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 | 现在,让我们谈谈如何互撕——公共讨论的禁忌与规则
慕容雪村
生于1974,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著有《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原谅我红尘颠倒》等作品,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等多国文字。
>> 李白和杜甫 <<
多年前与一位大哥吵过一架,他推崇杜甫,我喜欢李白,这事本来没什么可吵的,可最后我们还是吵起来了。大哥背诗不行,教训人倒很有一套,他点上一根烟,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兄弟,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吧,也喜欢李白, 那荷尔蒙多厉害啊对吧,可现在不同了,经过人生的沉淀之后,你会发现,还是老杜的沉郁和悲痛更能打动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一个很烦人的句式,在我经历的许多场合,无论讨论的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学,最后都会出现这么一个人:胡子拉茬的,带着一股沧桑的霉味儿,沉痛地说出他的人生领悟:“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吧……”这种话多半都是假的。那位大哥从来都没喜欢过李白,他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是要证明我错了,而且错得还很幼稚。
这是辩论中常见的“长者伎俩”——如果不能用事实和道理说服对方,那就用年纪和阅历碾压他们:你多大了?去过多少个西方国家?认识迈克·华莱士吗?…… 2014年冬天,我听到一位长者这样教训年轻人:“你一个月赚多少钱?我一个月赚多少钱?你凭什么跟我争?”这位长者不是要抢着买单,他们的辩题是“东北好还是南方好”,你大概已经猜到了,他是“东北好”系列论断的坚定支持者。
在公共讨论中炫耀自己的资历、阅历乃至收入是一件气质很差的事,事实上,炫耀什么都不优雅,“我在哈佛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这个……”,这种话不说更好。更糟糕的是炫耀自己的性经验和性能力,中老年男人尤多此类病患,在许多饭局上,你都会看到他们腆着孕妇般的大肚子,脸上闪着卤猪肉般的冷艳光芒,带着不屑的神情说出他们半真半假的性史:“我上过某某某”“我把某某某弄得死去活来”,每到这种时候,我都要强力克制逃席而去的冲动,同时在心里想,这厮得无聊和庸俗到什么程度,才会拿这种事四处宣扬?当然了,这种人并不准备纠正别人的观点,他只是要证明自己的猥琐。
我现在也四十多岁了,按那位大哥的说法,也到了“人生经过沉淀”的年纪,但我依然喜欢李白,并且发誓,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将永远不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种句式跟后生们辩论。年纪大只能证明年纪大,并不能证明观点正确;去过再多国家、认识再多牛人也不能证明你天然有理,你依然需要讲出自己的道理和依据。
长者伎俩根源于一个由来已久的误解: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假设,成功人士的成功不仅在他的行业,还将扩展至其它领域。这基本是错的。这世上没那么多天才,一个人能在某一方面做出建树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能期待他科科满分。马云赚钱很有一套,但对哲学未必有多么高深的见解;金正恩杀人极有创意,但论写作的才能,他可能还不如我。他们国内总是把他宣传成全方位、全学科的天才,其实这跟说他“不是人”没太大分别。正常社会也会崇拜成功人士,但同时也会有质疑他们的声音,而北韩的问题是,他们太缺乏后一种声音了。
>> 你们凭什么? <<
有俄罗斯人曾经这样为斯大林辩护:你们凭什么批评斯大林?你们像他那样领导过一个强大国家吗?你们像他那样打赢过那么多战争吗?你们像他那样影响过世界吗?如果没有,那就不要对他指手划脚!
这是典型的资格论的说法。持这种论调的人相信,如果要批评一个人,就必须达到他的高度。按照这个论调推论下去,事情就复杂了:如果要批评一坨狗屎,是否先得弄自己一身屎臭?如果要批评一个强奸犯,是否自己也得去强奸几回?
当一个人开口发问“你凭什么批评”或“你有什么资格批评”的时候,他的真实意思是不想听到批评。伏尔泰有云: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而资格论者恰好相反,他很可能认为你是对的,但他只希望你乖乖闭嘴。
以下是文明社会的基本规则:
任何人、任何组织、任何理论都不享有批评的豁免权,与此同时,每个人都有批评的权利,无论对象是哪个人、哪个组织和哪种理论。在历史的某些时刻,因为强大的外部压力,确实有许多人不敢公开批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私人信件中,在日记里,或者至少,在心里保留此项神圣的权利。而无论多么黑暗残酷的时代,都不曾真正地消弥批评,总有勇士冒着死的危险、坐牢的危险、被羞辱折磨的危险说出那些正直不屈的话,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人和这些话,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才得以保住基本的体面。
在任何国家、任何社会,都会有实用主义者发出这样的声音:像他们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吗?答案是:有意义。他们的意义就在于尊严——生而为人的尊严。
3.
