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野夫 | 神童李剑芒
土
家
野
夫
又名野夫,中国自由作家,著名编剧。代表作《江上的母亲》2010年获台北国际书展非虚构类图书大奖,是中国大陆首位作家获得此奖项。2015年根据野夫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改编的同名电影亮相上海国际电影节,并入围金爵奖主竞赛单元。
李剑芒重新进入国人的视线,应该要感谢网络——这一点,其实我们很多朋辈皆如此。网络的bbs论坛时代和博客时代,他这个荷兰闲人便从斜刺里杀出,一时成为让人瞠目结舌的大虾。之后的微博红火年代,他更是赤膊上阵,无比骁勇,再次名满天下。
其实,只有我辈知道,他出道很早,早在将近40年前,他就已经扬名立万了。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蛰伏了十年的各种精英摩拳擦掌,蜂拥而上。那一年,中国科技大学竟然还破天荒地要招一个神童班。也就是说,凡在15岁之下,能通过他们严格考试的,可以进入这个特招序列。
那一年,我还在读高一。学校为了让我们练手,也让我们参加了当年的高考。当然,战绩非常悲催。很快各种新闻报道出来,中科大的神童班,如愿招到了一批真正的神童,包含13岁的宁铂,14岁的李剑芒。在那个浩劫初毕的年代,可以想象,这件事该是如何让人震撼。我在那时,就已经熟知他的大名,且充满了羡慕嫉妒,以及各种服气。
在那刚刚开始尊重知识的年代,全国媒体持续关注他们这个班的孩子,一直作为我们这代人的励志榜样,而被反复播报着。就像今天这个堕落的年代,人民只爱关心傻根之类的婚变一样——我们都想看见他们后续的战况。
但是,1983年之后,这群天下注目的孩子,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李剑芒去了哪里?有何成就,几乎无人知晓。
几十年后,当我们都开始风华渐凋时,他忽然又从微博上,回归到我们的热读中。我知道他的一点过往,因此并不讶异于他的锋芒。我们互相关注阅读,开始有了联系。应该说,能够和这个青少年时代的偶像搭上话,依旧还有些自惭形秽。
他在生活中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我们只知道他的同学,那个13岁就状元及第,17岁就留校任教的宁铂,在进入90年代之后,选择了出家为僧。那么他呢?有着怎样的家世,经历了怎样的命途?一个超级理科男如何成为了时评大咖?我对这些问题一直抱有好奇。
2012年,我有幸成为荷兰国家文学基金会的邀请作家,终于可以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神人了,内心不亦乐乎。他住在首都阿姆斯特丹边上的一个小镇,很快夫妻双双来安妮故居看我。彼此一见如故,当下杯酒订交。对于国情,对于时事,对于网上各种人物和人渣的评点,我们皆所见略同。所谓忧时愤世,胸中块垒,亦尽在酒中矣。
他确确乎乃关东大汉,一米八几,身形魁梧,剑眉大嘴如当年马匪。他和我一样,都是那种内心耿耿,而在生活中却执迷傻乐的人。他比我小,笑容和心灵都还像个童子;就是在网上的各种征伐恶战中,他都有着一种故意恶作剧的童心。
他在东北生长,出身于一个乡村教师家庭。祖父为了养家,兼职过伪满的底层工作。也因此,汉奸这种辱称,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正因为人世间的这些歧视和压迫,反而给这些贱民的孩子,在那禁书的时代,提供了独自悄然求知的欲望和力量。也因此,文革结束,他马上便能出类拔萃,少年得志。
他被分配在中科院的一个研究所,在那里初恋即婚,基本没有和外面世界发生关系。之后很快便被派到荷兰交流,然后早在80年代中期,就选择在那个特别自由的国度定居就业。那时,中国人在荷兰生活的,屈指可数。他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淡忘了这个祖国,当然也被祖国淡忘了。
