造金属、抛光齿轮、接通电线。
她的脸是最困难的部分,那依然是肉体。
我研究了很多解剖学的书籍,用熟石膏倒了模。我自己弄坏了颧骨、伤了脸,这样就能进入外科医生的手术室去弄清他们怎样修补伤口。我买了昂贵的面具并拆分它们,以学习怎样让金属制物的外形变得像一张脸。
最后时刻到了。
透过窗户,苍白的月光在地上投出一个矩形。小燕站在其中,扭着头试着她的新脸。
数百个精细的气压传动装置就藏在光滑的铬合金外层后面,每一个都可以独立工作,能让她做出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没变,月光中它们映出兴奋之情。
“你准备好了吗?”我问。
她点头。
我递给她一个碗,里面装满上等无烟煤,已经碾成很细的粉末。它闻起来好像烧焦的木头,好像地球的心脏。她将它们倒进嘴里吞了下去。我能听到微小的沸腾声响起,她的躯干开始变热,蒸汽的压力开始提升。我后退了一步。
她在月光中抬起头,嗥叫起来:那是蒸汽通过铜管时的嗥叫,那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野性的嗥叫,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狐妖的声音。
随后她蹲了下去。齿轮在转,活塞在动,弯曲的金属板避开彼此——当她开始变形时,噪声变得更大了。
她将自己最初的想法描绘在纸上,然后总结提炼它们,在数百次修改后终于满意了。我可以从中看到她妈妈的影子,但那影子是由某种更坚硬的新材料制成的。
依照她的想法,我设计了铬合金表层的细节、错综复杂的金属骨和它们的关节。我安装铰链、装配齿轮、焊接电线和接缝、给致动器上油。我将她拆分,然后重新组装。
但是,看到这一切正常运转依然是个奇迹。在我眼中,她身体的折叠和展开就像银色的折纸一般。
最终,一只铬合金的狐狸出现了,如古老传说中一样美丽而致命。
她在地上试着她的新形态,尝试着她无声的移动。
她的四肢在月光中闪烁,而她的尾巴,由细银丝制作的尾巴和蕾丝花边一样精致,在公寓的地板上映出暗淡的光。
她转身,走——不,滑——到我面前。一个光荣的猎手,一种远古的东西苏醒了。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烟与火的味道,机油和金属,力量的象征。
“谢谢你。”她说,倾身让我的手放在她真正的形态上。她体内的蒸汽引擎温暖了冰冷的金属躯体,摸起来如同活物。
“你能感觉到吗?”她问。
我微微颤抖。我知道她的意思。古老的法力回归了,但略有改变:并不是皮和肉,而是铁与火。
“我会找到其他和我一样遭遇的人,”她说,“然后带来给你。我们会让她们自由。”
曾经,我是一个恶魔的猎杀者。如今,我是它们的一员。
我打开了门,燕尾剑握在手上。它只是一把老旧的重剑,已然锈蚀,但仍足以杀死任何敢缨其锋的人。
门外没人。
小燕的跃动如闪电一般。
她悄无声息而优雅地跃入香港的街道中,自由、凶悍。一只新时代的狐妖。
……但只要一个男人被狐妖铭记于心,即使远隔千万里,她也无法阻止自己听到对方的心声……
“狩猎愉快。”我低语道。
她的嗥叫从远处传来,我看到一缕蒸汽从她消失的地方升起。
我想象着她在铁轨上奔跑,不知疲倦地向上、向上,直到太平山顶,直到那如过去一般充满魔法的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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