>> 唔,你这么说是为了…… <<
如果不喜欢批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质问他们的动机:你这么说究竟有什么目的?想混水摸鱼吗?想哗众取宠炒作自己吗?你是不是拿了什么好处?
这种质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从古至今,人类社会从来不缺少混水摸鱼、哗众取宠之徒,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人为了钱、为了权力地位而说话。但动机往往很难查证,而关于他人动机的所有猜测,最后难免会伤及自身。如果王小山总说李海鹏“想出风头”“想博出位”,说得久了,我这种吃瓜群众肯定就会做如是想:这狗日的才是想出风头、想博出位的那个吧,否则他怎么老为此纠结?
你看,群众的眼睛虽小,但亮还是挺亮的。
公共讨论不是为了战胜对方,而是要讲清道理。从2001年上网至今,我见过无数网络战争,从来没见有人心悦诚服地认输。自视过高的人会说“我把某某某骂得连个屁都不敢放”,或者“某某某从此再不敢跟我辩论”,但如果去问某某某,回复基本是这样的:那种人,懒得理他。所以真正的评判者其实是那些围观的人,如果要说服他们,那就最好少讲那些难以证实的、没有证据的话,也最好不要恶意猜测别人的动机。
对动机论者而言,所有的讨论都是不必要的。对方提及的事实不需要查证,他的道理和逻辑也不需要考虑,只要假设自己站上了道德的高地,随手拿一顶大帽子就可以把对方砸死。
最普通也最常见的说法是“善和恶”,在以往的许多论战中,我们都会见到类似的话:“某某事件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善和恶”。言下之意无非是说,自己一方是善的,对方就是恶的。这种话不解决任何问题,只会招人恨。善和恶如何定义?由谁来评判?你吗?谁给你授的权?你的标准又是什么?
有一种动机论要温柔一些,叫做“为批评而批评”,报纸上也常常看到此类标题:《不能为批评而批评》《为批评而批评是不负责任》。这话初听很有道理,但推敲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不能为批评而批评?如果不为批评而批评,那又是为了什么而批评?为了钱?为了权力?或者高尚一点,为了正义、道德、真理、众人的福祉?
如果这话说的是批评的目的和心态,“为批评而批评”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是值得尊敬的。好导师对待学生的论文,好编辑对待作者的文章,就应该秉持“为批评而批评”的心态,不带任何功利性的目的,去琢磨文字、推敲义理,去发现和纠正事实上的疏失、论证中的缺陷、文字上的错漏,知识和创见亦可由此而来。
在大多数时候,“为批评而批评”说的是“找碴儿”或“鸡蛋里挑骨头”,听着像是言论空间中的寻衅滋事。但即使是这种批评,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处,它肯定会让人不爽,但容忍那些让自己不爽的言论,这不是言论自由题下的应有之义吗?如果讨论的是事关众人福祉的大事,鸡蛋里挑骨头又有什么不对的?
还有一些动机论要危险得多,电视剧《雍正王朝》中,年老的康熙皇帝说八贤王“其心可诛”,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想想他干这些事的动机,真想杀了他”,那可是他的亲儿子。如果这案子上了现代法庭,控方肯定找不出八贤王的明显过错,但生在那样的时代,杀人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要他觉得你说话、做事的动机不纯,那就可以杀。万恶的封建王朝。
4.
>> 我跟你受了那么多苦 <<
我小时候住在山东乡下,隔壁有一对老夫妇,每天早上他俩都要吵一架,老汉气咻咻地说自己的道理,老太太就坐在院子里哭天抹泪:你个老没良心的呀,我跟你受了那么多苦啊……这么说上几十遍之后,老汉就会屈服,低着头走出家门,手里活计不停,或慢吞吞而牵牛,或急匆匆以挑担,有次我父亲问他:你每天都输,为什么还要跟她吵?老汉像电影中的绅士那样摊了摊手,说:咳,我那可不是输,我是不跟她一般见识。
这些年我旁观过许多论战和争吵,惊奇地发现,原来许多辩手的辩论技巧都是跟我们邻居王老太太学的,无论讨论什么,他们都可以迅速地转换至哭天抹泪模式,话语虽有不同,但要表达的意思基本也就是王老太太哭嚎的那个:你个老没良心的呀……
这种技巧叫“诉诸情感”,在我们的言论空间中,这种技巧使用得极为频繁,相信你总见过如下标题:《是中国人就转》、《如果这篇文章转不上一千万次,这个民族就真的没救了》……擅用这种技巧的人并不热爱逻辑和道理,他们更喜欢把对方绑入某种情感联系之中,然后利用这种情感逼迫你同意他们的意见。你要是不肯,那你麻烦了,往小里说,你这是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往大里说,你既可能是汉奸卖国贼,又可能是狗腿保皇党,每天枪毙你八十回都不算冤。
如果你批评一位商人,他的粉丝会这样回应:你凭什么批评我家某某,他有多努力你知道吗?如果你批评一位官员,他的拥趸会这样回应:他每天要处理多少事?他每天要面对多么大的压力?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他的处境?如果你批评一位平民,那些身上长满同情心的高尚人士就会说:他活得多不容易啊,你为什么还要往他伤口上撒盐?在某些时候,甚至连死人都不能批评,因为那些没死的会这样告诉你:死人为大,为什么不能让他好好安息呢?