中国人对于神童,久有一种讽喻——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李剑芒当年学的是尖端科技的空间物理,心智未熟就又去了特别单纯的异国他乡。尼德兰共和国的舞台事实上无法给他提供更多的空间,但他就像一个孩子般的迷恋这种简约和自由,再也不肯像某些海归一样回国效力,以各种假冒伪劣的称号欺世盗名。
世间多数人是学而知之,但似乎确有一些人是生而知之。在我看来,李剑芒就属于后者。他并不是一个勤学苦练的孩子,日常也懒得读书。郁金香世界的那种香艳和散淡,其实早就消磨了他的意志。很多年来,他早已淡忘了所谓的故国之思。尔之荣辱,干我鸟事。
忽然有一天,因特网联通了那个闭塞的远东。他人到中年,忽然睡狮猛醒似的,开始打量起那个故乡。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那种忧惧和耻感,必定油然而生。也许是闲得蛋疼,也许是离忧在怀,他忽然有了发声的欲望。于是十指连心,键盘纵横,无数爱深恨切的文字跃然屏上,很快成为了海内外关注的一代刀客。往往剑走偏锋,剑及履及,以一种独门战法,嚣张地横行词林。
一个理科神童,半生过去,忽然以文名世;看似人生荒诞,实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业余玩闹。以他的那种智商,只要起了玩心的事,分分钟即可玩嗨,玩得你专业人士也不得不侧目而视。
实际上,他的文风,譬之武林,正是那种所谓的无功之功。他从不计较修辞,其独门法宝是逻辑。物理学的逻辑修养,成了他攻无不克的绝技。而中国文化,向来是不讲逻辑的。如果要讲,讲的也就是流行笑谈里的“中国逻辑”。这种歪理邪说的逻辑,一旦遇见他这种童子功,三招演绎归纳推理之后,立马碎如齑粉,原形毕露。不少人初不识其厉害,好与其交火接战。最后连最狠的一些缠斗大师,也望风披靡;如见战獒,只好绕道而行。
他跟人辩驳,向来不愠不火。骂人不带脏字,杀人于无形。他像小说中的老顽童周伯通一样,即便巅峰对决,一样嘻哈疯癫。但掌风所及,草叶横飞,杀气逼人。我这里不想例举他那些著名论战,但是我深知,他那些“芒粉”痴迷于他的,正是这样一种泼风刀法,密不透风的严格。这样的辩手,身上天然具备那种古代剑客的贵气。打斗就打斗,绝不动心气,绝不奔下三路而去。
他对是非正邪的辨识,似乎多来自于直觉,抑或本于天良,以及与西方文明世界的对比。物理之学,讲究的是万物皆有其存在运行之理,亦可谓天理。譬之社会,一样逃不过普世之理。何谓邪恶,其实人心之中,原是不证自明的。但是举世默默时,他就像那个安徒生笔下的儿童,实在忍不住要去说破而已。
生活中的李剑芒,一样天真单纯如赤子,几乎锋芒全无。他的太太待他一如孩子,无限包容着他的任性,像不良少年一样地泡网,以及惹来的无数恶骂。
我是个外语不通的人,他怕我落寞,经常带着酒来看我,开车带我去荷兰很多地方旅行。有个夜晚,我独自坐公车回家,结果坐过了站,又是末班车。一个人在荒郊野外,顿时傻眼。正在惊惶时,仿佛上帝派来了一个出租车,然而我却无法给司机说清楚我要去哪里。急忙给剑芒电话,问他——我家在哪里?他在电话那头傻乐,说你家在哪里还要问我啊?幸好他存了我的住址,我急忙把电话交给司机,这才解决了我的迷途。
前些年他回国,来大理看我。有恶人在网上看见他回国,扬言要约架之类。我笑道,你就让他们约吧,我陪你去。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现实中,他是那种忍功很好的人,万事不怒,一笑了之。只有在论战中才金刚怒目,思路清晰,文风凌厉。
这些在他闲来挥洒的断简残编,终于可以集腋成裘,变成《私想着》一书付梓,实在是一种意外。好好的一个物理神童,最后演变成一个逻辑高手,再成为一个时评专家,这更像是一个时代的不堪。他的书,可为读者提供的是视角,思维方式,是他那刁钻的一针见血一招致敌的刀法。
常常自忖,我们这类“私想者”,若非深怀赤子之心,还真的无须于这无救的世上,说那些徒添烦恼的闲话。
图一 by 刘溯
图三 from @李阿訇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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