这样的讨论让人心灰意冷,你会吃惊地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都不关心是非,喋喋不休只讲自己的感受,感觉就像是掉进了琼瑶的电视剧,所有的事都是一团浆糊,浆糊裹胁着你,浆糊拉扯着你,无穷无尽也无休无止,直到世界末日。
下面这个故事跟公共讨论无关,但可以看出诉诸情感可以有多么高妙的应用:大约四五年前,我的一位同学被一位普通漂亮的姑娘骗了,金额不大,也就几万块,他费了点心思找到她,问她为什么骗人,那姑娘演技极好,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说她爸爸长年卧病在床,她也是想为父亲尽点孝心。这位同学说别演了,我前几天刚去过你家,你爸好好的呢。姑娘又哭,说她其实是个单亲妈妈,孩子又小,日子太难过。同学说你少来这套,你的行踪来历我早查清楚了,你哪来的孩子?姑娘又说,其实是她男友,他借了高利贷……
“最后,我他妈的居然就这么放过她了,”这位同学颇为悔恨地说,“虽然我知道她没一句真话,可看她哭成那样,我还是心软了。”他摇了摇头,“她好像算准了我会吃这一套。”
如果事情关乎是非,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辨明是非,然后再论其余。抛开是非不谈,一昧跟你谈感情,这种人很可能就是骗子。感情越深,骗得越狠。而这种骗术之所以能够流行,主要是因为有太多像我同学那样的人,他们不关心是非,也不在意自己的权利,简直就是天生的诈骗对象。他是个好人,也许太好了,好得已经可以助长邪恶,在他之后,那姑娘并没有停手,很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以及更多受骗的人。
“如果她接下来骗的是我,你会不会感觉愧疚?”我问这位同学。
“你是说,我应该报警把她抓起来?”他沉思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不,还是算了,何必做恶人呢?”
>> 这些话当我没说过 <<
上述种种,在我们的生活中历历可见,对其中的许多人来说,这些可能算不上什么道德缺陷,他们不讲道理,或许是因为还没学会讲道理,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养成讲道理的习惯——当不讲道理大行其道,谁还愿意讲道理呢?但因为互联网的出现,也因为公共讨论的机会越来越多,许多人已经开始默默地学习公共讨论的规则,我在此不揣浅陋,贡献我的几条意见,也欢迎方家指正:
一、 在公共讨论中,尽量多用事实和数据说话,这些事实和数据要有出处可查;
二、 尽量少用或不用艰深的学术词汇,尽量少掉书袋,你的发言是为了说清道理,不是为了让别人佩服你学识渊博;
三、 不要在公共讨论中炫耀自己的阅历。阅历若不能增广见闻、提升智识,那就全无炫耀的必要;即使它增广了见闻,提升了智识,也最好少谈或者不谈;
四、 不质疑别人的发言资格。任何人都有发言权,无论他的家庭背景、学历、职务、成就和经验如何,不调查研究也有发言权。
五、 除非有可靠的证据,尽量不猜测别人的发言动机。
六、 对别人的观点,不做过度引申和联想,就事论事,就一事论一事。尽量少做全称判断。批评王小山就批评王小山,不要说“你们东北人如何如何”;
七、 不滥用比喻。尽量少拿当下事务与历史事件做简单类比;尽量少用生物界、化学界以及各种界的规则与现象来解释人类社会;
八、 不扣帽子,不在道德上评判对方,尽量少用刺激性的语言;
九、 接受正确的批评,无论对方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有认错和道歉的勇气;
十、 如果事情关乎是非,那就多谈是非,尽量少用个体感受来代替是非判断。
以上十条,只愿与想讲道理的朋友共勉。如果有人自甘下流,宁愿做一个王小山那样的人,那么上面这些话当我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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